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幕后主使便让女杀手假扮成婢女,杀掉世子后提前到我屋子里等候。阿萝因为慌神,并未发现屋里有人,径直跑到我的榻上装睡,被凶手一刀毙命。待到婢女们闯进屋里时,凶手便混在婢女中悄悄溜了出去,当时府上正混乱,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西岭月继续分析。
高夫人听后又是冷笑:“按照你所言,那幕后主使既能使唤假阿萝,还能使唤客院的婢女,将一切都算得刚刚好?这怎么可能?”
“这就是幕后主使的高明之处,利用自己的权势取得便利,引人上钩。”西岭月意有所指。
高夫人闻言没再质疑,似乎明白了什么,渐渐露出沉思的表情,又转为怀疑。
“姑母、姑丈,请容忘真询问几句。”李忘真突然在此时开口。
“你问吧。”李锜允准。
李忘真便看向西岭月,接连质问:“西岭娘子,方才你说了这么多,请问你当晚又在何处?你说自己被世子召去说话,又借口乏累回了小客院,回去之后没看到阿萝,猜测她是去找王爷了。那阿萝回来时你在哪里?她死时你又去了哪儿?为何你不在房间歇息?你若说不清楚去向,你仍然是最大的嫌疑人。”
“李娘子不愧是淄青第一才女,问得真好!”西岭月感叹一声,并未回避,“那晚我是去劫狱了。”
“什么?”这一次,所有人都失声惊呼,除了李成轩
。
西岭月面色沉稳,又重复了一遍:“因为我去劫狱了,当晚不在小客院,也没能阻止凶手行凶。那幕后主使计划此事时,并不知道我会被世子从宴上叫走,原本打算寻个理由让我中途退席,再在当晚杀了世子和阿萝,借由黄金屏风的事污蔑于我。可当晚我恰好是被世子叫走,这更合了主使者的心意,他便将计就计放我离开。但他失算了,他唯一没想到的是,那晚我会去劫狱。”
西岭月郑重地自辩:“我被围困在湖东,被迫跳水逃生,岸上数百侍卫可以做证。而世子内院和小客院都离湖边太远,我自顾不暇,根本没有时间再去杀他们。”
李忘真没想到西岭月会这般坦白,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她,唯有凝眉沉默。
高夫人听了这番话,却越发疑惑:“等等,你去劫狱了?那你还敢说自己没有歹心?”
“这是另一桩事,我自会解释清楚。眼下,请您先听我将这案子说完。”西岭月抬眸看向高夫人,“难道您不想知道,谁是杀害世子的主使吗?”
闻言,高夫人的面色越发难看,转而对李成轩说道:“王爷,这涉及我府里家事,还请您……”
“王爷不能回避,”西岭月打断她的话,“因为此案不仅仅是您的家事,也涉及皇室的先人。”
“皇室的先人?”屋内众人都很意外。
西岭月便向李成轩行礼:“请王爷恕罪,为了分析案情
,民女要直呼先人名讳了,请您饶恕民女大不敬之罪。”
李成轩故作严肃:“无妨,只要能解开此案,令仆射和夫人早日抓到真凶,本王恕你无罪。”
西岭月假作感激,这才向李锜和高夫人回道:“民女所指的先人,正是高祖之子、太宗之弟,洪州滕王阁的建造者,滕王李元婴。”
李锜立即变色。
高夫人却听得云里雾里:“滕王?他都仙逝上百年了,怎会牵扯到他?”
“的确牵涉到他,甚至牵涉到仆射的发迹史。”西岭月把李锜的脸色看在眼中,“仆射弱冠之后出仕,从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这其中的内情,许多人都知道。”
“放肆!”李锜大为光火,开口打断她。
“此事也不是秘密,仆射不必动怒。”西岭月大着胆子续道,“当年您举报凤翔府参军齐长天污蔑宗室先人,他因而被代宗爷判罪斩首,您因功补了他的缺。”
西岭月望着李锜越来越冷冽的脸色,又叹:“不瞒仆射和夫人,府里接连发生这么多事,便是齐长天的后人回来报仇了。”
“一派胡言!”李锜恼羞成怒,拍案而起,“当年本官是……是忠君爱国、大义灭亲,此事人人皆知。那齐长天妄议宗室,有不臣之心,先皇才判他斩首,他也并未留下后人……你莫要危言耸听!”
