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炷香后,马车停在了一家名为“荣宝屏斋”的铺子门前。
李成轩撩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说道:“我不方便露面,让小郭陪你进去吧。”
西岭月连连点头,她自然也不想让李成轩露面,毕竟这位王爷太过玉树临风,一旦露面必定令人印象深刻,难保不会被幕后主使注意到。
西岭月走下马车,在小郭侍卫的陪伴下走进荣宝屏斋。映入眼帘的是各式各样的屏风,大部分是木雕的:檀香木、乌金木、黄花梨……偶尔也有石制、漆艺、素绢的屏风,花纹各异,浮雕镂空各不相同,令人惊叹不已。
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迎了上来,热情地问:“这位娘子可是要买屏风?”
西岭月取出节度使府的腰牌示意他:“刘掌柜,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掌柜一看腰牌,什么都没问,径直引着她和小郭侍卫到了后院厢房。两人随即坐定,刘掌柜又安排人奉上浆酪,这才恭恭敬敬地问道:“不知小人该如何称呼您?”
西岭月正待开口编个身份,只听小郭抢先一步回道:“我家娘子乃高夫人的侄女,检校司空、平卢淄青节度使家的千金。”他说着还露出一脸自豪之色。
西岭月擦了擦额头的汗,暗道小郭这瞎话编得不大高明,恐怕要露馅。
果不其然,刘掌柜“咦”了一声:“不对啊,李娘子陪同夫人来过小店几次……小人
认得她啊。”
西岭月无奈叹了口气,正在想这谎话该如何圆过去,岂料小郭又义正词严地扯道:“我说我家娘子是忘真娘子了吗?我家娘子是忘真娘子的亲妹子,家中行二——闺名唤作‘忘月娘子’!你记住了吗?”
这话绕得西岭月头晕,然而刘掌柜竟然听懂了,连忙鞠躬致歉:“啊!原来是李二娘子!小人就说您气质出众,高贵非凡……恕小人眼拙,还请您多多包涵。”
李忘月?很好,自己出来一趟,平白得了个新名字。西岭月干笑一声,朝刘掌柜摆了摆手:“无妨,我初到镇海,掌柜是该不认得我。”
言罢她瞥了小郭一眼,后者竟还挑眉回应,那意思就是“看我多机智,多会应变”。
西岭月索性忽略他的存在,耳中便听刘掌柜询问:“不知李二娘子光临小店有何贵干?可是仆射和夫人又赏了什么活计?”
“这倒不是,只是我姑母与阿姐有些事情不方便露面,托我来向掌柜问几句话。”西岭月随口胡诌。
刘掌柜旋即紧张起来:“啊,不知……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前几月,我姑母姑丈在贵处打造了两扇黄金屏风,不知掌柜可还记得?”西岭月故意沉下声音。
“那是自然,小人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黄金啊,怎么可能忘记。”刘掌柜越听越是紧张,又小心翼翼地问,“可是那屏风有什么不妥之处?”
西岭月顺势应道
:“是啊,是有些不妥之处,姑母才让我来问问情形。”
刘掌柜顿时汗如雨下:“您问您问,小人知无不言。”
西岭月想了想,先问道:“那两扇屏风可是足金?掌柜的没有偷工减料吧?”
“小人岂敢!”刘掌柜忙不迭地分辩道,“那可是仆射和夫人要的东西,您就是给小人十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偷工减料啊!”
见他神色诚恳不似作伪,西岭月又问:“屏风在送往节度使府之前,一共经过几人之手?”
这个问题问得很妙,既不会透露她对屏风的雕刻、工序一无所知,也能打听出想要的信息。小郭在旁暗暗对她竖起大拇指。
刘掌柜也没怀疑什么,如实回道:“小人是严格按照夫人的吩咐,只安排了两个工匠锻造屏风,式样和雕刻都是小人亲自动手,为此小店整整关了两个月,不敢有一丝懈怠啊!”
原来这屏风是刘掌柜亲手雕刻的,西岭月有些意外:“雕工是你一人完成的?”“是啊,”刘掌柜连连点头,“夫人当初不是说不想让外人知晓此事嘛,小人从前也是雕工出身,干了二十年才攒够积蓄开了这间铺子,能有机会为仆射和夫人效力,小人荣幸之至,自然要亲自上阵了。”
西岭月沉吟片刻,故作严肃地问道:“既然如此,屏风的图样为何会泄露出去,被外人知道?”
“泄露了?”刘掌柜闻言大为惊讶,“是屏风的式样
泄露了,还是雕刻的图案泄露了?”
