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月、李成轩、李忘真三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位身穿白衣的年轻郎君就站在二楼楼梯旁,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他有一双流云般淡然的眼眸,眉宇间又似风雷般凌厉,鼻梁高挺,薄唇轻抿,肤白如霜,衣白胜雪,全部衬得那一头乌发如夜色般漆黑深沉,一丝不苟地束在玉冠之下。
只看他那一张脸,仿佛便能看透日升月落、雨雪霜晴,看透造物者的鬼斧神工。
而他的气质更加难以形容,说他允文,偏偏眉聚风云,冷冽飞星;说他允武,却又芝兰玉树、轻灵似梦。数种矛盾的感觉在他身上竟如此融合,就好似有一层薄雾笼罩在眼前,令人想要拨开一探究竟。
他和李成轩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男人,他是淡漠清冷的,犹如天人一般的存在;后者则是傲然贵气的,是属于烟火红尘的华锦。
而李忘真生于金玉之中,对人间富贵早已看到了极致,便沉迷于那天人的超然,想要走进他的内心,去了解这个谜一般的男子——
萧忆,字既明,蜀锦世家“锦绣庄”的继承人,“药王”孙思邈的第七代传人,也是西岭月青梅竹马的义兄。
他的出现令原本轻松的气氛骤然一凝,然而他竟似未闻,径直走到桌案前,先朝李成轩行礼:“草民萧忆,是月儿的兄长。月儿在镇海期间幸得王爷仗义维护,草民在此替她谢过。”
自萧
忆出现开始,李成轩就一直在看他,直到此时才收回目光,淡淡说了一句:“不谢。”
萧忆又看向李忘真,颔首道:“多谢秀殊。”
李忘真嫣然一笑:“你我之间何须客气。”
西岭月却噌的一下站起来,热情地对李成轩说道:“王爷,您方才说什么来着?邀我进京是吗?只要您管吃管住,民女乐意至极啊。”
李成轩嗤笑一声:“我何时短过你的吃住?”
这句话说得极为暧昧,萧忆脸色一沉,询问西岭月:“你要进京?”
“是啊!”西岭月笑着拉起李成轩,“王爷,时辰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该启程了?”
李成轩扫了她一眼,并没有接话。
萧忆则凝眉斥道:“月儿别胡闹,随我回成都府。”
此言一出,西岭月还没说话,李忘真却已微蹙眉心:“你不送我回淄青吗?”
萧忆沉默一瞬,歉然道:“我想先送月儿回家。”
李忘真闻言将头转向窗外,掩饰住那一抹失望。
西岭月只当没听见,使劲拉了拉李成轩的衣袖:“王爷走吧,再不走都该吃午饭了。”
李成轩仍旧没动,只问:“你的去向,是否要与你义兄商讨一番?”
“不必。”
“自然。”
西岭月与萧忆同时接话,答案截然相反。
见此情形,李成轩终是缓缓起身,朝她丢下一句:“商量好了再来找我。”然后便兀自走下楼梯。
李忘真显然还想再争取一下,但被萧忆出言拒绝:
“抱歉秀殊,月儿离开太久了,我实在有些担心。”
李忘真唯有温柔一笑,展露几分大家闺秀的气度,轻声说道:“我明白,你办好事再来淄青吧,父亲说了,想明年春天举办婚事。”
“好。”萧忆不假思索地回应。
李忘真听到他确定的答复,心中也安定下来,流露出几分期盼之色:“那我在淄青等你。”言罢,这才款款离开,将空间留给他兄妹二人。
西岭月方才一直偏头望向窗外,强迫自己忽略掉他们的打情骂俏,直至李忘真走后才回过头来,与萧忆相对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西岭月才情绪低落地说:“李娘子她……她很好,确实比我好,你们……很般配。”
“般配”二字一出,萧忆缓缓闭上双目:“你在怪我。”
西岭月摇了摇头:“这次来镇海,多亏了她暗中帮我,否则我也活不到如今了。论样貌、论才智、论家世、论气度……论一切,我都比不上她!”
