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无聊嘛。”
“那么你就去你想去的太宰府吧。”
“你不是说太宰府无聊,叫我别去嘛。真是怪人。”
“我想了想,那比在博多浪费时间好多了。到太宰府绕一圈再过来博多,时间刚好。”
“就这么做吧,我本来就想过去看看了。我可以搭你的车一起走吗?”
“可是方向不一样。太宰府跟博多是反方向,你再去包车或是叫出租车吧。”
他一边说一边迅速地穿好衬衫,套上长裤,费尽唇舌阻止幸子同行。
“这两个地方在反方向啊?”
“所以说,你搭我的车也到不了。”
“这样好了。我们一起到剧场,我送你走之后再搭出租车去太宰府。你觉得呢?”
这么一来,江头与幸子有更长的时间可以交谈,情势更加恶劣。
“别这样,车子在等,没时间磨蹭了。你要化妆、换衣服,还得花上一阵子才出得了门。”
“我赶一下,马上就好了。”
“算了,我还是一个人去。要是让剧场的人发现我搭他们派来的车,跟女人从旅馆出发,只会给我添麻烦。司机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
“你好奇怪。”幸子说,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说辞。
江头见到道夫一个人出现,开口便问:“你朋友呢?”
他似乎对同行的女子兴致浓厚,惹来道夫不快。“她不去。”他冷淡地说了一声,便钻进车内。
“是嘛。”
江头有些纳闷地坐上驾驶座。
车子开动了。森林茂密的新开发区在白天呈现出明亮景致,与昨晚大不相同。
江头没再提起女人的事,似乎终于了解道夫不想多谈,自己也就闭上了嘴,转而炫耀起载着道夫的这辆家用车。他语气里满是骄傲地说出租车司机里头没几个人有自己的车,就算有,也多是二手车,但他这台是新车,而且不是按月分期付款,是一次缴清的,才能拿到便宜的价格(他最自豪的便是一次缴清款项这件事)。放假的时候,他偶尔会开这台车载老婆、小孩兜风。
这是他对于老朋友在东京获得成就所展现的小小虚荣心。他没有对抗的念头,只是想让旧友看看自己的生活并不拮据。
江头说,他只后悔太早娶老婆,生了两个小孩。然而从他开车兜风取悦老婆的行为看来,后悔似乎也只是说说而已。
“我老婆啊,”江头开着车说道,“她听到你的事之后,说想去看晚上的演唱会哩。她喜欢在电视上听那些流行歌,是草香田鹤子的忠实歌迷。她很了解那些歌手,真的,像是三笠月子、若菜津美子还有奈良鹿夫,连我不知道的人她都清楚得不得了哩。她真的很想看到草香田鹤子本人。对不起,可以拜托你帮我老婆还有她妹妹拿两张票吗?”
轮休的这一天特地开自家的车前来迎接,他那亲切的举动背后别有居心。
“预售票都卖光了,当天卖的票也少,我不知道拿不拿得到票。”
道夫明白他的动机,刻意蒙混。
“不是那种门票也没关系,有剩下的招待券吗?”