“表面上看来,齐长天的确没有留下后人。但其实不然,只是齐家后人如今早已换了
身份,也知道自己无法出面,便派了棋子出来。”西岭月无畏地说出真相。
李锜抬手捂住心口,看似心疾即将发作,转头看向李成轩:“王爷,您就容她如此胡言乱语?”
“她是否胡言乱语,也得听了全部案情才能判断。”李成轩露出一丝微笑,“况且本王也想知道,齐家的后人是谁,他的棋子又是谁。”
李锜气得无话可说。
反倒是李徽很好奇,对李锜说道:“父亲息怒,且听这女子说完,将幕后黑手和他的爪牙揪出来,咱们才能高枕无忧啊。”
李成轩也转头望向西岭月,话语沉定:“你照实说吧。”
他虽言语寥寥,眼神却温热,似乎在传递着某种力量,让西岭月莫名地感到安心。她遂点了点头,继续朝众人说道:“原本我一直觉得奇怪,凶手杀了世子之后,为何又杀了阿萝?还烧了整座蒋府?后来我才知道,蒋府被无辜牵连进来的原因有许多,最重要的一个,便是阿萝是个官奴,也是齐家后人最先看中的替死鬼。”
听闻此言,李锜不免冷笑:“如今死无对证,你怎么说都行了。”
“不,阿萝没死,她还活得好好的。”西岭月神色笃定。
她这一句话犹如平地惊雷,令在场所有人俱是一惊。
西岭月顺势朝门外喊道:“劳烦郭侍卫将她带进来。”
“好嘞!”随着一声应答,只见小郭侍卫绑着一个男装打扮的女子走入厅内。
他在那女子的腿窝处踢了一脚,后者立刻跪倒在地,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庞。
高夫人大吃一惊:“蒋韵仪?!”
“不,她不是蒋韵仪,”西岭月垂眸看向地上那个鬓发凌乱的女子,不留情面地戳穿,“她是王勃堂弟王励的后人,蒋府官奴,也是真正的王秋萝。”
蒋韵仪,不,或者可以称之为王秋萝的女子,此刻形色狼狈,面如死灰。
“昨日西岭娘子突然来找我,说她怀疑如今这个蒋韵仪是冒牌货,事情败露要逃跑。我想着西岭娘子可怜,被卷入这么个大阴谋之中,便勉为其难帮了她一次,不料今晚真在南城门堵住了这个‘蒋韵仪’。”
小郭面上略有得色,“啪”的一声,又将一个包袱扔在地上。包袱散开一角,只见其中尽是金银首饰,大多是西岭月见过的,或者说,是西岭月昨天刚刚还给蒋韵仪的。小郭指着地上那包袱说:“喏,男装打扮,鬼鬼祟祟,还带了这么多金银细软,不是逃跑是什么?”
众人都看向跪在厅内的王秋萝,想听她开口申辩。然而没有,她死死咬着牙,没有一句辩驳,算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
高夫人显然难以置信:“这……这……她若是阿萝,那死去的婢女又是谁?”
“是真正的蒋家三娘,蒋韵仪。”西岭月说出事实。
在场众人闻声震惊。高夫人反应最大,匪夷所思地指向王秋萝:“她……怎么可能
!她明明……明明知道我的百寿图!”
西岭月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夫人别忘了,王秋萝自幼就在蒋韵仪身边服侍,主子的一切她都知道。”
“天哪!”高夫人仍旧不敢相信,一时说不出话来。
西岭月遂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王秋萝身边,低头看她:“有些事情我也是推测出来的,今日恰好你在场,你且看看我有没有猜错。”
王秋萝面色惨白地低着头,仍旧不作声。
西岭月也不需要她回答,先将王秋萝的身世大概说了一番,即王勃的几位手足因何被斩、如何复官,唯独王勃的堂弟王励一支被朝廷遗忘,一直是官奴的身份。
众人听后都有些唏嘘,看向王秋萝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怜悯。唯独李忘真觉得蹊跷,不禁询问道:“齐长天是因污蔑滕王而被斩首,王勃作过《滕王阁序》,王秋萝又是王勃一族的后人……这其中可有什么关联?”