西岭月吸了吸鼻子,强忍泪意做出结论:“是我认输了。”
萧忆猛地睁开双目:“你从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那你要我怎样?”西岭月突然恼火起来,“你和她都定亲了,义父也从狱中出来了,一切……一切已成定局,难道我还要厚颜无耻地缠着你?”
萧忆不欲与她争执,握住她的右臂:“这件事我们回家再说。”
“我不回去!”西岭月甩开他的手,倔强地道
,“我要去长安,我要为义父翻案,我要让‘锦绣庄’重现辉煌!”
“这些不必你来做,有我。”萧忆蹙眉劝道,“长安人心复杂,你……”
“那又怎样,如今我认识福王了,他会保护我的。”西岭月丝毫没意识到这句话对萧忆的杀伤力,恨恨地说,“你也不必担心我,我有吃有住,逍遥得很。”
“月儿!”萧忆沉声斥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西岭月从没见过萧忆对自己发脾气,算来这还是头一次。在她的印象里,忆哥哥任何时候都是和颜悦色,就算她没有及时给义父送信,连累义父进了大狱,他也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而如今,果然一切都变了!她的眼泪再也遏制不住,这些日子在镇海所受的委屈顷刻涌出,她趴在桌案上痛哭起来。
一只温柔的手掌熨帖在她的后背之上,轻轻拍着她以示安慰。
“是我无能,一切都是我的错。”他唯有自责。
他们萧家世代经营蜀锦“锦绣庄”,是川蜀地区第一大皇商,自玄宗朝算起已经营快一百年。而萧家身在成都府,与剑南西川节度使同在一地,少不得要时常“上贡”,笼络一方诸侯。于此事上,他的父亲萧致武一直拿捏着分寸,十分谨慎,从不参与地方军政,唯恐犯了大忌。可千防万防还是没想到,新上任仅仅一年的西川剑南节度使刘辟,竟然在去年公然造反,进攻东川想
要自立。当今圣上当机立断,以三路行军共同讨伐逆贼,轻轻松松将刘辟活捉。
当时他已被召去淄青给李忘真治病,还是通过李忘真之口得到这个消息,于是他立即修书给父亲萧致武,可又怕书信被有心人看见,便将这封信藏在他写给西岭月的情信之中,盼望着西岭月能尽快通知父亲斡旋此事。
然而西岭月根本没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接到他的信后只顾着欢天喜地,并没有第一时间将信转达。只不过迟了一天,父亲萧致武便被捕入狱,萧家被抄,各地锦绣庄纷纷关停,理由是资助刘辟谋逆。
他萧忆只是一名无权无势的医者,当灾难降临,父亲被捕入狱,他人还远在淄青,没有丝毫办法。他想着自己对李忘真有两次救命之恩,只得前去求助,但李忘真出言拒绝了。他便急忙辞行,言明要回家解救父亲,而就在这时,李忘真的父亲——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却亲自出面将他拦下,说是能救他父亲萧致武出狱,但前提是他必须与李忘真定亲。
李师道甚至还许下诺言,待他与李忘真成亲之后,便会以检校司空、平卢淄青节度使的身份亲自出面,助萧家重返皇商之位。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且不说父亲被关在狱中生死不明,即便是他身为锦绣庄的继承人,也绝不能看着祖辈辛苦经营近百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更何况他又怕若不答应
,李忘真会对西岭月出手,于是权衡之下,他被迫答应了这门亲事。
果不其然,一个月之后他的父亲便被放出大狱,官府也把抄走的家资退还了一半,祖宅的封条也撤了。只是刘辟谋反一案牵连甚广,各地的锦绣庄还一直关着。当时他人还在淄青,定亲的消息却已传回西川,父亲和西岭月都已知道了其中内情。
他当时就担心西岭月的反应,本想在回家之后解释此事,再慢慢想法子把亲事退掉。未承想,当他回去之后,得到的却是西岭月离家出走的消息,她只留下一封书信给他,说要外出寻找翻案的办法。他原以为西岭月会去淄青,却没想到她是来了镇海,这便有了后续所发生的一切。
萧忆越想越觉自责,西岭月亦然。她兀自哭了半晌,终于哭够了,这才擦掉眼泪抬起头,啜泣着问:“忆哥哥,你是真的喜欢她吗?”
