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斯远望清真寺,能看到的只是院子的一个角落:村民们貌似成排坐着,偶尔前后会有移动。他试着推测院子里的状况。有人逼问他们马苏德的下落?人群中可能知道的人不超过三个:沙哈萨伊·古尔(身上有疤那个)、毛拉阿卜杜拉的兄弟阿力山·卡里姆以及羊倌儿谢尔·卡多尔。这三名游击队员昨天从班达来,并没有随马苏德一道潜入山中。沙哈萨伊和阿力山已经年过四十,可以轻松佯装成老牛倌儿瞒天过海,卡多尔只有十四。三人都可以声称对马苏德的事一无所知。幸亏马苏德不在这里:说他与此事无关,苏联人可不会轻易相信。游击队的武器已被巧妙地藏在了苏军视线的死角:茅房的房顶、桑树的枝叶中、河岸的深洞里。
“快看!”简惊呼,“快看清真寺前面那个人!”
“戴尖帽子那个当兵的?“
“对。我认识他,以前见过。之前在石屋跟让-皮埃尔会面的人就是他,安纳托利。”
“是他的联络人。”埃利斯深吸一口气,定睛仔细观察,试图看清他的特征:从远看,他似乎带着几分东方人的特征。这是个怎样的人?他只身来到反抗区跟让-皮埃尔碰面,看来很有胆量。今天他肯定火气不小,因为他,苏军才在达戈村中了圈套,现在肯定恨不得赶紧将功补过——
正琢磨着,另一个身影从清真寺里出来。此人满脸胡须,穿着开领白衬衫和西式黑裤。“老天爷!”埃利斯道,“是让-皮埃尔。”
“哦!”简不由得大叫。
“这是怎么回事?”埃利斯低语道。
“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简道。她的表情有些怪异,那是悔恨的表情。
他把注意力放回到村子。让-皮埃尔正跟苏军官交谈,说话间还比画着往山坡上指。
“他的站姿有点怪,”简道,“兴许是受伤了。”
“他指的是我们的方向吗?”埃利斯问。
“他不知道这个地方,没人知道。他能看见我们吗?”
“不能。”
“但我们看得到他。”简半信半疑。
“但他在空地立着,我们在山上,趴在睡袋里往外看,更何况山坡上颜色混杂。除非他事先知晓,否则根本找不到我们。”
“那肯定是往山洞上指了。”
“是啊。”
“肯定是告诉苏联人上那里去找。”
“没错。”
“那样就麻烦了。他怎么可以……”她的声音渐渐模糊,停了片刻又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也不奇怪。自打他来到这儿,就一直出卖大家,帮苏联人。”
埃利斯注意到,安纳托利似乎在对着部对讲机喊话。过了一会儿,一架盘旋的“雌鹿”从埃利斯和简的头顶呼啸而过,在山坡上降落。声音很大,但是看不到位置。
让-皮埃尔和安纳托利离开清真寺,让-皮埃尔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受伤了。”埃利斯道。
“怎么伤的?”
在埃利斯看来,让-皮埃尔貌似被人痛打了一顿,但他没有明说。他很好奇简在想什么。她丈夫就在山下,跟克格勃的特工并肩而行。从军装判断,对方应该是个上校。而她呢,和另一个男人躺在山上的睡袋里。她内疚吗?惭愧吗?觉得对不起丈夫吗?还是毫不后悔?她恨不恨让-皮埃尔?还是只是失望?她曾爱过让-皮埃尔,如今那份爱还有剩余吗?“现在你对他是什么感觉?”
