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时,五人同乘一辆马车,皆是惊魂未定。
只听精精儿开口询问萧忆:“萧郎君学过武吗?”
“未曾。”萧忆似乎很诧异,“精兄为何有此一问?”
精精儿沉吟片刻,才道:“没什么,方才见你从桌下出来时身形敏捷,又能从打斗中全身而退,我还以为你学过武。”
“大约是情急之下走了运道。”萧忆平静地回道,“我只学过医。”
西岭月也替他做证:“是啊,忆哥哥是学医出身,比我还文弱。”她与萧忆自小一起长大,对他再了解不过。
但显然精精儿心存疑惑,仍旧蹙眉。
蒋维也道:“精大侠定是多虑了,方才他来找我时,脚步虚浮、身形不稳,一看便不是学武之人。”
“哎呀,萧郎君总算有个令我讨厌的地方啦!”空空儿突然在此时出言,“我生平最讨厌文弱书生,嗯……大夫也不行。如此想来,我与萧郎君有缘无分也不太难受啦。”
西岭月瞬间莞尔。
气氛一时好了许多,空空儿便提起聂隐娘来:“对了县主,你们怎会招惹上聂隐娘?她可是赫赫有名的女杀手啊!”
西岭月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她正想开口讲述这段恩怨始末,马车已到了安国寺门前,清修苑本就位于安国寺的后街口,两处离得极近。几人想起正事连忙下车,就见李成轩和郭仲霆已经等在门外,二人的脸色皆很难
看。
显然,方才大理寺已经来人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他们了。
西岭月最先跑过去:“王爷、仲霆哥哥……”
她刚喊出两人的名字,便见李成轩朝她摆手:“我都听说了,甄罗法师已被扣押,你随我去审一审她。”
西岭月点头,想叫上萧忆等人,又被他阻止:“只需你、我、仲霆三人即可。”
他说着已经抬步往寺里走,西岭月连忙跟上,边走边问:“那蒋寺丞呢?”
“大理寺会例行审讯,在此之前,我有事要先问她。”
西岭月霎时想起清修苑里的各种宝物,遂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担心……牵涉皇室秘辛?”
李成轩颔首,但没多说。
郭仲霆也是难得忧愁:“事关重大,蒋寺丞知道轻重。”
连他都面色凝重,西岭月也意识到事情很不简单,便噤声不言,跟在二人身后。
扣押甄罗法师的地方是在观音堂后殿。想是体谅她年纪大了,大理寺没有绑着她,只让她跪在地上,守卫以两把钢刀架在她的脖颈上。
李成轩进门看到这一幕,先是命道:“来人,给法师搬一把笙蹄。”
待笙蹄搬来,甄罗法师落了座,还从容地向李成轩出口道谢。她此刻神色平静,看不出一丝慌乱,坐在那笙蹄上亦是背脊笔直、双肩舒展,竟是无比端庄的坐姿。仿佛她坐的不是一把笙蹄,而是一张雍容舒适的罗汉榻。
李成轩审视她片刻,才沉声问道:“清修苑地
下密室之中藏有上百箱金银玉器、古玩珍藏,皆是无价之宝。这些是否为法师所有?”
“确为贫尼所有。”甄罗法师坦然承认。
她面上不见丝毫波澜,这份沉着就连李成轩都微微吃惊。这样的表现,要么她是当真视死如归,要么就是她后台极硬,断定无人敢动她。想到此处,李成轩心中一沉。
“镇海节度使进献给太后殿下的三十箱寿礼也在其中,是你所盗?”他再度质问。
“是贫尼所为。”
“你是如何盗走的?”
“贫尼听说王爷从镇海运回一批生辰纲,便提前打听好箱子的式样,做了一模一样的三十个箱子,将其中装满石头。待安成上人游历至洛阳时,贫尼谎称是自己的旧物,委托他把箱子带回长安,寄放在安国寺内。待齐州县主押送生辰纲回宫那日,贫尼派人在安国寺偷梁换柱,将那批生辰纲偷换出来,伺机运回了清修苑。”
作案手法与西岭月料想的差不多,她点了点头。
李成轩则眯起一双俊目,再问:“法师在宫中的帮手是谁?”
