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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2 / 2)

这也有可能,简想。一路途经的村庄里,很多人视护送队为招来苏联人袭击的祸患,所以也不难预见,有些村民为了自保,便将护送队的行踪告诉了苏联人——不过,简想不出他们是如何把信息送到的。

她想到自己对护送队的期望。她曾要求增加抗生素、注射针头,尤其是消毒纱布的供给。让-皮埃尔开了一张长长的药单。“自由医生组织”在巴基斯坦西北部城市白沙瓦有一个联络员,游击队就是在那里购买武器。他兴许能在本地弄到基本供给,但是药物要从西欧空运过来。真是耽误时间。补充品可能要几个月才能运到。在简看来,这种损失可比弹药损失大多了。

让-皮埃尔拿着打好的包返回。三人来到漆黑的院里。简停下来,告诉法拉如何给香塔尔换尿布,接着跟着两个男人匆匆离开。

她在即将到达清真寺时追上了他们。这座清真寺并无特别之处,与休闲杂志上关于伊斯兰文化的描述不同,这里既没有绚丽的色彩,也没有精美的装饰。它是一幢开放式建筑,屋顶由石柱支撑,简觉得它像个光彩照人的公共汽车站,或者是某幢被毁殖民建筑的游廊。建筑中部由一条拱道贯穿,由此通向一处有围墙的院子。村民们对此处都怀着些许敬意,在那里祈祷,同时也经常作为会议大厅、市场、学校和客栈使用。今晚,这里则变成了医院。

石柱钩子上挂着的油灯将这栋游廊似的建筑照亮。村民们在拱道左边凑成一群。他们沉默寡言,很多妇女在轻声啜泣,同时可以听到两个男人的声音,一问一答。人群中闪出一条路,使让-皮埃尔、穆罕默德和简通过。

六个遭遇突袭的幸存者在夯实的土质地面上挤作一团。三个没受伤的半蹲着,头上依旧带着奇特拉里小圆帽,一个个蓬头垢面,垂头丧气,筋疲力尽。简认出了马杜拉·汗——他简直就是哥哥年轻的翻版;还有阿力山·卡里姆,比他那位毛拉哥哥瘦一圈,不过也是一脸奸邪。两位伤者后背靠墙坐在地上,一个的头上缠着污秽不堪的血绷带,另一个的一条手臂用临时的绷带吊着。这两个人简都不认识,她下意识估了一下伤情,乍看上去伤势不重。

第三位伤者——艾哈迈德·古尔平躺在由两条木棍和一床毯子做成的担架上。他双目紧闭,皮肤发灰。妻子萨哈拉蹲在他身边,让他的头枕着自己的大腿,并不时抚摸他的头发,悄然流着泪。简看不到他的伤口,但能看出肯定伤得不轻。

让-皮埃尔要来一张桌子、热水和毛巾,然后跪在艾哈迈德跟前。过了几秒钟,他抬头看着其他几名游击队员,用达里语问道:“他遭遇爆炸了?”

“直升机发射了火箭,”一名没受伤的队员说,“其中一枚就在他旁边炸了。”

让-皮埃尔转而用法语对简说:“他伤势很重。能活着回来简直是奇迹。”

简能看到艾哈迈德下巴上的血迹:他一直在咳血,说明他有内伤。

萨哈拉恳求地望着简,用达里语问道:“他怎么样了?”

“很抱歉,我的朋友,”简尽量做到温柔,“他伤得很重。”

萨哈拉顺从地点点头:她知道会是这样,然而俏丽的脸上仍淌下了泪珠。

让-皮埃尔对简说:“帮我检查一下其他几个——这里耽误不得。”

简检查了其他两位伤者,过了一会儿,她说:“头上只是擦伤而已。”

“处理一下。”让-皮埃尔说。他在指挥大家把艾哈迈德抬上桌子。

简帮吊着胳膊的队员查看伤情。他的情况更为严重:一颗子弹似乎打碎了骨头。“一定很疼吧?”她用达里语问道。对方笑着点点头。他们都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子弹打伤了骨头。”她对让-皮埃尔说。

让-皮埃尔并未抬头,依旧专注于艾哈迈德。“给他做局部麻醉,清洗伤口,然后取出弹片,重新包扎吊臂。受伤的骨头稍后处理。”