她意味深长地盯着他好一阵,埃利斯还以为简会发脾气,事实上她只是当了真。“伤心。”说着,她将视线转回村子。
让-皮埃尔和安纳托利朝简家的方向走去,香塔尔还躲藏在那儿。
“他们应该是在找我。”简道。
眼看着山下的两人,简的表情紧张而恐惧。埃利斯认为,苏联人费尽周折,带了这么多人马枪炮来到这儿,不可能只为一个简,但他没有明说。
安纳托利和让-皮埃尔穿过庭院进了屋。
“乖孩子,千万别哭。”简小声叨念道。
埃利斯暗想,这孩子居然还没醒,简直神了!也许已经醒了,哭得正厉害,只是直升机的声响盖过了哭声。可能士兵搜查那当头上刚好有直升机飞过,所以没听见。兴许父亲的耳朵更为灵敏,比外人更容易捕捉得到。兴许——
两个男人从屋里出来。
他们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密切交谈着。让-皮埃尔一瘸一拐地穿过院子,来到通向房顶的楼梯面前。他吃力地上了一个台阶,又下来了。短暂交换了只言片语后,安纳托利上了台阶。
埃利斯屏住了呼吸。
安纳托利上了屋顶。跟之前搜查的士兵一样瞅了一眼凌乱堆放的床单,看了看周围的房子,又转了回来。同样,他也用鞋子的前端试探法拉的垫子,然后屈膝跪在香塔尔身旁。
他轻轻揭开床单。
香塔尔粉嫩的小脸出现在视线内,简失声大叫。
埃利斯想,如果他们要的是简,一定会带走孩子。为了孩子,简一定会自投罗网。
安纳托利盯着她看了许久。
“不行,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埃利斯紧紧按住她:“等等,先看看情况。”
他瞪大眼睛想看清孩子脸上的表情,但距离实在太远。
安纳托利似乎在思索。
突然,他仿佛下定了决心。
他放下单子给孩子盖好,继而起身离开。
简号啕大哭。
安纳托利站在屋顶对着让-皮埃尔喊话,摇着头示意房顶上没有发现,然后回到院中。
“他这是要干什么?”埃利斯疑惑道。摇头说明安纳托利没对让-皮埃尔说实话,骗他说房顶上没人。言下之意,让-皮埃尔想把孩子带走,但安纳托利不想。也就是说,让-皮埃尔想找到简,而苏联人对她没兴趣。
安纳托利的目的何在?
显而易见,他是冲着埃利斯来的。
“可能是我搞砸了。”埃利斯半自言自语道。让-皮埃尔想找到简和孩子,而安纳托利想抓到他,一雪昨日之耻。他想阻止埃利斯带着签署好的反抗联合协约返回美国,再把他送上法庭,以此向世界证明,美国的中情局才是阿富汗反抗的幕后指使。我昨天就应该想到。他暗自后悔,当时想的只有胜利和简。不过,安纳托利不可能知道我在这儿:可能在达戈村、在阿斯塔纳,也有可能跟马苏德一起躲在山里,没那么轻易被发现。但安纳托利已经很接近了。他直觉敏锐,是个强劲的对手——战斗还没有结束。
简还在哭泣。埃利斯摸摸她的头发,一面轻声安慰,一面看着让-皮埃尔和安纳托利走向田中待命的直升机。
山顶降落的“雌鹿”再次升空,从埃利斯和简头上掠过。埃利斯担心山洞诊所里那七名受伤的游击队员,不知他们是否遭到拷问,或被抓走。
一切都结束得太快了。士兵两两一排出了清真寺,一出门立马上了“河马”直升机。安纳托利和让-皮埃尔坐上“雌鹿”。丑陋的怪物一架架升空,摇摇晃晃直到越过山顶才排成一线,加速向南而去。
深知简心中担心,埃利斯道:“再多等等,待所有的直升机都走远了再露面,别闹得前功尽弃。”
她流着泪默默点点头。
村民零星出了清真寺,一个个惊魂未定。最后一架直升机升空南去。简赶忙爬出睡袋,穿上衣服朝山下跑去,一边跑一边整理衣装。埃利斯眼看她离去,尽管知道这是人之常情,但还是不免觉得受到冷落。他还不打算立马追上去。让她和孩子单独享受团聚。
简消失在毛拉的房舍之后。埃利斯眺望村庄,一切都开始恢复正常。他能听到大叫声,孩子们跑来跑去扮演直升机,或竖起手指假装手枪,或把鸡群轰进院子里进行“审问”。多数成年人都缓步走回家中,个个心有余悸。
埃利斯想起山上受伤的游击队员和放哨的穆萨,决定上山去看看。他穿起衣服,卷起睡袋,朝山道走去。
他想起艾伦·温徳曼身着灰色西装,系着条纹领带坐在华盛顿的餐厅,一边对着盘中的色拉戳戳点点,一边道:“苏联人有多大胜算能抓到我们的人?”埃利斯的回答是“微乎其微”。如果他们抓不到马苏德,又怎么能抓到去见马苏德的卧底特工?如今他知道了答案:因为让-皮埃尔。“该死的让-皮埃尔!”他大声咒骂道。
他来到山上的空地。山洞诊所里没有一点动静,希望苏联人没把穆萨和伤员抓走,不然穆罕默德一定会伤心死。
他走进洞中。太阳已经升起,洞里的一切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静静地躺着。埃利斯用达里语问:“你们都没事儿吧?”
没人回答。所有人都一动不动。
“天哪!”
他跪在离他最近的队员身旁,用手试探那张满是胡须的脸。那名队员躺在血泊中,头部中枪,是近距离射击。
埃利斯赶紧去查看其他人。
所有人都死了,包括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