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西岭月和萧忆启程随秦瑟一道进宫。
饶是秦瑟言明宫中不缺人手,李成轩还是拨了阿翠、阿丹一同前往,方便照料西岭月的伤势。
路上,三个女子同乘一车,只听阿丹在马车内叽叽喳喳,不停说着王府趣事,大多是婢女们如何惹王爷生气,王爷又是如何不计较。
西岭月听她提起李成轩时毫无敬畏之意,不禁好奇:“你们平时在王爷面前,真就如此没大没小?”
阿丹眨了眨眼:“是啊,谁让咱们王爷没架子呢!不过,也是这府里还没女主人,婢子们才敢如此放肆,以后有了王妃可就不一样了。”
王妃?西岭月恍然想起李成轩已经二十有三了,早就到了成亲的年纪。想到此处,她居然觉得很别扭,好像在她的印象中,李成轩就该孑然一身、独来独往、潇洒随性,倘若他真的成了亲……
西岭月脱口而出:“我实在想象不出,王爷的妻子会是什么样。”
“就是齐州县主那样的呗!”阿丹顺嘴回道。
阿翠立即喝止她:“你胡说什么!”
阿丹吐了吐舌头,旋即向西岭月告罪:“都是婢子不好,这些日子和娘子混熟了,嘴就把不住门了。”
然而西岭月已经对此上了心,忍不住追问:“齐州县主……她和王爷很熟吗?”“齐州县主是太后殿下的义女,自然很熟啊!”阿丹贼兮兮地笑。
阿翠再甩
了她一记眼刀,阿丹连忙抿紧嘴唇不再说话。
马车前行很快,赶在晌午之前进了大明宫,在秦瑟的引领下,几人顺利进入太后所住的蓬莱殿。顾名思义,殿名取自“蓬莱仙岛”,历来是太后所住,寓意“仙寿永驻”。
阿翠、阿丹本就是太后选中的人,自小服侍李成轩,这次听说能回来见皇太后,两人兴致都很高。秦瑟将四人带往偏殿安置,一路上竟还碰到几个熟人不停地向阿翠和阿丹打招呼,令姐妹两人更为开怀。
不多时,几人走到偏殿院落门前,西岭月和萧忆在宫女的服侍下落脚安置。秦瑟很善解人意,另给两人留下午后小睡的时间,言明未时三刻再来叨扰。
阿翠、阿丹放下行李便随秦瑟一并离开,说是去拜见皇太后。西岭月自然不奢望能见到她老人家,甚至巴不得不见。
午饭时,姐妹两人也不见回来,看样子是被皇太后留下了。只有西岭月和萧忆用饭,两人吃得都不多,一桌子珍馐几乎全部浪费。饭后,两人便各自回到厢房小憩。
秦瑟果然很准时,刚到未时三刻,她便来敲西岭月的房门,请她前往尚功局商讨制衣之法。
尚功局占据着宫内一处十分宽阔的院落,前院是待客之处,中院处置事务,后院则是各司库房。眼下正是上工的时辰,各司都十分忙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秦瑟与西岭月来到此处,径直穿过前院往
中院走去,前者边走边介绍道:“‘六局’分工明确,所有进贡、自制的彩帛丝绸都归尚功局司彩司管理,待圣上和各宫女眷挑选过后,再送去司制司裁衣。而做好的衣裳就不归尚功局管了,要送去尚服局司衣司。”
“这么复杂?”西岭月被几个“司”闹得头痛,根本没分清楚。
秦瑟看出她的苦恼,笑着安抚:“你别紧张,我不过是随口说说,这几日你只需跟着我即可。”
西岭月这才松了口气:“县主,眼下咱们是要去哪儿?”