“是图案。”西岭月顺口胡说。
刘掌柜立即长舒一口气:“不瞒您说,若是式样泄露还有可能,毕竟那屏风还经了另两位工匠的手。可若是雕刻的图案,小人敢打一万个保票不会泄露。”
“为何?”
“因为那典故是令姐定下的啊!小人都是按照她的指点才画出的图案,除了仆射、夫人和令姐之外,小人可没让第三个……不不,第五个人看过啊!”刘掌柜连忙解释。
原来这屏风的典故是李忘真定下的,这倒是个重大发现。西岭月敛了敛心神,故意冷哼一声:“按照你的说法,难道是我姑母、姑丈和我阿姐把图案泄露出去的?”
“不不不,小人可不是这个意思!”刘掌柜吓得脸都白了,勉强定下心神才道,“请容小人多嘴一句,那图案是被人整个抄去了吗?”
“正是!”西岭月越发沉下脸色,“那屏风拿到簪花宴上,便有一位世家千金说见过。我姑母听了很生气,我阿姐也是有口说不清,这才让我来查探情况。”
“天地良心!小人真是冤枉的!”刘掌柜伸出一双手,剖白道,“您瞧瞧,小人为了这两扇屏风,手上磨出多少茧子和血泡!这屏风也是小人毕生最得意之作,小人又岂会将自己的心血平白泄露给外人?”
“这倒也是。”西岭月越演越逼真,疑惑地看着他,“当真不是你泄露的?
”
刘掌柜指天发誓:“小人绝无虚言!”
“好吧,我姑且信你。”西岭月喝了一口浆酪,作势站起身来,“今日到此为止吧!这几日你可要待在店里,我姑母姑丈若还有什么问题,随时会来询你。”
“是是是,您给小人一百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开溜的。”刘掌柜恭恭敬敬地送她和小郭离开荣宝屏斋。
待西岭月重新坐回马车时,李成轩已经等了近半个时辰,但他并无一丝不耐,只问:“如何?有线索吗?”
西岭月犹豫一瞬,将方才与刘掌柜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李成轩听后没有发表意见,而是反问:“这整件事里,你可有怀疑之人?”
西岭月寻思片刻,回道:“昨日我与李仆射简短商量过,我们都怀疑是他身边的人做的。”
“毋庸置疑。”李成轩也作此想,“至少李衡之死和屏风的伎俩,他府里的人难逃嫌疑。”
“王爷有什么高见?”西岭月虚心请教。
“李忘真。”他径直指出。
两人想到一处去了,西岭月忙出言附和:“的确。她来自淄青,蒋府一家也去了淄青,她最有可能得到消息,从中使些手段。而且刘掌柜说,那屏风的典故也是她想的,她又琴棋书画样样擅长,我想,改掉那图案对她而言并不是难事。”
“况且,她最有动机杀你。”李成轩淡淡补充。
西岭月低下了头。是啊,李忘真如此喜欢忆哥哥,而忆哥哥又与自
己情投意合……她极有可能是提前听到了什么风声,得知自己即将来镇海,才布下一个如此周密的局陷害自己。
“可是……可是她要陷害我,多的是法子,为何要杀掉这么多人?”西岭月想不明白。
“你该站在她的立场上想问题,”李成轩用中指骨节敲了敲她的额头,“李忘真是李师道的千金,你可知她父亲手里握有多大的权力?”
西岭月早已做过功课:“我知道,李师道所统领的淄青镇,统称‘平卢淄青’,辖区有淄、青、齐、登、莱、兖、海、沂、密、郓、曹、濮十二个州,比镇海足足大了一倍。而且境内有黄河、汶水、济水多条河流,土壤肥沃,农耕便利,商业兴盛;所有州郡都盛产绢布,而且都是好绢,可占到前五等;青州的仙纹绫和兖州的镜花绫还都是上等的衣料,是贡品。可以说淄青极为富庶。”
“看来你真是做蜀锦的。”李成轩摇头失笑。
“是啊,我义父家里是皇商,我自然关注绢布啦!”西岭月原本笑着说话,话到此处却猛然皱眉,大叫起来,“啊,对啊!绢布,绢布!”
李成轩看向她:“你想到了什么?”
“假阿萝和李衡死的时候,我在尸体旁发现两块带血字的绢布,都是凶手留下的!那白绢好像是产自……产自……”西岭月蹙起一双蛾眉,却没再往下说,面上渐渐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李成轩明
白她是有了头绪,遂问:“产自哪里?”