江头露出了真正的企图。
“嗯,不知道啊。”他想弃之不顾,又怕对方反感,在其他人面前胡言乱语,反而麻烦,于是改变了心意,“如果不在乎坐辅助椅的话,应该还有点办法。”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哩。”
“不过,坐起来可能不太舒服。”
“没关系,只要能进去看就好哩。真是太谢谢你哩,我老婆一定会很高兴。”
车子逐渐接近市区。
“辅助椅的门票要多少钱啊?”江头随口问道。
“不用钱。”
“真的吗?不用钱吗?真对不起哩,多谢。对不起,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江头再度向前点头致意。
道夫打算以此和江头进行交易。他让江头免费入场,代价是江头不得向他人说出他和女人留宿旅馆,以及自己的过往这两件事。
这场交易的交换条件只有免费门票两张,未免太便宜了。要堵住他的嘴,必须再送些财物,否则无法取得平衡。
不过,这想法需要再斟酌。特地送礼封口这举动不自然,唯恐引起对方不必要的联想,以为他这么做,表示这一定是个重大秘密。
假使江头知道了这是“秘密”,依他的个性,肯定无法按捺想偷偷告诉别人。他守不住秘密,他会先请对方保密再泄露出去,首先告诉他老婆,接着是老婆的妹妹。他也有可能满脸得意地向司机同行的几个亲密友人,透露这个独家消息。老婆则是再转告亲友。总之,不能引起对方过度的好奇心,礼数周到恐会招致反效果。道夫决定就此打住。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让江头进后台,免费送他两张门票,尽可能交代他不要做出对自己不利的言论。但他却没有把握,江头的心思是否有那么敏锐。
车子抵达剧场后门后,江头把车停在收费停车场。他为了带江头进入后台,愣愣地站在出入口前面等待。
他的弟子柳田一溜烟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啊,老师早。”肤色白皙的柳田像是久候似的靠近道夫,“有一封东京来的电报。”
“东京来的?”
“电报在两个小时前寄到饭店,就是这封……”
道夫马上拆开柳田小心翼翼递上的电报。他有不好的预感。
<blockquote>
十六时抵达板付机场 雅子
</blockquote>
波多野雅子要来。她下午四点会抵达板付机场。
道夫有些惊慌,他没料到波多野雅子会追来。四天前的晚上,他们才刚碰过面,那时候雅子完全没有表现出到九州的兴趣,所以他才会安心带着枝村幸子同行。
波多野雅子是有夫之妇,在东京可自由外出,要离开东京外宿则是困难重重,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几乎不可能,雅子也如此表示。然而,她竟然一声不吭地跑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道夫猜想。
她这一趟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外遇被老公发现,引起骚动;二是她没来由地想见他。两种情形都有可能。
前者是个大麻烦,怕只会惹来无谓的混乱。她可能因为受到老公责骂,逼他还钱。他绝对不可能还钱,还了五百万之后,他也没有再多还一毛钱的意思。况且为了买下青山那块地,他还想靠雅子出资。这事虽难,他并未放弃希望。
这件事一旦被搬上台面,丑闻传了开来,恐怕会遭那些对他怀有敌意的人所利用。事业好不容易顺利步上轨道,他不想因此受挫。尤其发型师这职业重视受女性顾客的欢迎程度,丑闻将导致顾客流失,后果不堪设想。
眼前还有个现实问题,那就是枝村幸子。一直以来,道夫没在幸子面前承认过他和波多野雅子的关系。原先就质疑他和雅子有暧昧情事的幸子,对他的占有欲越是强烈,对雅子的存在便越是敏感。道夫否认过,所以无法改口,只能打死不承认。面对她冗长的追问,他拼命辩解,她才终于接受。直到最近,她只有偶尔才会提起雅子。
若是他和雅子的关系曝光,将导致什么结果?幸子在知道受骗后,怒火中烧,憎恨使她不择手段。她会利用手中的媒体资源进行报复,而且不只局限于妇女杂志《女性回廊》,她的交游广阔,肯定会要求其他杂志社或报界同业协助。
他能有今天的名声,其实全是靠幸子暗中相助。这件事做得不着痕迹,他的介绍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在文章中间或版面一角,有时刊登在其他以妇女为读者的周刊或月刊,也有时是报纸上的女性专栏。报道主角为其他人物,也就是文章内容以其他女星为主(女演员、女艺人、模特儿、歌手等),但主要目的几乎都是为介绍一旁不起眼的佐山道夫。如此客观低调的介绍有助于博得大众认可,倘若一味赞扬,未免宣传嫌疑浓厚,反而会引来怀疑。地位稳固之前,以在文章内容里顺带一提的方式出现为上策,这是幸子的意见,也是一种策略。她暗地操作,并走访杂志社同行以付诸实行。
她所提的方法正确,行动也确实。她是个聪颖的女人,为道夫着想所做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真心诚意。发型师佐山道夫迅速成名,便是有赖她的支持,以及无形中动员的媒体力量。
枝村幸子一旦弃他离去,情势将急转直下,以往的助力将加倍反弹,会将他踢落,过去在媒体内部造成的反感及仇视将一举浮上台面。
虽然不清楚波多野雅子这一趟会带来什么难题,不过,都得想尽办法克服。当前最重要的,便是排除万难。
即便雅子是因为寂寞难耐而来,情况没有前者复杂,眼前危机仍未解除,两个女人在博多相遇的危险不曾改变。
“对不起,让你久等啦,我好不容易才把车子停好哩。我们走吧。”江头善造傻笑着走到他身边。
道夫为自己被这驽钝的男子缠上而抑郁气愤,又无法驱离,只好交代柳田:“你先把他带到后台。”
要进入草香田鹤子的休息室需要由他引导,不过,他现在没这闲工夫,他根本无暇照料江头。
“老师,只要带过去就好了吗?”
