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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 / 2)

费利克斯出门买早报时,只觉得无论往哪里走,满街都是孩子。院子里有一群小姑娘唱着歌谣蹦蹦跳跳地做游戏;一群男孩子用粉笔在墙壁上画了个球门,拿来一块烂木板做球拍,正在打板球;街上有几个年纪稍大些的男孩儿推着手推车。费利克斯从一名少女那里买了份报纸,回房间时,一个光屁股小孩正沿着楼梯往上爬,堵住了他的去路。他看了看那小孩,是个女孩。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眼看要慢慢向后倒去。费利克斯急忙把她接住,抱上楼梯的平台处。小女孩的妈妈从一扇敞开的门里走了出来,她是个年轻女子,脸色苍白,头发油乎乎的,挺着大肚子——显然离生产不远了。她一把捞起小女孩,狐疑地瞥了费利克斯一眼,转身进屋去了。

每当费利克斯盘算怎样才能哄骗夏洛特,让她说出奥尔洛夫的下落,他就觉得自己脑子里像是砌了一道墙,跑进这条死胡同,绕不出去。他设想过自己巧妙地从她口中打探情况,不让她意识到自己向他透露了信息;还设想过凭空捏造出一个故事,就像上次他对莉迪娅编造的故事那样;也想过干脆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自己要刺杀奥尔洛夫。无论哪种情形,他都心存犹疑。

当他反思这次行动的代价时,他发现自己的内心感受十分可笑。眼下他有机会挽救上百万人的性命,甚至有可能触发俄国革命——可他却为了对一个上流社会的千金小姐撒谎而惴惴不安!他无意加害于她,他只是想利用、欺骗、辜负、背叛她的信任——他相逢不久的亲生女儿的信任而已……

为了不闲着,他拿出自制炸药,开始动手把它制成简易炸弹。他把浸满硝酸甘油的棉絮等填充物塞进一只裂了的陶瓷花瓶,思考着该如何引爆。仅靠点燃草纸似乎还不够,于是他往棉花团里插进了六根火柴,只留下鲜红的火柴头裸露在外。他费了好大劲才把一根根火柴插直,因为他的双手抖个不停。

我的手从不发抖。

我这是怎么了?

他撕下报纸的一角,捻成一根导火索,然后将一端插进火柴头当中,又用长布条把火柴头捆紧。打结也费了他好大的劲。

他把《泰晤士报》上登载的所有国际新闻全读了一遍,孜孜不倦地逐字研读报纸上那种辞藻华丽的英语。他隐约感到一场战争正在酝酿之中,但是仅有隐约的预感还不够。哪怕他并没有必要杀死奥尔洛夫,他也很乐意杀掉这样的游手好闲之徒。可若要他无缘无故地破坏他和夏洛特的关系……

关系?什么关系?

你明知是什么关系。

他读《泰晤士报》读得头昏脑涨——报纸上的字很小,他的房间里光线又暗。这份报纸保守透顶。真该把这家报社炸掉。

他盼望着再次见到夏洛特。

他听见门外的楼梯口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敲门。

“进来。”他随口喊了一声。

看门人咳嗽着走进房间,说:“早上好。”

“早上好!普莱斯先生。”费利克斯心想,这蠢老头又想干吗?

“那是什么?”普莱斯朝桌上的那颗炸弹点点头,问道。

“自制蜡烛,”费利克斯说,“可以点上几个月。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你要不要买两条备用的床单,我能搞到便宜货——”

“不用了,谢谢,”费利克斯说道,“再见。”

“再见了。”普莱斯走出了房间。

我应该把炸弹藏起来的,费利克斯想。

我这是怎么了?

“不错,他在房间里。”普莱斯对巴思尔·汤姆森说。

沃尔登顿时心里一紧。

他们此时坐在一辆警车的后排座位上,车子停在加拿大公寓——也就是费利克斯所在的地方的街角。与他们在一起的还有政治保安处的一名警官和来自萨瑟克区警察局的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司。

要是他们这次能够抓住费利克斯,亚历克斯便能平安无事,那该是多大的解脱啊,沃尔登心想。

汤姆森说:“普莱斯先生曾向警察局报告,说他把房间租给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那人说话带有外国口音,非常缺钱,正在蓄胡子,看样子是急于改变自己的容貌。他看到画像师绘制的肖像,认出了费利克斯。好样的,普莱斯。”

“谢谢您,警官。”

那名穿制服的警司铺开一张大地图。他动作慢得惹人恼火,派头显得装腔作势。他说:“加拿大公寓包括三幢五层楼房,共同围成中间的庭院,每幢楼房里各有三座楼梯。若你们站在院子的入口处,右侧的楼房便是多伦多公寓。从中间的楼梯上楼,费利克斯的房间在这幢楼的五层。多伦多公寓后面是个堆放建材的院子。”

沃尔登竭力克制住不耐烦的情绪。

“左侧的楼房是温哥华公寓,公寓后面是另一条街。至于第三幢楼房,也就是你们站在院子的入口处,正前方的那幢楼房,叫作蒙特利尔公寓,它的背后是铁路。”

汤姆森指着地图问:“院子中间那是什么房子?”

“茅房,”警司答道,“臭得要命,因为所有人都要用这间茅房。”

沃尔登暗自想:别磨蹭了,快点儿说吧!

