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卷着,收走了日头,薄风扫净我们每一个人的微汗,丁大师攥着老吴的手,说一定要他看看自己最好的画,我们都high起来,跟着“蹬蹬蹬蹬”到二楼,丁大师步伐有些歪斜,但是因为使的劲头很大,所以即使窄仄的楼梯,他也走得比寻常稳当很多。
二楼大画室中间靠墙立着一个 新买的大保险箱,里面装满丁大师中风以前画的一些精品,虽然这里名义上还是丁大师的画室,但保险箱的钥匙却和迷你库珀的车钥匙别在一起,拴在丁太太的裤腰 上。而丁大师现在要给我们看的,却是自己用左手画的一些类似儿童画一样的水墨山水,我陪他蹲在地上,一张一张的摊开,给老吴看细节和墨色变化,瞬间就铺满 了地板。
看到老吴作出兴致勃勃的样 子,丁大师快活起来:“吴……老吴……我的这些,比原来的好……卖掉……”老吴站起来,抚了一把自己的腰,回答道:“画得好啊,不过,这个境界太高,就是 复归于婴儿啦,又都是山水,卖起来比较困难,要慢慢培养消费者来。不过放心,消费者都是培养出来的,买谁不是买,买别的烂货还不如买你老丁,我会想想办 法。”说着,冲我眨眨眼,继续:“老丁你继续画,难道以前的八大山人或者齐白石玩玩左手,就不值钱啦,笑话么,我会加油,把这些像你的右手春宫一样推销出 去,好不好?”
丁大师灿烂地笑起来,确实令人有复归于婴儿的感受,掉光了牙齿的他,和墙上二十年前的照片相比,真的变成了一个放下了屠刀的现成佛像。
吃完午饭,丁家的习惯,大家 都要休息,寻地方去躺一会儿。丁大师午睡以后,我陪着老吴去了江宁路的伊豆馆去泡温泉澡,原本老吴的意思是谈好生意,就要差着司机早些离开的。谁想丁大师 不比以前,难得见一个朋友,午饭的时候就好说歹说,喷了半桌子饭米粒,死活不放老吴走,结结巴巴一定要留着吃晚饭,然后索性要他过夜,老吴只好勉强答应下 来,也是个缓兵之计的意思。不想我们正在桑拿间出汗,丁太太不晓得哪一个热闹场所电话来,居然也是要留住老吴。“老鼠,”我的电话装在塑料袋里,本就不太 清晰,加上丁太太电话的背景音乐实在吵得不太寻常,我死命把电话按在自己耳朵上,才听个大概:“你留住老吴,我还有事情需要和他面谈,你们认识的时间久, 交情也不错,替我想想办法,留住他好么?你知道就好,这么大声回答我干嘛?吵啊,是啊这里是很吵,好了不说了,你去搞定老吴,我不回来吃晚饭,不过我保证 给你们带夜宵。”
等我们回来,丁大师已经起来了,在拿左手歪歪扭扭地临帖写毛笔字。原本某位知名的康复专家要督促他做康复运动,今天只好束手,因为丁大师的理由是好朋友来了,不可以怠慢人家,于是自管自写起了毛笔字,专家只好在边上做欣赏者。
老吴问专家:“医生,据你的 经验,我们丁大师的右手,还可以和以前一样么?”专家皱起了眉毛:“你们也都看到了,刚才要他做锻炼,最基本的摆积木他都不肯,我看现在丁老师的右手,能 举到齐胸的地方就谢天谢地了,再说国内的康复器械和理念,和发达国家,毕竟有差距啊……”丁大师鼻子里哼一声:“发达国家是个屁。”又继续埋头写他那些孩 子笔迹一样的毛笔字。
乙
距我电话报警丁太失踪,已经五个月了,大师尽管没有任何好转,现在由小刘直接安排他的起居和康复,也还算得上安逸。我因为女朋友的催促,搬离丁宅,但是仍旧保持着每个周末去看望丁大师的习惯,顺便带一些自己的画和他喜欢的小零碎。