“去司彩司的库房,宫中所有衣料都在那儿存着,你去瞧瞧可有用得上的。”
“好。”
两人这般说着话,其间不断有人向秦瑟行礼问好,还有人上前询问皇太后的寿宴事宜。西岭月瞧着众人对秦瑟毕恭毕敬,事事都要向她请示,已然发现她在此处很有权威。
两人如此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中院司彩司的大厅门前,杜尚功和孙司彩早已在此等候,简短问候过后,几人随即前往库房。
“吱呀”一声,孙司彩用钥匙将库房打开,入眼皆是各色绫罗绸缎,在一个个架子上铺陈开来,一眼望不到尽头。即便西岭月生于蜀锦世家,也不曾见过数量如此之多、品类如此之全的衣料,一时竟呆愣在门外。
秦瑟引着她入内:“喏,宫中的衣料都在此处了,蜀锦在东南角放着。”
西岭月遂迈步走向东南角,一路上边走边
看边询问:“这么多料子全放着,岂不可惜?”
“好料子进了宫,各宫便选走制衣了,剩余的都存放在此。”孙司彩替她解惑,“不过我们只存放三年,三年后便发还各家自行处置了。”
西岭月想起以往每年都有衣料从宫里发还,不禁感叹:“真是奢侈。”
“是啊,”孙司彩也叹了口气,“西岭娘子是行家,也帮我们瞧瞧这些料子该如何存放。我们司彩司每隔十日便将料子拿出来铺晒,即便如此,也有好些料子发霉受潮呢。”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存放蜀锦的十个架子前,西岭月打眼一瞧,料子都很眼熟,正是出自他们锦绣庄之手。这里的每一匹布料都由她和义父精挑细选,是极品中的极品,她难以想象这些竟都无人瞧上,被搁在这库房里落灰。
她觉得很心疼:“这些锦缎,皇太后都没瞧上吗?”
“你有所不知,新料子进宫,她老人家是头一个挑选,然后再送去各宫,因此这些都是剩下的。”秦瑟微微蹙眉,“我们也不敢再拿这些去惊扰她老人家,只好请你来此想想法子。”
“这可就难办了。”西岭月偏头想了想,“难道用其他料子不行吗?”
“真到万不得已,也是要说服皇太后改主意的。”秦瑟坦诚地回道,“但为人臣属,自然是要尽力满足上心,即便还有一丝可能,也要先试一试。”
秦瑟说得很坦诚,这份心意也
打动了西岭月,她又寻思片刻:“不如找一些其他的绢帛,与这些旧式样的锦缎做个拼接,或许能做出一件好看的翟衣?”
秦瑟听了这主意,没有表态。
倒是杜尚功接话道:“您说的这个法子,我们尚功局也想过,但县主说太后她老人家要的就是蜀锦翟衣,我们这是投机取巧,怕是要弄巧成拙的。”
孙司彩也附和道:“是啊,县主在太后身边十年了,最能摸透她老人家的心思,既然她如此说,定是没错的。”
西岭月不禁看向秦瑟,便见她略微点头:“以我对太后的了解,这法子的确不行。”
西岭月有些泄气,抬目将架子上展开的锦缎全看了一遍,一时也没什么头绪。
秦瑟心中着急,但也不敢催促她:“西岭娘子别急,今日只是来瞧瞧料子,回去慢慢想也不迟。”她环顾四周后又道,“库房里沉闷,咱们先出去吧。”
也唯有如此了,西岭月只得跟随三人走出库房。门外日光正盛,是个难得的晴天,秦瑟抬首望了望天,又道:“既然来了尚功局,不如到处转转吧?”
西岭月点头:“我都听县主的。”
杜尚功旋即笑道:“若说我们尚功局四司,最有趣的应是司制司了。宫内上至天子、下至各宫妃嫔,衣裳都是由司制司裁缝,女工们各个巧手,绣工均是一绝。”
她这么说是有小心思的,尚功局四司,司彩司方才已经看过了;司
计司负责清算、分发供给,无趣不说,那些账目也不是外人能轻易过目的;司珍司倒是最有看头,也最富裕,掌管着宫内所有珍宝钱货。可正因如此才不能让外人进去,万一丢失了什么物件,谁都负不起这个责。
思来想去,唯有去司制司最合适,女孩子也都喜欢女工、刺绣之类的活计,想必能让西岭月大开眼界。这般一想,杜尚功觉得自己这个提议很是稳妥。
而西岭月方才听她介绍司制司时,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敢问杜尚功,司制司的绣工真是一绝吗?”