“自然是有,这便是齐家后人看上王秋萝的原因。”西岭月继续分析,“齐家后人发誓要为父报仇,便去查证当年齐长天妄议滕王的原因,却无意间发现王勃一族的惨祸,又查到王秋萝是王励的后人,知道她对朝廷、对所有人一定满腹怨气,再然后……”西岭月话到此处,刻意看向李忘真,“再然后,齐家后人又发现王秋萝的主家是蒋丰,一个致仕多年无人问津的老头子,而他的次子恰好在
淄青为官,这正合了齐家后人的心意,他便设下一个局,说服蒋氏夫妇让阿萝去当替死鬼,但蒋氏夫妇一念之差没有答应,这才导致后来被灭门的惨祸。”
“等等,我都听糊涂了。”高夫人迷茫地问,“蒋府被烧死的那些人,不是来路不明的吗?”
“并不是,”西岭月面露伤感,“他们是真正的蒋家人。”
她说出这个结论时,所有人都惊诧非常,但仔细想来又觉得合情合理。而西岭月根本不看众人的脸色,自顾自地说道:“我一直觉得奇怪,蒋氏夫妇远在淄青,那么烧死的是谁?谁能做下这么大一个局,找来这么多奴仆,将整座空宅子撑起来?而我这个冒牌货在蒋家住了半个月,竟然没看出一丝端倪,那些人未免演得太真了。”
“直至后来我才想明白,蒋氏夫妇的确带着蒋韵仪去过淄青,蒋韵仪也确实治好了喘症,但他们一家子在接到簪花宴请柬之后便赶了回来。齐家后人利用这个机会对蒋家许以厚利,怂恿他们让阿萝假扮蒋韵仪赴宴做替死鬼,而作为交换,蒋公的次子会在淄青得到晋升。”
众人听到西岭月此言,纷纷望向李忘真,目露浓浓的猜疑之色。很显然,作为淄青节度使的女儿,只有她才能许诺蒋公次子一个远大前程,也只有她能在火烧蒋府之后做个见证,令众人相信蒋公一门还远在淄青。
李忘真面对一屋子
的目光,显得万分从容冷静,没有任何表示。
高夫人最先惊呼出来,指着她喊道:“我想起来了!簪花宴那晚,你……你说你胸闷,离开了好一阵子!”
此话一出,李忘真的嫌疑更重了,众人更加戒备地看向她。而她本人依旧平静自持,解释道:“姑母误会了,忘真素有喘症,当晚的确是退下歇息去了。”
西岭月也没有给她难堪,只笑道:“夫人先别急着下定论,且听我说完。”
“你快说!”李徽已急不可耐。
西岭月便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我猜测,原本齐家后人是想让阿萝假扮蒋韵仪参加簪花宴,再伺机杀死世子,把罪责全部推到她身上。届时再由蒋氏夫妇出面指认阿萝并非蒋府千金,齐家后人便能以此为端由,揭露阿萝是对朝廷有怨才杀死了世子,顺理成章将她送官处死。”西岭月说到此处,摇头叹了口气,“但齐家后人没想到蒋氏夫妇胆小,怕阿萝官奴的身份惹出是非,便想出一个李代桃僵之法,另外找了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假扮蒋韵仪赴宴——也就是我。正是这一举动令齐家后人意识到蒋氏夫妇根本靠不住,有朝一日或许会将他的身份暴露。于是他假装答应让我替代蒋韵仪,但实际上他却悄悄改变了计划,要把蒋府一家杀掉灭口,再把罪责全都推到我这个冒牌货身上。但他需要一个帮手,而阿萝是最好的人选,于是他改变主意拉拢了阿萝,许诺事成之后让她取代蒋韵仪的身份,从此脱离奴籍。”
“这便有了簪花宴当晚,真正的阿萝怂恿蒋韵仪去引诱福王,而蒋韵仪担心事败被人发现,刻意穿了与我同样的衣裳,以我的名义去见福王。阿萝便混在客院的婢女中间,算准蒋韵仪回来的时机,假意喊了她几声,令她慌张之下跑进我的住处,然后被伺机潜伏的女杀手一刀毙命。”
西岭月边说边看向跪在地上的王秋萝,言语突然变得冷冽:“也是同一晚,齐家后人派心腹在蒋府的井水里下了毒,致使他一家中毒死亡,再一把火烧了蒋府。第二天,王秋萝便以蒋府千金的身份出现,宣称蒋公一家都在淄青,再加上有李娘子做证,我这个冒牌货就百口莫辩了。”
“原来如此!”李徽最沉不住气,恍然出声。其余人等都沉浸在这案子的复杂内情之中,一时无话。
就在此时,一个娇弱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你猜错了。”
是王秋萝。
西岭月低头看她:“哦?”