一般我去看丁大师,都要捎上别人,在他的大画室里呆一整个下午,上海的秋天要下雨,小刘遵着丁大师吩咐,按钮一揿,天棚开启,我们陪着他看雨水轻圆,一颗颗地滚下来。
这天老吴也在,小刘不再烧咖 啡,换做煨各类的茶水。我对老吴说:“丁太失踪那一阵子,小刘不晓得为什么老是煮柠檬味的红茶,喝的客人泛恶。”老吴点头,说记得记得,“那阵子,满屋柠 檬香味,倒蛮好闻。”彼此静一下,我问老吴司机呢?他回答有事没来,今天自己开的车,好不惊险。丁大师嘴里哼哼着,意思上海的交通,简直就是狗屎。我们都 跟着笑,老吴说小刘,你下楼去厨房忙的时候啊,这里门带一带,不晓得哪里凉风,丁老师怕不要感冒了才好。小刘应声出去了,真的带好门,三个人静若太古,只 听得雨声敲在玻璃天棚上,不间断地响。
老吴终于开口:“老鼠,这里 没有外人,丁太怎么不见的,你知道么?”我笑起来:“咱们是一家人,原本应该早些告诉你,只是怕惊扰你老人家,前一阵子,警察还又来问过呢。那个事情,正 是我做的,打发她去的地方甚好,不算离得很远,成事不说,已经做出来,丁老师也就没什么办法。”老吴啜一口茶,放下龙泉窑的杯子,又问:“怎么做的?说说 看。”丁大师拉了老吴一把,手不知何意地甩了几下,我们猜一回,他又不说,于是我清清喉咙,告诉老吴。
老吴那天你也在啊,丁太请你过来,拿了四十几张画不是,还是司机帮忙一起搬到后备箱去的。后来一起吃午饭晚饭,记得么?你晚间离开,那天你应该记得,小刘没看好狗,把丁太的什么鞋子给咬坏了。
丁太是在你之前离开的,说是去一个朋友新开张的艺术中心,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她去的哪里。朋友曾经电话我,外面传言纷纷,说她在市中心的鸭店逛,我听到了,也不敢告诉丁老师。那天她还在什么地方,反正很热闹的,电话给我,意思要我留住你。不过后来也就作罢了。
其实你来的前一刻,丁老师还 在对我说,他觉得自己身体恢复得很好,所以,他想晚上和丁太一起睡。可是那天一直到了午夜,还是没有回来,她不回来,丁老师就不睡觉,一直在房间的窗户那 里站着,两眼红红地等车灯亮光,他是病人,难免更需要依赖家人。我呢,没办法,虽然已经很困了,还是陪着丁老师一直等下去,直到两点,丁老师支撑不住,睡 下了。后来我迷迷糊糊混了一会儿,大概四点来钟的时候,听到了钥匙响,肯定是心里有气,所以我就下楼去问她。一言不合,火气窜上来,我就替丁老师出了这口 恶气。
老吴点起烟,大麻香味飘向四处,似乎在寻找什么出路,他问:那么人在哪里?我答,埋了,车出去,远远地埋了,天黑我也不想记地方,什么好人物,随便一埋算数。
老吴不说话,过了很久,摇摇 头,说为老师出气,逻辑上成立,不过要是照我的观察,可能情况不是这样的。他继续:我知道你们有杀意,那天我来,就感觉到了,说句老实话,我身边有这样的 女人,大概我也会动手,呵呵。但是老鼠,你说的话,我可不太相信,你不会开车,尸体又不是小猫小狗,你能背进山里去?想当初买几刀老宣纸,还不是我司机和 丁大师扛着,你的小身体,根本干不了重体力活。
雨声转到细细小小的那种。老吴继续:老鼠,这个小区,你住了这些时间,他们有多少保安,都是些什么样的保安,有多少探头,你不是不知道,你能把这个一百多斤的女人弄出去?说老实话,埋在花园里我都不相信,除非是切碎了。
我笑起来:老吴,你好眼光,说得也没错,委实没埋,切碎了才好做事。人到那时刻,倒也不算很慌张。只是细细的分开了,一个容器一个容器装满,然后倒比平时还镇定,想应该怎么办。
老吴问,怎么办?