“当然,全是各地选送的女工,我们尚功局又单独考校过的。”杜尚功颇为自豪地说,“她们不仅擅针线、懂配色,而且必须手指匀称、骨节修长,眼力也是一等一的好,如此才能绣出最精美的图案。”
西岭月闻言大喜:“那太好了!县主,我知道太后的翟衣该怎么做了!”
“快说说!”秦瑟露出期许的目光,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西岭月笑了:“咱们之所以苦恼,皆因今年没有新的蜀锦进贡,而库存的式样太后又没瞧上。但做翟衣,也不一定要找有花纹的蜀锦啊!”
“你的意思是……”秦瑟仿佛猜到她的意图。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找一匹单色的、光泽好的锦缎,全部绣满刺绣!”西岭月指了指秦瑟身上这件襦裙,“好比您这件天霞锦就是单色丝绸中的极品,远
看近看都是霞光盈盈。若是让精巧的女工绣满图案,什么凤凰、牡丹之类的,遮盖住锦缎原有的式样,必定华贵非凡!届时谁能看出是新锦还是旧锦呢?”
“对啊!我们怎么没想到!”杜尚功率先附和,“这蜀锦不好找,刺绣还不好找吗?司制司什么花样绣不出来!”
“是啊是啊,”孙司彩也赞同,“这各宫的衣裳,谁都没用过整幅的刺绣,若是太后殿下穿出这样一件翟衣,何愁不能引人赞叹!”
秦瑟听了几人的建议,显然很动心。
西岭月乘势再劝:“我们锦绣庄的锦缎质地、手感均是上乘,您可以在图样、绣工、丝线上多下功夫,既保留锦缎的光泽,又突出刺绣的栩栩如生。我想这样的翟衣定是一绝!”
“西岭娘子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杜尚功感叹之余,也对秦瑟劝道,“县主,这法子甚好,下官虽不能掌控锦缎的新旧式样,但对司制司的绣工还是有信心的。当务之急就是画出一个好图样,以您的画工想必是不成问题的。”
“既然杜尚功都这么说了,那还等什么?”秦瑟开怀笑道,“非去司制司一趟不可了。”
几人来到司制司商讨刺绣的图案,杜尚功索性将四司的头目全召来,希望能集思广益。再加上司制司的卓绝经验,讨论了不到一个时辰,众人便制订方案——利用蜀锦特有的光泽,绣一幅百鸟朝凤。
西岭月这
一建议,解决了连日来悬而未决的头等大事,秦瑟等人均是心情舒畅。尤其杜尚功和孙司彩,对她算是刮目相看,连连夸赞她心思玲珑、聪慧过人。
眼看太后的生辰只剩下不到四十天,杜尚功又催促着秦瑟画图,还给各司派下任务:司计司去采买各色丝线,司彩司去寻找合适的旧锦,司制司尽快设计翟衣式样。
待商讨完毕,西岭月俨然已和尚功局打成一片。此刻已是黄昏时分,几人走出司制司去用晚膳,秦瑟随口说起寿宴的筹办情况:“除了太后的翟衣之外,还要另备两件常服,按照以往的制式即可,不过要在花样上别出心裁。”
“下官记下了。”赵司制回道。
“还有寿宴上所有服侍的宫人,一律要穿新衣,回头司计司先把人数定下来,呈上名单。”
“是,下官遵命。”李司计领命。
“对了,各地进献的生辰纲在哪里?都入库没有?”
“都在司珍司停放着,尚未入库。”钱司珍如实回道。
秦瑟立刻停下脚步,惊讶地质问:“魏博、西川、洛阳、镇海一共四批生辰纲,都没入库?!”