简开始为注射做准备。让-皮埃尔需要协助时会叫她。看来这又是漫长的一夜。

午夜刚过没几分钟,艾哈迈德停止了呼吸。让-皮埃尔很想哭。这并非出于悲伤,毕竟他与艾哈迈德相交尚浅;想哭的冲动纯粹源于挫败感,如果有电、有手术室、有麻醉师协助,他本可以拯救这条生命。

他蒙住死者的面部,然后看了看丧夫的妻子。她一直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看着,几个小时不动地方。“我很难过。”让-皮埃尔对她说。她点点头。她的镇定使让-皮埃尔感到欣慰。有时,死者的家人会指责他没有尽力抢救:这些人似乎认为既然这个医生懂得那么多,那就没有他医不好的病。而每当此时,让-皮埃尔都有一股冲动冲着这些人大喊:我不是上帝!但眼前这个女人似乎能够理解。

他转身背对尸体。此时的他已经筋疲力尽。这一整天来,他一直在修补那些支离破碎的病体,而失去生命的这还是第一个。那些一直看着他抢救的人,多数都是死者的亲属,此时都走上前来处理遗体。死者的遗孀大声痛哭,简扶着她走到一旁。

让-皮埃尔感到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头。他一回头,看到穆罕默德——组织这次运送任务的游击队员。他立即感到一阵内疚。

穆罕默德道:“这是阿拉的意志。”

让-皮埃尔点点头。穆罕默德掏出一包巴基斯坦香烟,点燃一支。让-皮埃尔开始整理自己的医疗器具,把它们放进包里,同时不回头地问了一句:“现在你怎么打算?”

“马上再派一支护送队过去。”穆罕默德说,“我们需要弹药。”

让-皮埃尔突然一惊——尽管此刻他已十分疲惫。“要看地图吗?”

“要。”

让-皮埃尔合上包,两人离开清真寺。星光照着村中的小路,他们回到小店老板的家中。客厅里,法拉睡在香塔尔摇篮边的地毯上。两人进屋,她立即醒来,并站起身。“回家去吧。”让-皮埃尔对她说。她一言不发地离开。

让-皮埃尔把包放在地上,轻轻将摇篮搬进卧室。香塔尔睡得很熟,直到摇篮放下方才惊醒,接着便一阵啼哭。“哎呦,这是怎么了?”他低语安慰道。让-皮埃尔看看手表,意识到可能孩子需要喂奶。“妈妈马上就回来。”他对女儿说。没用。他将孩子从摇篮中抱起来轻轻摇动,孩子渐渐安静下来。他抱着女儿回到客厅。

穆罕默德站在那里等待着。让-皮埃尔说:“你知道东西的位置。”

穆罕默德点点头,打开一口油漆的木柜,拿出一大捆折叠地图,从中抽出几张在地上摊开。让-皮埃尔哄着香塔尔,越过穆罕默德的肩头看着地图:“伏击发生在何处?”

穆罕默德指了指贾拉拉巴德附近的一个地点。

穆罕默德组织的护送队所走的路线在任何地图上都没有显示。然而,让-皮埃尔的地图却标注了某些山谷、高原和季节性河流,这些区域兴许可以纳入路线当中。有时,穆罕默德可以回忆起某地特征,有时只能猜测。他经常和让-皮埃尔讨论等高线所描绘的确切地形,或者说说诸如冰碛层这样较为模糊的地理特征。

让-皮埃尔建议道:“你可以再往北到贾拉拉巴德附近。”在这座城市所在平原的北部,有一处地形复杂的山谷,仿佛一面蜘蛛网张在科纳尔和努里斯坦河之间。

穆罕默德又点燃一支香烟。同多数游击队员一样,他也是杆大烟枪。他一面吐着烟雾,一面摇头:“这片区域已经发生过多起伏击。”他说,“即使那里的当地人尚未出卖我们,恐怕也离得不远了。不行,下一趟要走贾拉拉巴德南侧。”

让-皮埃尔紧锁双眉。“这怎么可能?南边从开博尔山口开始,一路都是原野。你们会被发现的!”

“我们不走开博尔山口。”穆罕默德说。他用手指着地图,沿着阿富汗的边境一路向南:“我们会在特勒蒙加尔过境。”说着用手指着那个城镇,并且从那里延伸出一条路线,一直回到五狮谷。

让-皮埃尔点点头,掩饰着心中的喜悦。“有道理。新一批队伍什么时候离开?”

