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夫主动放手,他熟知在情势尚未明朗前,不宜逾矩。万一草率行动导致失败,情势将无可挽回。枝村幸子的自尊心高,他必须适应她那高傲的脾气。他首先要确认她是否有意,用不着自乱阵脚。现在,只能任由她主导。
“我想再喝一杯,你可以陪我吗?”
她的眼神在等候他的回答,这是她那张脸上第一次出现表情变化。
“乐意之至,只是我不太会喝。”
“没关系,你只要坐着就好了。我不想让人觉得我是一个人在喝闷酒,太丢脸了……招一下出租车。”
“请问要去哪里?”
“花房,一间日式料理店。”
“在新桥吗?”
“S饭店。”
道夫一时惊慌,那是他和波多野雅子见过四五次面的大饭店。
“请问在几楼?”
“地下一楼啊,你不知道吗?”
“嗯,我对这地方不熟。”
“花房的总店在银座,我喜欢S饭店里面那家分店的沉稳气氛,既不会遇到熟人,偶尔店里还有住在S饭店的外国客人,去那里就好像到了香港一样,可以放松心情。”
“你常去吗?”
“也不算常去,只有之前作家H老师在饭店工作的时候,我被招待过一两次。”
H是七十岁的大师。
进入S饭店正面大门时,道夫有些胆怯,毕竟这里是他和雅子的“幽会场所”。他和雅子在柜台前总是各走各路,没人会注意到他们是结伴而行,唯一只有饭店服务生跟他们打过照面。关于这点,他不免感到忧心,但是服务生采用轮班制,饭店客人来来去去,不可能看过一眼便过目不忘。即使无须畏惧,他却也没办法安心。
枝村幸子没领他走到大厅,而是在大厅前走下楼梯。地下一楼的楼层配置和其他饭店大同小异,有卖珠宝或钟表这类的纪念品专卖店,以及航空公司服务处,一旁则是咖啡店、小酒馆和寿司店等餐饮店。“花房”这家日式料理店位于楼层内部,占地宽广。一进门,正前方是横向长方形的烹饪台,前面有吧台与坐席,旁边隔出几间榻榻米座位的包厢。店里含外国人在内,共有十来位客人,就这时间来说店里显得格外冷清。
“坐这里好了。”
幸子挑了张角落的桌子。
她从菜单上点了腌渍螃蟹和生鱼片等不会对胃造成负担的料理。道夫为幸子斟酒,她也替他斟酒。
“我喝得不多。”
“喝一点有什么关系呢。”
“你很爱喝酒吗?”
“也不算,看情形喽。”
“你常喝吗?”
“别乱讲,我只有偶尔会喝这么多,而且还是为了工作。我要是想喝会约朋友,可惜找不到什么意气相投的朋友一起喝,约男人又麻烦……”
她所谓的麻烦,或许是指与男人喝酒可能会遭到诱骗,她必定曾遇过同样的事。男人面对烂醉如泥的女子,的确会忍不住出手,尤其幸子这样的女人更是让男人春心荡漾。不知她当时如何应对,从她刚才的话听来,似乎是没有理会那男人。
同时,她又像是在说,即使约道夫也不会造成麻烦。其中有两种含意,一是两人的地位差距甚远,他的危险程度不构成威胁;二是进一步警告他,轻举妄动也只是白费功夫。而她认为没有志投意合的女性朋友,正可见她的自我意识过强。
幸子没三两下已经喝完一瓶酒,又叫了第二瓶。
店里悄然寂静,有三对外国夫妻,日本人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确实弥漫着幸子述说的香港风情。
“我们之前聊过……”
她的眼睛周围又微微泛红。
“关于成为艺人的发型师那件事,或许可以找藤浪龙子。”
“藤浪龙子小姐吗?”道夫倒抽一口气。
藤浪龙子是歌剧出身,歌声曼妙,演技精湛。她身兼歌手及演员,在电影及电视上都可以见到她的身影,她时常举办演唱会,是位名声响亮的巨星。艳光四射的她,更是受到中年人欢迎。
“你觉得如何?”
