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时间似乎比别处流逝要快,一眨眼已经到了元和三年的二月。
裴行立当街纵马之事不了了之,既没有御史弹劾,也没找到幕后凶手。云安公主夫妇如期登门为裴行立保媒,郭鏦出面应下了。
裴、郭两家的婚事在长安城内迅速传开。
西岭月一直留意着福王府的动静,可谁都没想到,李成轩没等来天子赐婚的圣旨,先等来了逮捕令!
二月初五一大早,神策军毫无预兆地闯进福王府,将李成轩逮捕入大理寺,没有任何交代。
消息传到长公主府,所有人都大感吃惊,不知宫里又出了什么事。长公主夫妇当即入宫打探消息,却将郭仲霆留下看守西岭月,无论如何都不让她出门,这之后便是一夜未归。
西岭月哪里还坐得住,悄悄让阿丹去弄了些不伤身的迷药,下在郭仲霆的茶水之中将他迷昏,又在阿翠、阿丹的掩护下逃出府去,直奔大明宫。
今年正月起,李纯下定决心将西岭月剥离康兴殿下的案子,已收回了赐她随时入宫的宝印。再加上她查清了纪美人的死因,又与李成轩传出不伦流言,如今整个大明宫上上下下全都认得她,她根本无法悄悄溜进宫里。
她正在兴安门外绞尽脑汁想着办法,不意看见一辆金顶马车从兴安门内驶了出来,看样子应是宫妃制式,随行宫人浩浩荡荡,想来品级不会太低。
西
岭月盯着那辆马车,想要混进宫人的队伍当中。然而就在此时,马车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端庄的女子容颜。
竟是郭贵妃!
西岭月大喜之下跑过去,隔着一群宫人喊道:“贵妃姑姑!”
郭贵妃听到呼唤,示意停车,待看清来人之后立即朝她招手:“月儿,你快过来!”
西岭月连忙上了马车,不等坐稳便亟亟问道:“贵妃姑姑,我听说王爷被捕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贵妃眉头深锁,反问:“怎么就你自己来了?你父亲母亲呢?”
“他们昨日就进宫打探消息了啊!”西岭月微讶,“您没见到吗?”
郭贵妃面色一沉:“没有,如今圣上什么都不告诉我。”
西岭月无从关心这些细节,只一味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圣上又是怎么了?”
“具体的情形我也不知,圣上顾忌我的身份,一直背着我。”郭贵妃声音渐冷,“但我能肯定,此事和郑婉娘有关。”
“婉娘?”西岭月不解,“怎会与她有关?”
郭贵妃也不隐瞒:“去年底你查清纪美人的案子之后,圣上对我心怀愧疚,到含象殿的次数便多了。有一晚……郑婉娘服侍我与圣上沐浴,趁我不备,她对圣上说了几句话。圣上当即脸色大变,将我赶了出去,留下她单独问话。第二天,郑婉娘便承了宠,从我的含象殿搬出去了。”郭贵妃语气沉冷,“就是从那天开始,圣
上像是变了个人,一切都开始背着我。没过多久,我便听说你和福王……出了事,圣上要给福王赐婚。”
“您是说,郑婉娘在圣上面前告了状?”西岭月更加不解,“她告了什么状?说我和王爷有不伦之私?”
“应该不止。”郭贵妃叹了口气,“圣上好像在秘密调查什么,这些日子郑婉娘时常出入紫宸殿。”
紫宸殿,前堂是天子处置政务的地方,后堂是天子的寝殿,一般妃嫔根本进不去。不论郑婉娘是出入前堂还是后堂,都很不寻常了。
可是郑婉娘会和圣上说什么?西岭月实在想不出。就算宫里的流言是她传的,圣上也不至于突然就将李成轩下狱啊!不是说好要赐婚吗?
“你仔细想想你们还有什么事是瞒着圣上,又是郑婉娘知道的。”郭贵妃在旁提醒。
西岭月摇了摇头:“没有,婉娘她不参与任何事,到了长安之后就住在福王府里,深居简出。”
郭贵妃思索片刻,又补充道:“哦,对了,前些日子翰林学士白居易也进宫了,此后就被禁足在宫里,一直没出去,想来是怕他给你们通风报信。”
郑婉娘、白居易?这两人之间有什么关联?唯一的关联就是镇海啊!可是对于李锜的一切,他们都毫无隐瞒,一切都禀报给天子了!
不,不对!有一件!还有一件!
在洛阳香山寺里,刘掌柜遇害之前曾说过的话!当时白居易和郑婉娘
全都在场!他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
“是……成……轩……”
郑婉娘把这句话告诉了帝王!一定是!