穆罕默德将图重新折好,说道:“后天。事不宜迟。”他将地图重新放进柜子,然后出了门。

简回来时,穆罕默德刚要离开。他心不在焉地跟简道了一声“晚安”。让-皮埃尔庆幸自从简怀孕后,这位英俊的游击队员对她便失去了“性”致。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位妻子性欲旺盛,很容易受到诱惑。要是她与一个阿富汗男人有了风流之事,恐怕会招惹无尽的麻烦。

让-皮埃尔的医药包还撂在地上,简俯身想将它捡起。他顿时觉得仿佛心脏骤停,连忙从她手里接过包。简的脸上略微显出惊讶。“我来放吧,”他说,“你去照看香塔尔。该给她喂奶了。”说着将孩子交给她。

趁着简给孩子喂奶,让-皮埃尔把包拿到前厅,又拿了一盏灯过来。一盒盒的药品堆在土地上,已经打开的摆在老板家的原木架上。让-皮埃尔把医药包放在砌着蓝砖的柜台上,然后拿出一件黑色的塑料物品,形状大小与一台便携式电话差不多。他把那东西放进口袋。

让-皮埃尔把包清空,把消毒器具放到一边,尚未用过的用具放到架子上。

他回到客厅,对简说:“我下河去洗个澡,身上太脏,没办法上床睡觉。”

她一脸迷醉而满足的笑容望着他,每次给香塔尔喂奶时简总是这样的神情。她说:“快点回来。”

让-皮埃尔转身出门。

终于,整个村庄进入了梦乡。只有少数几家的灯还亮着,他听到一家的窗子里传出女人痛苦的声音,余下的则多为寂静与黑暗。经过村尾的最后一栋房子,他听到一个女人高声吟唱着一首悲戚的丧亲曲。一瞬间,这场由他酿成的死亡悲剧的沉重突然向他袭来,他尽力将这种想法抛在脑后。

两片麦田之间有一条多石子的小路,让-皮埃尔沿此路向前,一路还不时四处张望,小心倾听:村里的男人现在应该都在干活儿。一片田地中,他听到镰刀挥动的窸窣声;狭窄的梯田上,她看到两个男人正借着微弱的灯火之光除草。他并未同这些人交谈。

他来到河边,越过浅滩,沿着河对岸山崖的崎岖小径一路向上攀爬。他确信自己很安全,然而朦胧的光线中,随着山路日渐陡峭,他的心中也渐渐紧张起来。

十分钟后,让-皮埃尔到达了自己想要寻找的制高点。他从口袋里掏出无线电收发器,拉出伸缩天线。这是克格勃最为先进精巧的微型发报机。即便如此,由于当地的地形实在不利于无线电发报,苏联人只得修建一处专门的通信中继站,地址就选在其控制区域内的一个山顶,借此接受让-皮埃尔发出的信号,并将其传送出去。

他按下通话按钮,用英语和暗语呼叫:“我是‘独形’,收到请回答。”

他等了一阵,再次呼叫。

待呼叫到第三次,他收到了夹杂着噼啪声的回应,此人带有口音:“这里是‘总管’,‘独行’请讲。”

“你的派对很成功。”

“重复:派对很成功。”对方回应道。

“二十七人参加,之后又来一人。”

“在此重复:二十七人参加,之后又来一人。”

“为筹备下一场,我需要三头骆驼。”这是一句暗语,意思是:从即日算起,三天之后与我会面。

“重复:你需要三头骆驼。”

“我们在清真寺见。”这也是一句暗语。“清真寺”指的是距离三座山谷交会处几英里的一个地方。

“重复:在清真寺见面。”

“今天是星期日。”这句不是暗语,只是以防通话的另一方是个笨蛋,没意识到现在已过午夜所采取的谨慎做法而已。要是与让-皮埃尔接头的人提前一天到达见面地点,那麻烦就大了。

“重复:今天是星期日。”

“完毕收线。”

让-皮埃尔收起天线,将无线电收发器放回口袋,接着下山回到河边。

他迅速脱掉衣服,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指甲刷和一块肥皂。肥皂在这里严重稀缺,然而作为医生,他可以优先获得。

让-皮埃尔小心翼翼地踏入五狮河,他弯曲膝盖,撩起冰冷的河水泼洒全身。他在身上和头发上打了肥皂,然后拿起刷子擦洗全身:双腿、腹部、前胸、面部、双臂、双手。擦洗手部时他格外用力,用肥皂一遍又一遍地清洗。星空下,他赤裸着跪在浅滩之中,颤抖着一遍遍擦洗身体,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