“她是个大明星啊,太有名了,我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
他说这话不是故意奉承,而是肺腑之言。
“我跟她很熟,有空的话,会一起吃饭,或是到她家里玩。我也会给她一些工作上的建议,她觉得我的意见不错,听了高兴,非常感激有我的支持呢。”
这么说来,《女性回廊》常刊登有关藤浪龙子的消息,她曾在上面发表文章,另外像是彩页上的演唱会照片,或是影视相关版面的短篇报道,都常能见到她的消息。道夫这才知道,原来这些都是由枝村幸子推动的,她的实力远超乎他的想象。
“还不只这样呢,她连私事都会找我商量。”幸子再三强调她和藤浪龙子的关系密切,“有一次她遇上麻烦,还是靠我提供建议才解决问题,连媒体都没注意到呢。虽说有杂志社嗅出了一点气息,也是由我从中斡旋摆平。从那之后,她就养成依赖我的习惯了。”
他一时无法将赫赫有名的巨星与眼前畅饮啤酒的枝村幸子联想在一起,然而随着她恢复高傲女编辑之姿,她的话也逐渐显得真实。藤浪龙子信赖她,对她百依百顺。
“你如果负责她的发型,肯定能打响名声。而且最好是负责演唱会的发型,演唱会随场景变换,造型不同,发型也要跟着变化,格外引人注目。再说演唱会画面还会在电视上播出,更能引起广泛注意。”
这提议完美无缺。道夫仿佛已经看见自己在剧场后台为藤浪龙子做发型的忙碌模样,杂志照片一角以哥德字体标注“发型设计佐山道夫”。
“不过,有个困难。”
突然枝村幸子降低了音量。
道夫凝视着她。
“这事难在你受雇于村濑,你要是不自己出来开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我之前本来想帮你推荐,就因为这一点说不出口。所以说……”
“枝村小姐。”道夫大叫,打断她的话,“我最近要开店了,我就要在自由之丘开店了!”
走出花房已是晚上十点,枝村幸子醉醺醺地踩着歪斜的脚步。
听到道夫开店,幸子瞬间瞪大了眼。她说了声恭喜,将酒杯高举至他面前,表示如此一来她要向藤浪龙子开口就简单多了。
从地下楼层往上的楼梯空无一人。酒醉的枝村幸子拖着高大的身躯,吃力地走上楼。
“你还好吗?”
“没问题。”
道夫看她难受,贴近她身边,一手往她的背上轻轻扶持。如履薄冰正是他现在的心情写照。他怕这样的举动不只遭拒,甚至可能招来辱骂,从此断绝往来,由空中垂下的一丝细线就此断线。
然而,幸子没出声,也没挥开他放在背上的手,任他搀扶。即使如此,她依然不动声色,一张脸朝向正前方,她或许认为这是男士应尽的义务。她的态度极为自然,无隙可乘。
踏上寂静的楼梯,他可以假借微醺醉意,或是乘机紧握她的手,或是强将她拉近身边,更放肆一点,他还可以将她抱在怀里,亲吻她的唇。他确实有此冲动,却控制自己,因为他恐惧失败。
他不是完全没有把握。如果枝村幸子无意,不会约他到餐厅共进晚餐,更不会借口喝酒续摊,将他从餐厅带到这里。她似乎也有所期待。
他对编辑这特殊的职业一无所知,也许她常与男人对饮,受男人保护也是家常便饭,不足为奇。他若是轻举妄动,恐怕遭轻蔑耻笑,被置之不理。藤浪龙子那瑰丽的幻影也将随之幻灭。
他因为信心不足,裹足不前。
他们就这么拖行着,从大厅旁的玄关附近走出饭店。
门房抬了抬下巴,叫来排班的出租车。
枝村幸子先上车。他帮她并拢双脚,坐进车里。
正当道夫犹豫不决的时候。
“送我。”
幸子从车里露脸。
道夫一坐上车,门房便锐利地瞥了一眼,将车门关上。
“信浓町。”
幸子以司机也不禁担心的声调交代完后,全身瘫软地向后倒在座位上。车身摇晃,使得她坐不成样。她头往后仰,身体陷在座位里摇来晃去,摊开双手任凭摆动,咕哝说:“喝醉喽。”随处有隙可乘。
车子莽撞地向前奔驰,幸子原本就重心不稳的身体更是随之剧烈摇晃,道夫抓住了她的手臂。
幸子不发一语,道夫则是胆战心惊地窥视着她的反应,她依然面向前方,无法坐定。对面来车的车头灯一闪,映出她脸上的浅笑。
道夫心头惊恐,眼前的一抹冷笑令他连忙想将手抽开。
“道夫,”她慵懒地唤了一声,“我有事想问你。”
道夫不明来意,没有回应。
“你说你要离开村濑,在自由之丘开店对吧?”
“对……”
他的手还撑着她的手臂。
“那笔钱是从哪里来的?”她冷漠地问。
他吞了吞口水。
“那是我的积蓄。”
“咦,你存了这么多钱啊?真没想到,在那地方开店很花钱吧?”
“嗯,有一半是我向人借来的。”
“你是向波多野那个肥婆借的吗?”
“当……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向她借钱。”
“噢……”枝村幸子语气低缓地说,“啊啊,我真的醉了。”说完便伸手掩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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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历史上指幕府政治以前以平安京(今京都市)为都城的时代,时间为公元794年至11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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