西岭月大惊失色,一把拽住郭贵妃的衣袖:“贵妃姑姑,快帮帮我,我要立刻面圣!”
郭贵妃眉头紧蹙:“月儿,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她沉声提醒,“你可知我今日出宫是做什么?圣上让我去兴庆宫请皇太后。”
请皇太后!西岭月背脊一凉:“圣上他……他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但绝不是好事。”
西岭月急得脸色发白:“不行,我必须马上面圣。否则……以圣上的猜疑,王爷就完了!”
郭贵妃听了此言,也知情况紧急,沉吟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精致的宝印,只有半个手掌大小:“这是凤印,你拿去。”
凤印?西岭月大吃一惊。她没想到象征国母的凤印竟然这么小,而且也没有雕刻凤凰!
“有了这枚凤印,紫宸殿你畅通无阻。去吧,拿着它去见圣上。”郭贵妃将凤印郑重地交予她,毫无迟疑。
西岭月一时竟不敢伸手去接,抬眸问道:“贵妃姑姑,您这样帮我,难道不怕圣上他……他……”
“怕什么,反正我这辈子也当不上皇后了。”郭贵妃凉凉一笑,“纪怜怜的事查清了,圣上不仅不提立后,还要立邓王为太子。既然如此,我也不会再顾念夫妻之情了。”
“可是……”西岭月还是有所顾虑,生怕连累贵妃姑姑
。
“你放心去吧,圣上不会拿我怎样。”郭贵妃握紧她的手,一字一顿,“毕竟我姓郭。”
从郭贵妃的马车里出来,西岭月直奔大明宫紫宸殿。她手中的凤印似重逾千斤,纵然知道郭贵妃不是全然在帮她,也许只是在报复天子,可她依然感激。
自锦绣庄出事之后,她深切懂得了一个道理: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西岭月手持凤印果然畅通无阻,一路奔至紫宸殿外,恰好遇到刚从里面出来的大理寺卿方廷尉。不必想也知道,他一定是去禀报李成轩的抓捕情况。
不等西岭月上前打听,方廷尉已看到了她,简短提点:“此事难办。”言罢就急匆匆离开,不给她一句多问的机会。
西岭月无法,只得独自进入紫宸殿,毫无意外地被仇士良拦在了偏殿门外。
“县主留步,圣上正在商谈国事。”仇士良客气地打发她。
“国事?”西岭月直白反问,“大理寺的方廷尉,也是来谈论国事的?”
仇士良面不改色,只道:“县主听下官一句,如今不是好时候,您进去只会让事情更糟。”
这话西岭月倒是相信,沉吟片刻,又问:“我父亲母亲呢?仇内事见到了吗?”
“见到了,长公主和郭驸马今早已经回府去了。”
今早回府了?看来他们是在路上错过了。可是能让父亲母亲在宫里逗留一整夜,可见此事之大。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西岭月越
发着急,索性直接问道,“我问你,圣上是不是怀疑王爷有反意?”
“县主恕罪,下官不能透露。”然而这一句,已经算是透露了。
西岭月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推开仇士良,亟亟朝内喊道:“圣上!圣上!是我,是月儿啊!我有急事禀报!”
值守的神策军们匆忙拦住她,又碍于她的身份不敢强行拉扯。西岭月遂再次喊道:“圣上!圣上!月儿真的有要事禀报,是关于康兴殿下的!”
“让她进来。”终于,天子在殿内沉声开口。
西岭月一个箭步冲进去,一眼看到李纯趺坐在书案前,郑婉娘就跪在他身旁研墨,两人不知在商量什么。见此情形,她的火气直冲上来,指着郑婉娘便开口质问:“婉娘,你到底说了什么?!”
“放肆!”李纯拍案而起,“见了朕也不知行礼,大呼小叫什么?这是紫宸殿!”
西岭月已是急得失去理智,这才想起下跪行礼:“是月儿一时鲁莽,还请圣上恕罪。”
李纯面色沉冷:“你怎么进来的?”