“没……”钱司珍嗫嚅着回话。
“为何?”
“因为太后迄今尚未过目,也未指示哪些入库哪些下赐,故而才……”
“糊涂!”秦瑟少有地厉色呵斥,“太后诸事繁忙,不知何时才会想起看上一眼。难道她老人家不过目,你就一直不入库?这四
批生辰纲价值超过千万贯,若有个闪失,你可担待得起?”
原来除了镇海李锜之外,还有这么多地方也送了生辰纲。西岭月是头一次得知此事,再看秦瑟,只见她已气得脸色发白,蛾眉紧紧蹙起。
许是她轻易不发火,钱司珍竟然吓得跪地请罪:“下官知错!”
杜尚功作为主官亦是吓了一跳:“县主息怒,是下官管教不严。”
秦瑟神色很冷,低头扫着她二人:“我知道你们干得久了,总想偷个懒,一劳永逸。如今到底是你们为太后办事,还是让太后迁就你们?”
这话说得实在太重,又是当着尚功局众人的面,杜尚功、钱司珍俱是惊出一身冷汗,连连告饶:“下官知罪!请县主饶恕!”
“明日一早,我要看到入库清点的单子。”秦瑟发下狠话。
“是……下官领命。”杜尚功、钱司珍异口同声。
秦瑟这才稍微平复了心情,转头对西岭月致歉:“抱歉,让你看笑话了,咱们走吧。”
西岭月也不敢再说话,随秦瑟一道出了尚功局,返回蓬莱殿偏殿用晚膳。
这一晚,因为想出了太后翟衣的解决办法,院内气氛似乎轻松许多,秦瑟开始闭关画图,务求能画出一鸣惊人的“百鸟朝凤”。
西岭月也吃过药早早歇下,想着能替李成轩和秦瑟解决一件大事,她心里十分开心。许是白日里听秦瑟说起“百鸟朝凤”和生辰纲,她夜里竟然做了一个
奇怪的梦——她梦见一只七彩凤凰啄开了装有生辰纲的箱子,而里头的奇珍异宝竟像是长了翅膀一般,纷纷随那只凤凰飞走了!
更加奇怪的是,箱子里有一颗硕大的珍珠,盈盈变成了一个妙龄女子,正低头读着一篇文赋,名字赫然是《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
即便是在梦中,西岭月也意识到这个女子很重要,极力想看清楚她的样子。可对方一直低着头,鬓发微垂,遮挡住了面容,只是从身段和衣着来看,很像宫中的良家子。
西岭月试着朝她走过去,示意她抬头,想问问她为何会读《滕王阁序》。然而她才走近女子身边,那女子突然抬头嫣然一笑,说道:“朕等你很久了。”
朕?一个女人怎么会自称“朕”?西岭月正想问个清楚,可那女子倏尔又变回一颗硕大的珍珠,骨碌碌落回箱子之中。那珍珠的光泽耀眼夺目,西岭月瞬间被刺痛了双目。
西岭月猛然醒了过来,才发现窗外天色已经大明,是该晨起了。她懊丧地挠了挠头,不知自己为何会做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梦,还不让她看清那女子的样貌。
待用过早饭,郭仲霆居然进宫来了,说是从镇海回来述职。皇太后疼爱外孙,专程召他去蓬莱殿说话,留他用了午饭。饭后趁着皇太后午休,他先去探望了秦瑟,又和她一道来找西岭月。
自从见过长公主之后,西岭月对待郭仲
霆的态度有些不一样了,以前她当他是朋友,彼此之间开玩笑毫无顾忌,而如今见面则显得很拘谨。
反而郭仲霆没什么异样,开开心心地唤她:“月儿妹子,听说你厉害了,一日间就把外祖母的翟衣解决了啊。”
西岭月不愿居功,只道:“我不过是出了个主意,往后下功夫还得靠县主和尚功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