王秋萝仍旧跪在地上,抬头凄然一笑:“你前头说得都对,齐家后人找上蒋府的缘由,是想让我假扮三娘赴宴,让二郎从此飞黄腾达……你都猜对了。但有一点你猜错了。”
“还请指教。”西岭月虚心请教。
“老爷和夫人原本不用死,三娘也不用死。”王秋萝突然垂下泪来,“让你来假扮
三娘赴宴,将罪行推到你头上,此事齐家后人是答应了的。但在开宴之前,李仆射突然遇刺,你竟能在一日之内找到凶手……这件事让他发现你不简单,即便让你去做替死鬼,你也能破解此案洗清冤屈。为了让你无法勘破案情,他才改变主意把……老爷、夫人和三娘全部杀掉,还让我假扮三娘指认你,便是想让你有口难辩,伏法认罪。而我则能够从此脱离奴籍,以三娘的身份远走高飞。”王秋萝说着说着,又放声大哭起来,“是我对不住老爷夫人,他们视我如己出,不愿让我去做替死鬼,这才找了你代替。三娘假扮成我,也是得知福王要来,想求他恩准我脱离奴籍……然而我……我竟因为一己之私……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我不是人,我简直不是人啊!”
王秋萝越哭越伤心,扑在地上泣不成声,众人都冷漠地看着她。
李锜最先出声,冷冷说道:“本官平生最痛恨忘恩负义之人,你不仅令王氏一族蒙羞,也令蒋公夫妇难以瞑目。立儿,将她拖下去好好拷问,看看那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是。”裴行立口中答话,立即上前一步,正要将王秋萝从地上拽起来。
可她倏然止住哭声,抬手阻止裴行立:“我还有几句话要问,若是得不到答案,我死也不会甘心。”
李锜冷哼一声,拒绝的话已到了口边,却听李成轩沉沉地说道:“
你问吧。”
李锜遂不好再多言。
王秋萝便擦掉眼泪,抬头看向西岭月:“你能猜到我的身世,我不稀奇,但我不明白你如何知道我是假冒的,又如何得知我会逃走?”
“因为你和李娘子的一番对话。”西岭月回忆着,“你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为了自证身份,曾与李娘子说起在淄青治病之事。诚然,蒋韵仪的确是在淄青治过病,那位萧神医也的确是李娘子的未婚夫,你知道关于蒋韵仪的一切,但有一事你不知情。”
“那位萧神医是我的……义兄。”西岭月说出事实,无比感叹世事之巧合。
王秋萝不禁瞪大双眼,李锜也是万分意外:“那你是……你居然是……”
西岭月坦然承认:“没错,我是西川‘锦绣庄’当家人萧致武的义女,萧忆是我的义兄。”她转头看向王秋萝,揭露谜底,“昨日我约你在茶楼见面,我义兄就在隔壁,是他告诉我你不是蒋韵仪。”
“原来如此,到底是我大意了!”王秋萝突然想笑,“那你又如何得知我会逃跑?”
“因为我提起世子之死时,你毫不知情,可见你根本不知道齐家后人要如何报复。而那晚节度使府发生了太多事,又是失火又是劫狱,恐怕你也误会了,还以为那就是齐家后人的报复行为。”西岭月打量着她,“我当时看你的表情便知道你怕被灭口,若换成是我,我也会逃。”
王秋萝听到一切内情,终于凄厉地笑出声来:“是啊!老爷夫人太傻,我也太傻,我们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居然就答应了!”她兀自笑了半晌,再次流下眼泪,面色复杂地看着西岭月,“今日拜你所赐,我才知道那人的身份,原来他是齐家后人,难怪他对李锜如此怨愤!哈哈哈哈!”
西岭月越听越是叹息:“我原本以为自己算是胆大的,没想到你们比我更胆大。”
“我们没办法!我们是被逼的!”王秋萝哭着笑着,拭掉泪水。
裴行立见她已无话可说,便上前将她双手反剪,欲押出待客厅。王秋萝没有反抗,任由裴行立将自己押走。待快走出屋门之时,她忽地看向李成轩,挣扎着道:“我还有最后一问——倘若三娘那晚见到王爷,请您为我脱离奴籍,您会答应吗?”
“会。”李成轩不假思索。
这短短一个字就像是致命一击,让王秋萝彻底死心,她唯有疯狂大笑:“好,好,原来是我一念之差,是我自作自受!”言罢她猛地甩开裴行立,一跃而起,冲向厅外的台阶。只听“砰”的一声响,她的头颅最先着地,脖颈折断,瞬间就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