西岭月不敢隐瞒,径直将凤印捧于双手之中,高高举过头顶。
李纯见物神色复杂:“贵妃她……”他终究没再说下去,只道,“你若是来为福王求情,就不必开口了。”
西岭月一颗心怦怦直跳。方才一直没见到李纯,她才着急上火,此刻见到人,她反而寻回了几分理智,回道:“不,月儿不是来为福王说情
,月儿只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顿了顿,强调,“于公,月儿也查了这么久;于私,您和王爷都是长辈,月儿只想关心一下。”
李纯眯着眼睛打量她,没有吐露一个字:“你可还记得,朕让你查怜怜的案子时说过什么?朕说就是看中你心思剔透,知道大义灭亲。”李纯沉下声音,“生辰纲一案中,你的表现就很好,朕很欣赏。”
经李纯这般一提,西岭月才警醒自己太过慌乱,险些给李成轩帮了倒忙。其实当务之急是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再想法子解救他。
想到此处,西岭月连忙请罪:“圣上教训得是,月儿……最近过得太糟糕,一时乱了心神,还请您恕罪。”
李纯这才脸色稍霁:“你想知道福王的事?”
“是。”西岭月怕李纯多想,随即表忠心,“裴家已请了云安公主保媒,父母大人也答应了,月儿……会记住本分的。”
“好,正巧朕也有事向你求证。”李纯犀利地问道,“你和福王从镇海返回长安时,途经洛阳发生了什么事?”
“高夫人的心腹刘掌柜遇刺,月儿也受了波及,险些丧命。”西岭月稳住声音。
“那个掌柜当时说了什么?”
“他指认李锜意图不轨,背后另有势力。”
“他没说是谁?”
“说了。”西岭月不敢再有丝毫隐瞒,此刻她已经可以笃定是郑婉娘为了获宠而出卖了李成轩。至于白居易
……他绝不会主动提及此事,但若天子问起来,以他的忠君爱国之心,大约也不敢欺君。
于是她如实回道:“刘掌柜临终之前,断断续续说了‘是、成、轩’三个字。”
“那你们为何没告诉朕?”李纯怒意又起,“这么久了,你、仲霆、白居易,没一个人向朕提起!”
“圣上息怒,不是我们故意欺君,实在是没人相信!”西岭月急忙解释道,“刘掌柜遇害之前说过,高夫人在镇海弄出那些风波,都是想引起王爷的注意,暗示他李锜有反意!倘若刘掌柜再去指认王爷,这话不就前后矛盾了吗?”
“那他临终前的指认,你又作何解释?”李纯咄咄逼问。
“刘掌柜当时中毒已深,神志错乱,说话也是断断续续。我们都认为他说的不是王爷,而是字音相近,仅此而已!”
“你倒是会做主,把该想的都替朕想了。”李纯阴沉讽刺。
事到如今,西岭月也顾不得郑婉娘的面子了,抬头看了她一眼:“圣上,婉娘是王爷从镇海带回来的,她从前一心想跟着王爷,后来又突然说要进宫,这其中是什么心思,您不会不明白。还有腊月在紫宸殿的事……月儿以为,她告发王爷只是想引起您的注意,找个借口邀宠罢了。”西岭月再次看向郑婉娘,“毕竟,若说王爷有反意,这话恐怕婉娘自己都不信,是不是?”
她重重咬出最后三个字,目光已带
了警告。
郑婉娘适时后退两步,做出惧怕之意,依偎到了李纯怀中。而李纯竟然还忍得下,丝毫不见上次对她的鄙夷!
“朕又不是三岁小儿,你以为婉娘三言两语,朕就会治福王的罪?”李纯叹道,“上次进宫你也看见了,朕当时虽怀疑,还是给他留了情面,只说赐婚。这是什么意思你不会不明白,朕还是顾念着手足之情,不想与他撕破脸。”李纯说着,倏然从桌案前起身,将一沓厚厚的文书扔给西岭月,“你自己看吧!”
西岭月此时已经跪得双腿麻木,上次彻夜长跪所留下的隐痛又发作了。可她根本顾不上,连忙拾起那沓文书一张张看去,越看越觉得心惊——
这文书里的第一部分,就是白居易亲笔写下的供词。他将中秋节那晚在洛阳香山寺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尤其是刘掌柜说出的“是成轩”三个字,在供词上格外引人注目!
再往下看,第二部分是长安县尉和不良人的口供,说的正是阿度的案子。里头清清楚楚写道“经询问邻里,死者遇害前曾高呼‘福王无耻’,随后毙命”。县尉的口供里还将她当时也在现场的事如实呈报,不过倒也说明阿度死时她已经离开了案发地,并没有听到他临终前的话。
西岭月又翻到第三部分,赫然发现了杨文怀的口供。说的是他位于华阴县的私宅来源,乃是他多年贪墨内侍省的
钱财所置,置办之后,他便将父母兄弟从原籍接了过来,方便照看。
单看这段供词,西岭月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只看到天子用朱笔把“原籍”两个字圈了出来。她不禁抬头问道:“圣上,杨文怀原籍是哪里?”
“福州。”李纯为她解惑,“正是福王的封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