“不敢隐瞒王爷,正是尚功局的杜尚功、钱司珍。”
“还有呢?”李成轩的语气忽地沉冷。
“没有了。”甄罗法师抬起头来,视线与他撞在一处,前者目光平静,后者目光冷凝,两人都没再说话。
西岭月觉得还有诸多疑点,便插话问道:“你怎知当日齐州县主会去安国寺?”
“是杜尚功说
的。”
“那封条呢?为何会是齐州县主的笔迹?”
“钱司珍偷了她的批注给贫尼,贫尼找江湖高手模仿的。”
“封条上的印鉴呢?”
“杜尚功拿印鉴重新盖的。”甄罗法师一一回应。
西岭月根本不相信她说的话。区区一个尚功、一个司珍,哪里有这么大的能耐和胆量?宫里一定还有位高权重的人在帮她,至少比尚功局的权柄要大很多!
可西岭月看她这副表情,便知她不会说实话,转而再问:“密室里其他宝物呢,你是如何得来的?”
这一次,甄罗法师竟微微笑回:“贫尼原本就是古玩商人,做这行生意几十年了,家中藏些宝贝很正常,难道触犯了我朝律法?”
“如此说来,你这比丘尼的身份是个掩护?”西岭月蛾眉微蹙。
“正是如此。”甄罗法师垂下眼睑,“贫尼毕生积累巨宝财富,若以古玩商人的身份行走天下,必会遭各方觊觎,拦不住那宵小之辈,故而以比丘尼来掩人耳目。”
“甄罗法师,你有个破绽。”西岭月立即抓住她话中的漏洞,“你那密室中的宝贝每一件都价值连城,我们已问过高人,那三十箱生辰纲放在其中根本不值一提。倘若那些宝贝都是你合情合法的收藏,你早已富可敌国,又为何要冒死盗取生辰纲?你可知那是死罪?”
甄罗法师似乎被问住了,沉吟片刻才回道:“县主不嗜古玩,不知我等的心思
。那些宝物虽然值钱,却也有价无市,即便有人肯出价,贫尼也舍不得卖出去。但镇海那批生辰纲不同,等风头一过倒手转卖,不仅是一笔可观的钱财,亦不会招歹人怀疑。”
甄罗法师的回答滴水不漏,每问她一句,她便能堵回来,且还理直气壮,竟让西岭月挑不到错处。
此时但听李成轩又问:“安成上人也是你杀的?”
不知为何,西岭月觉得他的语气很奇怪,似乎是在强调什么。
但甄罗法师已痛快承认:“正是贫尼所为。”
“你为何杀他?”
“怕他发现是我盗窃生辰纲。”
这理由倒也可信,西岭月觑准机会抢问:“凶手可是你本人?”
“是贫尼和小徒聂隐娘。”甄罗法师面上滑过一丝黯然,哑声回道。
看来拿刀砍人的是甄罗法师本人,而安成脑后的致命伤是聂隐娘用暗器射伤,这倒也符合两人的特质。西岭月心中分析着,一时没接上话,便被郭仲霆插上一问:“那墙上的血手印呢?”
“是安成上人的临终暗示。”甄罗法师不假思索,“帝释天和紧那罗都是女相,且那祈愿仪式只有洛阳白马寺才有,此事许多高僧都知晓。上人留下那两个血手印,是在暗示凶手是贫尼。”
一切回答都天衣无缝,合情合理。但西岭月就是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甄罗法师一定还隐瞒了许多重要的秘密。
可她发现李成轩和郭仲霆竟都松了口气
,似乎相信了这番供词。
“好了,凶手已经认罪,一切水落石出。”李成轩居然站起身来,交代郭仲霆,“你将此人交给蒋维,让他如实禀明圣上吧。”
“那生辰纲的事……岂不是瞒不住了?”郭仲霆颇有顾虑。
“自然瞒不住了,好在找到了。”李成轩言罢,转身便欲离开。
“王爷!”西岭月在他身后亟亟喊道,“这就完了?”