岂料后者沉默片刻,谨慎回道:“以防万一,我还是再去查查为好。”
李成轩闻言不仅没有不悦,反而赞赏她:“不错,态度严谨。况且产地也不能确定什么,毕竟本朝的丝绸绫罗远销西域,遑论国内。”
西岭月点了点头:“因此,我不仅要确定那白绢的产地,还要找到行销的范围,还有李锜府上是否采购过,或者有人送过。”
“这幕后主使倒舍得下本钱。”李成轩语带调侃。
他这话虽是玩笑,却是有来由的。自东汉以来,绢帛已经成为民间买卖的钱币,这期间朝代更迭,绢帛的作用也始终未变。及至大唐开国,朝廷便下了明文规定“民间买卖钱帛兼行”,尤其是价值十贯钱以上的货物,必须用绢帛支付。甚至连朝廷发放的俸禄也是钱、帛各占一半,向百姓征税也要折成绢帛上交。
究其原因,绢帛乃民间人人皆知的物品,家家户户懂得织造,能辨别出质地好坏、成色如何,这大大方便了衡量货物的价值,故而在民间畅通无阻。不过安史之乱后,绢帛的地位已慢慢下降,如今长安城内皆以通宝买卖货物了。
“您说得没错,凶手不用纸张字条,却留下绢帛血书,还是质地上佳的绢帛,应该非富即贵。”西岭月话到此处,突然顿了顿,迟疑着问,“对了,您方才说起淄青……是什么意
思?”
李成轩笑了:“你这一句话,已经透露了白绢的产地。”
“哈!”西岭月不置可否。
李成轩觉得她既幼稚又无趣,无奈摇了摇头,点拨她:“你可知淄青境内铁矿、铜矿甚至金银矿都有,足够李师道自锻兵器;青州靠海,盐业发达,这一项自古便是兴商润民的根本;再加上淄青产绢,李师道将这几项牢牢抓在手中,便不缺钱财入账,足以养起庞大兵力。”
“您的意思是……”西岭月半知半解。
“意思是,若当真是李忘真所为,也许她陷害你只是顺手,主要目的是为其父分忧。”李成轩下了结论。
“分忧?那也不能杀了世子啊!淄青与镇海可是同气连枝啊!”西岭月出言反驳。
“政局之事谁说得准,况且李锜又不止李衡一个儿子,或许李师道与其庶子交好,这才设局除掉李衡,帮庶子上位。”李成轩说着又敲了敲她的额头,“你不是李忘真,自然不会明白她的手段。”
“这倒也是。”西岭月叹了口气,“照您所言,她身为淄青节度使的千金,调动一些人帮她暗中做事,或是接近高夫人修改屏风,都是容易得很。”
“不错,但也只是猜测。”李成轩转头看向西岭月,“除了她,你应该还有怀疑的人选。”
西岭月立即垂下长睫:“没有了。”
李成轩再笑:“自欺欺人。”
西岭月仍旧不作声。
李成轩饶有兴味地看向她:
“你对裴行立……”
“哪有!王爷您可不能乱说话!”西岭月连忙否认,“我只是觉得,裴将军帮了我那么多次……我与他又无冤无仇,他总不至于陷害我至此。”
“也许正因如此,他才要陷害你。”李成轩极为冷静,分析道,“你在镇海无亲无故,毫无背景,陷害你也没什么后患。你不要忘了,当初正是他极力怂恿你假扮蒋韵仪,若非他拦着,你早就逃出润州。即便被李衡抓住,最多戳穿你的身份,出不了什么大事。”
是啊,这正是西岭月最不想承认的一点。裴行立不仅怂恿她进节度使府做客,还对她极为关照,数次伸出援手,这实在是超出了两个萍水相逢之人的界限,不可谓不让人起疑。
“尤其,裴行立与李衡的关系并不好,对李锜也颇有怨言。”李成轩目光如炬。
“您也看出来啦?”
“你可知为何?”
西岭月思忖片刻:“大约是因为……他的才貌都比李衡出众,李衡因此打压他,他心里不服气?”
“也算是吧。”李成轩出言评价,“他骨子里有一股傲气,不会轻易折腰。”
“毕竟他姓裴啊!”西岭月十分理解裴行立,忍不住为他说话,“裴家人有多傲气,王爷您应该知道。”
这一次李成轩倒是没有反驳,轻叹一声:“是啊,毕竟他姓裴。”
河东闻喜裴氏一族,自东汉魏晋时期便是望族,历经六朝荣盛,到了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