“我等一下也会过去,你带他过去之后,马上回来这里。”
江头朝柳田点了一下头。
“麻烦您了。”
道夫为免江头多嘴,在柳田或其他人面前说出他的来历,特别叮嘱:“在我到之前,尽量不要跟别人讲话。”他以稍微强硬的语气说。
“知道啦,知道啦。”
感恩的江头稚气地点点头,年过三十的男人为能在后台见到歌手本人,兴奋得有如孩童。
道夫烦恼着如何处理现在的情形。幸子下午三点到剧场附近,应该会来电通知见面地点。
另一方面,波多野雅子下午四点抵达机场。若要接雅子,就无法见幸子。纵使以忙碌为由,先接雅子,后与幸子短暂碰面,之后的时间安排也成问题。幸子一定会约他演唱会后一起吃饭,然后在博多散步。
即使可以派柳田带雅子入住旅馆,他却不能冷漠对待特地为他由东京前来的女人。何况他从刚才就在担心,她带来的会不会是件麻烦事。
无论如何,他必须有所割舍。他开始衡量双方的价值。
他最想知道的是雅子的来意,这关乎金钱问题。假使她这一趟飞来与夫妻争执无关,只是一时兴起,担忧自然减轻不少。这么一来,他可以编造借口让她等上一晚。待枝村幸子明天早上回东京后,再以其余的时间陪伴雅子。雅子独守一夜空闺,自是少不了怨言,但尽力安抚应能安然度过。
如果她急忙带来的是严重消息,则又另当别论。无法事先得知她此行的目的,令他坐立难安。
若是没有遵守早上与幸子的约定,她必定会像平常一样不停追问。她的自尊心强,不晓得会搬出何等激动的言论逼供。如果她没有利用价值,还可以讪笑带过,不过,目前的情况却不允许他如此。他早上也考量过了,此时激怒她是不智的做法。
雅子只要丈夫不知道她红杏出墙,她与道夫的情事便是秘密,因此绝不会把事情闹大。
就算雅子发现道夫另有别的女人,愤而不再出资,如果可以因争吵而断绝往来,就不需要还债,如此反倒幸运。他已经累积了相当高的名声,不可能找不到赞助者。道夫总算拿定了主意。
柳田回来了。“我请客人坐在后台角落。”他向道夫报告。
“他说什么了吗?”
他担心江头扬扬得意地说出他是道夫过去的友人,炫耀起道夫的来历。
“没有,他什么也没说。”
听到柳田的回答,他总算不再提心吊胆。
“老师,请问他是您的朋友吗?他好像是这地方的人。”柳田问。
“嗯,说认识是认识……他那个人有点我行我素,我们偶然巧遇,他就缠着我说要看草香田鹤子,根本就是个乡巴佬啊。虽然说他脸皮厚,我也不好拒绝……他有说大话的习惯,你听过就算了。”
“这种人在乡下还真不少。”柳田也表示同意。
“对了,我有件事要麻烦你。老实说,是跟你给我的那封电报有关。波多野夫人会飞来这里。”
“咦,波多野夫人吗?”