李成轩停步看她:“怎么,你还有事?”
西岭月张了张口,只觉满腹的疑惑无从说起。
李成轩清朗一笑:“是不是这案子破得太顺利,你反倒不习惯了?”
“一定是如此!”郭仲霆也走上前来笑她,“月儿妹妹见惯了大案,这种小案你没了用武之地,心中失落呗。”
西岭月听着他二人的言语,明知他们说的是错的,但又不知该如何反驳。毕竟人赃并获,甄罗法师自己还承认了一切!
“走吧,还愣着做什么?”李成轩作势催促她。
可西岭月不想离开,她总觉得自己这一走,便要错过什么重要线索。她站在原地绞尽脑汁地想着,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问题,忙说了出来:“王爷,甄罗法师的徒弟是聂隐娘,你难道不想知道她为何要刺杀你吗?”
闻言,李成轩的目光微微闪烁,落在了甄罗法师身上。
后者轻蹙双眉沉默片刻,随即叹道:“贫尼自然是为了夺取生辰纲。”
“也是为了生辰纲?”西岭月不相信
。
甄罗法师握着手中佛珠,与她对视:“贫尼派徒弟去镇海劫持生辰纲,而福王爷是护送之人,杀他不应该吗?”
听到这个回答,李成轩不再逗留,撩起衣袍下摆径直跨出观音堂。
郭仲霆也指挥着几名守卫,急躁命道:“走走走,赶紧把人关去大理寺!”言罢他竟也带着甄罗法师匆匆离开。
仿佛是在一瞬间,观音堂里的人便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西岭月一个人站在原地,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
回到长公主府之后,西岭月彻夜未眠。案子是破了,她却没有丝毫安心,反而更觉忧心。
这案子明明还有诸多疑点没弄清楚,譬如:安成上人为何会把钥匙吞入腹中?那个屡屡射飞镖的人是谁?甄罗法师和“殿下”“阁主”到底有没有关系?
她越想越觉得疑点重重,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去找李成轩,却没想到吃了一个闭门羹。
方管家满脸的歉然之色,将她挡在门厅:“真是抱歉了县主,王爷近日操劳过度,昨日回来就病倒了,实在没法子见您。”
“病倒了?”西岭月半信半疑,“请大夫了吗?可需我义兄前来诊治?”
“县主放心,大夫已经瞧过了,并无大碍。”
“既然没有大碍,王爷为何不能见我?”
“这……”方管家支吾地回道,“王爷虽然没有大碍,但还是有些不适,要不县主改日再来?”
西岭月没答话,凑到方管家身
前闻了闻:“是王爷说了不见我?”
“那是自然,老奴亲自去请示了王爷。”方管家做出惶恐之色。
“那方伯身上为何没有一丝药味?”她眯着眼睛咄咄逼问,“王爷不是病了,请大夫了吗?那就应该用药了吧?方伯进去请示他,怎么没染上药味呢?”
方管家竟然在初冬的天气里被问出了一身冷汗。可他毕竟做了多年福王府管家,也不是吃素的,旋即回道:“大夫的确来过了,确诊王爷是操劳过度,便叮嘱他多加休养,没有用药。”
西岭月闻言笑了:“既然王爷没用药,就是病情不严重,我也不让王爷操劳,说几句话就走。”
方管家从没碰上过这么难缠的小祖宗,想方设法欲送走她。正在双方僵持不下时,门房忽又来报,说是有两名江湖人士找上门来,指名要见福王。方管家正愁没机会转移话题,立刻回绝:“王爷正病着,谁都不见!”
岂料他话音刚落,便有一男一女从天而降,在门厅外的台阶上稳稳落定,正是精精儿和空空儿师兄妹!福王府的护卫们随即赶到,抽刀相向,高声喝问来者姓名。
西岭月见人大喜,连忙朝方管家解释:“方伯快让护卫退下,他们是王爷的好友!”
方管家见两人没带兵器,又与西岭月熟识,便依言挥退王府护卫。
西岭月快步迎了出去,问道:“精大哥、空姐姐,你们怎么来啦?”