我在来丁大师这里以前,本行 是画工笔的,耐心还算好。那就一点一点地弄出来,也算没什么痕迹。其实难弄的是血,太多太大量,我又是个惜物的人,所以就取了不少柠檬,棕色瓶装起来,带 回家去没日没夜抄经,起先怕它凝住,后来倒有经验,给好宣纸上一层薄胶,效果不错,写的是仿日本和尚良宽抄《金刚经》,也不管多少,就是一本本写下去,没 多少时间,血就用完了,为了续完最末一本,我还想办法弄到了别的血,才保证颜色一致。
老吴指指墙上悬的一个小镜框,问:这上面的朱竹,也是拿血画的?我点头,是啊,这是临摹赵孟罘蛉斯艿郎闹熘裢迹揖醯靡谎呛没遥思业睦掀呕拐娌淮怼
老吴接着问:那皮啊肉啊什么 的?我继续说:不妨事,整张皮,掀下来硝揉好,裁成方幅和长方幅,请浙江美院的几位老师每人替我画一幅小册页,选的稿子都是宋元名稿,后来西冷印社小林给 写了不少字,裱好以后所有人都说不错,以前董其昌和王石谷,都做过类似的临摹,叫做小中见大。他们还四处打听这是什么材料,画得这么舒服?我回答,牛皮。
老吴点头:纺织品是对皮的仿制,纸张又是对纺织品的仿制,他们觉得好是当然的,肯定是没用过这么好的材料。女人的皮,又细洁。那么皮的边角呢?丢了?
当然没有,我笑:这个人虽然 讨厌,被弄成一堆材料,倒还是要好好爱惜的。碎皮就大锅熬胶,蒸煮以后滤掉杂质,晾干成型,就是颜料桌上那一片一片的胶条,可以用来调整墨或者传统矿物颜 料的胶性,还有些索性再入笼熏蒸,合上油烟粉,可以直接做墨。骨头的很多碎屑,也是这么做的,有时候两种在一起熬处的骨胶成分和皮胶成分相当,人身体的材 料作出的东西,样样件件都比普通动物的好,这样的胶特别坚韧光亮,远远胜过牛皮或者兔子皮的质量,真令人惊讶。
骨头的边角料这么用掉了,整 块整片的大骨头,我就取下来,磨了些围棋子和方型印章。反正二画室里有雕塑和打磨工具,我以前裱画,也替别人做过骨签,很快就做好,丁老师至今不晓得,后 来我悄悄把他的一套围棋子换掉,就是那套装在清朝的棋篓里的,他因为生病,现在也不能下棋,所以蒙在鼓里,印章当时我就带在身边,后来送朋友了。
丁大师继续做着谁也看不懂的 动作,哼唧着,似乎告诉我们他知道些什么。我暗暗用力握一下他的手,继续说:肉和脏器比我想象的少,都切成小的滚刀块,煮开晾干,和狗粮混在一处,重新装 回到狗粮袋里密封。下剩的头发,正好一个朋友尝试发绣,我就送给她了,地下室有一幅很小的钟馗嫁妹,据我朋友说,就是拿我送给她的头发为基础,绣出来的, 她回赠我做个纪念。
雨势渐小,几乎都听不到什么声音了。老吴给丁大师,我都续上茶,我们三个人盘腿坐在地上,时间久了,难免有些腿胀。老吴慢慢地开口:“丁大师,听到现在,也有些累了,你有没有一样的感觉啊?我还是有些疑点不太清楚,你呢?”
丁大师和我都坐直身体,听老 吴继续说:“老鼠其实是个病人,病的一点也不比老丁轻,身体很虚,肠胃和胆囊都有问题,对了还有胰腺。他正验证了古话叫手无缚鸡之力。而且这个人,尽管偏 执地喜欢画画和画画有关的一切事情,事后那些鸡零狗碎,可能真的是老鼠做的,但是他很虔诚地信奉着佛教,佛教最忌讳什么?杀生。这所房子里,有胆魄杀掉自 己女人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平常就一直在教导学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先要有勇气举起屠刀,对么老丁?如果这么看,那么你的右手不方便,可能就不太成立 了。我现在不知道,是你一开始就伪装成中风,为了让自己右手的画可以炒作到比较高的价位(这个事情,我们不是商量过么,在场的还有南京荣宝的经理),还是 真的中风,后来慢慢康复好转。总之,我猜想,是你在那个晚上等自己太太夜归不归,盛怒之下,杀了她,老鼠,只是擦擦屁股的小角色而已。他是最喜欢你的学生 啊,为了你肯做任何事情的。”
老丁的脸突然不再歪斜,他突然灵巧地伸出右手,点燃一根烟,灿烂地笑起来,左手敲敲我的肩膀,回答老吴:“你真是个怪物,告诉你吧,真相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