汤姆森又说:“依我看,费利克斯逃出院子的路线有三条。第一是院子的入口,我们自然会把它堵住的。第二是院子另一头的左侧,温哥华公寓和蒙特利尔公寓之间的小巷能够通往邻街。派三个人守住那条小巷,警司。”

“遵命,长官。”

“第三是蒙特利尔公寓和多伦多公寓之间。这条小巷通往放建材的院子。再派三个人把那里守住。”

警司点了点头。

“那么,这几幢楼房背面有窗户吗?”

“有,长官。”

“那费利克斯还有第四条路可以逃出多伦多公寓,也就是从楼背面的窗户爬出去,穿过堆放建材的院子。最好派六个人在那座院子里守着。最后,我们要在这座院子里多安排些人手以壮声势,震慑他乖乖就范。这样安排你看可以吗,警司先生?”

“依我看,您想得太周到了,长官。”

他全然不清楚我们的对手有多么难对付,沃尔登心想。

汤姆森说:“你和萨顿探长负责出手逮捕他。你带枪了吗,萨顿?”

萨顿把大衣往旁边一掀,露出藏在胳膊底下的一支左轮小手枪。沃尔登吃了一惊:他原以为没有哪个英国警察会佩枪出门。看来政治保安处果然不同于其他部门,他不由得感到欣慰。

汤姆森对萨顿说:“你最好听从我的建议——去敲他的房门时,一定要把枪拿在手里。”他又转身对身穿制服的警司说:“你就用我的枪吧。”

警长似乎受了冒犯,说:“我当了二十五年警察,从未感觉自己需要佩枪,长官,所以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也不打算从这次行动开始佩枪。”

“在追捕这个人的过程中,已经有多名警察殉职。”

“可我还没有学过开枪呢,长官。”

我的天啊,沃尔登绝望地想,我们这种人怎么能对付得了费利克斯这样的家伙?

汤姆森说:“我和沃尔登伯爵就守在这座院子的入口。”

“你们待在车上吗,长官?”

“我们待在车上。”

快点行动吧,沃尔登暗自寻思着。

“行动吧。”汤姆森说。

费利克斯忽然发现自己已是饥肠辘辘——他已经超过二十四个小时没吃过东西了。他琢磨着该怎么办。现在他的下巴胡子拉碴,身上穿的又是工人才穿的衣服,店员准会留意他的举动,想要偷东西就更难了。

他刚冒出这种想法,便暗自自责,偷东西有什么难的,他告诉自己。我想想:我可以找一户郊区的人家——那种家里只有一两名佣人的人家,从送货员进出的房门进去。厨房里保准有个女佣,或是个厨娘,我就嬉皮笑脸地对她们说“我是个疯子,要是你不想被我强奸,就给我做个三明治吃”。我得走到门口把门堵住,以防她逃跑。她有可能会高声叫嚷,若是这样我就逃走,到另一户人家去碰碰运气。不过,她很有可能会给我吃的了事。那我就对她说“谢谢,你是个好人”,说完就走。偷东西从来没什么难的。

钱倒确实是个问题,费利克斯心想,看门人真是乐观,好像我有钱买床单似的!他明明知道我身上没钱……

他明明知道我身上没钱。

想到这儿,费利克斯顿时觉得刚才普莱斯进屋的理由很可疑。他究竟只是乐观地想赚钱,还是来刺探我的动静?我的头脑好像越来越迟钝了,费利克斯这样想着,站起身走到了窗口。

我的天啊。

院子里站满了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察。

费利克斯盯着他们,不由得惊恐万分。

这情景使他联想到一窝蠕虫,一条压着一条,扭动着身体在地洞里翻卷蠕动。

他心底的本能仿佛在尖叫:快跑!快跑!快跑!

往哪里跑呢?

警察把院子的所有出口全守住了。

费利克斯想起了屋后的窗户。

他跑出房间,沿着楼梯平台朝公寓背面奔去。那里有扇窗户正对着堆放建材的院子。他从窗口偷偷向下一瞧,只见五六个警察正在院子里的砖头和木板堆旁边各就各位。这里绝无逃跑之路。

那就只剩下屋顶。

他跑回自己的房间向窗外看去:所有的警察都站在原地不动,只有两人——一个穿制服、一个穿便衣——目的明确地穿过院子,朝费利克斯所在的楼梯口走来。

他抓起自制的炸弹和一盒火柴,向下一层楼的楼梯平台跑去。楼梯底部有扇带门闩的小门,门后是间壁橱。他打开小门,把炸弹放进去,点燃了纸捻的导火索,然后关上壁橱的门。他转身要走,在导火索燃尽之前,他还有足够的时间跑上楼去——

那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又爬到了楼梯上。

见鬼。

他一把抱起她,冲进房间去。女孩的妈妈坐在肮脏不堪的床铺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墙壁。费利克斯把小孩猛地塞到她怀里,大喊:“在这儿待着!别动!”那女人一脸的惊恐。

他跑出了房间。那两个警察离他只有一层楼之隔。费利克斯飞快地向楼上跑去——

现在先别炸,现在先别炸,现在先——

他向自己那一层的平台跑去。警察听到了响动,其中一个大叫起来:“嘿,就是你!”两人向他飞奔而来。

费利克斯冲进自己的房间,顺手抄起那把廉价的靠背椅,拿着它直奔楼梯平台,把椅子摆在通向阁楼的活板门底下。

炸弹还没有爆炸。

也许是它不管用。

费利克斯站到椅子上。

两名警察已经上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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