萧忆垂目,轻轻抚上她的秀发:“你说呢?”
西岭月咬了咬下唇:“可是……可是到了如今这地步,你也不可能退婚了。”
萧忆又何尝不知?李忘真父女帮了他许多,若此刻退婚,他定要背上忘恩负义的罪名,况且以李师道睚眦必报的为人,萧家一门的前程恐怕也完了。但这些话他并不想告诉西岭月,他印象中的月儿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就像前十七年那样,在他的呵护之中长成一朵娇花。
而如今……他转头看
向窗外,还能看到李成轩和李忘真两人站在码头上说话……
西岭月并不知他的黯然心思,又抽泣着道:“忆哥哥放心,我闯的祸我来承担,绝不让你为难。我……我一定会让锦绣庄好起来的。”
他知道她会,她一直被好运所围绕,如今又认识了福王,也许真的是个机会。
“你真要去长安?”他最后一次问道,却明白以西岭月的个性,认定的事情绝不会再改变。
如他所料,西岭月郑重地点头:“我不想你在淄青抬不起头来……我先去试试,若是不成,你再努力;若是成了……”
她停顿片刻,伤心地说:“若是成了,就算我送给你的新婚之礼吧。”
听闻此言,萧忆只觉得怅然若失,他没想到这一趟镇海之行,居然让西岭月有了变化,她竟学会了放手。
然而他却不愿放手,好似这一放手让她进京,彼此就会彻底渐行渐远。
一瞬间,他已有了决定:“既然如此,我随你去长安。”
与此同时,李成轩和李忘真也先后来到码头旁。
后者见前者驻足不语,遂主动上前,笑道:“世人都说福王风流,忘真一直信以为真,此次来镇海才晓得,一切还要眼见为实。”
李成轩转过头来,故作好奇地笑问:“那在李娘子眼里,本王是个什么人?”
“至少不是风流成性。”李忘真说着,特意回头望了一眼茶楼的窗户,那里隐隐可见西岭月和萧忆交
谈的身影,她意有所指,“王爷眼光不错。”
李成轩也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否认:“这不是恰好证明本王风流成性,到处留情?”
李忘真轻笑:“到处留情?王爷却有个大破绽。”
“哦?”
“您与西岭娘子相识还不到一个月,便推说她有了身孕……若真是风流成性,您就该知道女子受孕绝不会如此之快,即便是神医把脉,至少也要四十日才能确诊。”
李成轩乍然无话可说。
李忘真又笑:“若非当时气氛紧张,您这小把戏早就被拆穿了。可叹西岭娘子虽神机妙算,也终究是个未嫁之女。”
李成轩唯有回道:“多谢提醒,本王受教了。”
李忘真不禁莞尔:“如此看来,王爷倒是洁身自好。”
她说着又回头望向那座茶楼,二楼的窗户旁,那对义兄义妹的身影是如此刺目,如此碍眼。她突然兴起一个念头,不,或许并不突然,事实上她已经酝酿一整天了,或者更久,久到已在她心里扎了根,长成了一株有毒的藤蔓,毒入骨髓。
“王爷若真有心,忘真愿意帮这个忙。”她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
李成轩瞟她一眼:“是帮本王,还是帮你自己?”
“互惠互利。”李忘真毫无遮掩,“您心里也明白,以西岭娘子如今的身份,去了长安也没用。不过……若既明成为我的夫婿,西岭娘子便是我的小姑,身价自然就不同了,即便她做不了福王
妃,做个侧妃还是有机会的,家父也会极力促成。”
“李娘子未免想得太远。”李成轩淡然评价。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李忘真继续争取,“如何?我能觅得良配,您也抱得美人归,各取所需。”
“多谢李娘子一番好意,本王心领了。”李成轩不假思索地拒绝。
“王爷……”
李成轩摆手阻止她说下去:“此事本王自有主意,不劳费心。”
李忘真没想到他竟会拒绝,愕然一瞬,又立即恢复笑容:“无妨,忘真只希望您能明白,淄青愿与您结为姻亲,做您的后盾。”
半个时辰后,李忘真与李成轩分道扬镳。前者走水路回淄青,后者走陆路去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