柳田讶异,又马上垂下眼。波多野雅子偶尔会出现在美容院,柳田也认得。她造访自由之丘店的次数虽已不比当时村濑开在四谷的店,但柳田多少有所察觉。那是个无知的女人,总摆出自以为店长的傲慢姿态。
关于这点,道夫也常在私下提醒雅子。
“您出钱开这家店这件事是秘密,请小心不要让别人看出来了。”
道夫以尊敬的语气亲昵地与雅子交谈。对方比他年长许多,这样的说话方式听来就像是在对阔太太撒娇。雅子也喜欢此种表现。
“是吗?我看起来这么高傲吗?”
“请摆出客人的架子,我们的关系要是表现得过于明显,恐怕会招来各种阻碍。”
“我没那意思,以后会多注意点,否则我也麻烦……”雅子大致同意。
这次说不定得让柳田知道事实真相了,道夫心想。如果不建立与女人沟通的渠道,以后做事将会带来更多不便。柳田尊敬道夫的手艺,发誓对他忠诚。未来难料,但至少现在柳田肯为他守口如瓶。
“你下午可以去机场接波多野夫人吗?她四点会到。”道夫刻意说得毫不在意。
“知道了。”柳田心照不宣般答道。
“你见到波多野夫人之后,帮忙转告我因为工作忙,抽不开身,实感抱歉。然后你再带她去旅馆……哪间旅馆好呢?”
饭店与旅馆随处可见,只是一下子也选不出一个适合的地方。幸子下午三点左右到,晚上要是漫步在博多市内,说不准会在哪里跟波多野雅子撞个正着。雅子一个人住,又喜欢到处游玩,也可能在陌生的街道闲晃排解无聊。他想不可能碰巧这么倒霉,又考虑到万一真发生了这样的危险,还是得事先防范。
“还是请她住饭店比较好吧?”柳田说。他也清楚波多野雅子到店里的派头。“我们住的那家饭店里还有草香小姐一行人,怕会太吵。”柳田的观察力敏锐。
“说得也是……”
“非市内不可吗?”
柳田这一问,提醒了道夫。对了,别让她住在博多不就得了,让雅子住在远离博多的地方就安全了。况且除了忙碌,还可推托两地相隔遥远,今晚无法露面。
“对,不要市内,选一个安静的地方。哪里好呢?”
道夫稍微恢复了点精神。
“温泉乡如何呢?”
“温泉乡?”
“我在饭店提供的导览手册里面看到这附近有个武藏温泉。”
道夫一听就想推翻这个提议。武藏温泉这地方不合他的意,最好尽量避开。
不过,如果明天送幸子到机场后,他再打电话到雅子的旅馆,请她到博多,就不用亲自去武藏温泉一趟了。道夫立刻下了决定。
“那就武藏温泉吧。你从机场跟波多野夫人搭车过去。”
“哪一间旅馆好呢?”
“我对那地方也不熟,交给你了。可别选太差的旅馆。”
“好。如果夫人问起老师什么时候会到武藏温泉,我该怎么回答呢?”
“你帮我礼貌地转达,今天是演唱会最后一场,我没办法前往。明天时间尚未确定,但我会尽早拜访。这里跟东京不同,旅程繁忙,时间受限,无法自由行动,这点你得要仔细地跟她解释清楚。”道夫说完,又想起一件事,补充了一句,“你再帮我转告夫人,所以请在我到旅馆前,尽量别打电话到剧场或饭店。明天我将会有充分的时间。”
“我会转告她的。”
柳田忠心耿耿地点头。道夫递给他车资以及给他的小费,共三万日元。
道夫进入后台,江头扭捏地坐在一角。就是心脏再强,待在身边充满艳丽女人的后台,还是难掩羞涩。在这种情形下,他也没办法多嘴了。
江头心生畏怯,被东京来的歌手们散发出的气势压倒,张口结舌。道夫看到这种景况,庆幸自己没因多余的忧心付出封口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