精精儿似
乎脸色不佳:“县主,我有急事求见王爷。”
西岭月摊了摊手:“唉,可惜啊,王爷连我都不见!”
“王爷怎么了?”精精儿关切地问道。
西岭月眼珠子一转,附在他耳畔低声说:“这位方管家对我有意见,不让我进去。”
精精儿立刻眯起双眼看过去。
方管家擦了擦汗,生怕这三人惹出事端来,只好干笑:“老奴这就去请示。”言罢他匆匆离开前厅,不忘让下人奉茶。
不多时,李成轩独自负手走了进来,开口就问:“精兄,你们怎么来了?”
昨日抓获甄罗法师之后,李成轩已经谢过精精儿和空空儿,正式与这对师兄妹道别。两人也说要离开长安,前往洛阳寻找一些古玩的踪迹,因此,他听说这两人登门前来便知是有急事,这才现身。
西岭月见他神清气爽、中气十足,心知他是在装病!她有些气闷,又不好在精精儿和空空儿面前发作,只得勉强忍耐着,故意展颜笑道:“王爷来得正好,方伯刚才骗我说你生病了,拦着不让我见你呢!”
李成轩假装没听见,避重就轻地对三人请道:“坐下说话。”
四人遂趺坐入席。
“精兄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李成轩先行发问。
精精儿简直难以启齿,两次张口也没说出一个字来,索性瞪着空空儿,冷道:“你自己做的好事,你自己说吧。”
空空儿只得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一副垂头丧气的
样子。西岭月这才发现,素来善谈的她自进门起就没说过一句话,显然是有异常。
空空儿见几人都瞧着自己,只好慢吞吞地把手伸到裙子下头,很不雅观地掏出一个物件,竟是武后的那支通天手杖!
西岭月吃了一惊:“空姐姐,你是怎么拿出来的?”她明明记得昨日从密室离开时,空空儿已经把通天手杖放回原处了。后来大理寺便将密室入口看管起来,再要进去偷拿可就不容易了。
精精儿闻言面露三分愧色,对李成轩说道:“昨日我师妹在密室中看到这支武后的手杖,一时喜爱便偷拿出来,藏到了清修苑的房梁上。若不是她今日行踪诡异被我发现,此事竟连我都瞒了过去……我师妹虽以偷盗成名,可向来盗亦有道,没想到如今却……”
精精儿话到此处已是汗颜,唯有起身向李成轩致歉:“王爷如此相信我们师兄妹,请我二人协助破案,我们却偷拿这般贵重的宝物,实在无颜面对王爷。”
空空儿也双手捧着那支拐杖,低头请罪:“是我一时鬼迷心窍,还请王爷恕罪。”
李成轩态度不置可否,将手杖拿了过来,仔细端详着,问道:“这是在清修苑的密室中找到的?”
“正是。”精精儿确认。
李成轩摩挲着手中之物:“武后的通天手杖我也略有耳闻,你们确定就是此物?”
“通天手杖技艺精绝,世上只此一件,我们绝不会认
错。”精精儿自信地回道。
李成轩没再说话,只是握住拐杖的手柄,试着用它走了两步路。然后他又坐回原处,再一次端详起来。
空空儿还以为他是生气了,双手绞着腰间的白纱,心虚地道:“王爷,我真知错了……”
李成轩依旧没有回应,继续端详手中拐杖,半晌,他突然言道:“这手杖很轻。”
其余三人皆是一愣,不明白他此话何意。
李成轩掂量着通天手杖,又道:“这支手杖的来历,你们自然听说过。武后称帝时年事已高,便召集天下匠人为其打造手杖,从十万手杖之中选了这一把,且是工匠的无心之作。因是万岁通天元年所制,这手杖便称作‘通天手杖’,武后临终前的十年里,日日不曾离手。”
“正因如此,才是价值连城。”精精儿更加羞愧。
“但你们忽略了一件事,”李成轩将手杖举起来,“这支手杖是剔红工艺,相传是用木灰、金属为胎,在胎骨上刷上红漆,共刷一百九十九层,待红漆半干时再雕刻花纹。因是将红漆用刀层层剔掉,故称作‘剔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