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们对朱老师挺尊重,并不因为他是个土造的右派就歧视他。其实朱老师的右派是大王亲自划定的,比他们的档次还要高呢。他们在桥下喊,朱老师,到这里来,到这里来呀!朱老师就仰过去,身体靠在桥墩上,与那些右派们谈天说地。我们有时候闹累了,也围在他们周围,听他们说话。右派的话跟我爹他们的话大不一样,听右派谈话既长知识又长身体。我当兵后常常语惊四座,把我们的班长、排长弄得很纳闷: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农村孩子,肚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学问呢?他们那里知道,我在桥墩底下受到过多高层次的全面熏陶,从天文到地理,从中国到外国,从唐诗到宋词,从赵丹到白杨,从《青春之歌》到《林海雪原》,从小麦杂交到番茄育苗……有时候,他们谈着谈着,会突然静下来,谁也不说话,只有河水从桥洞里静静的流过去。只有流水冲激着桥墩发出不平静的响声。几十颗大脑袋围着桥墩,几十颗小脑袋围着大脑袋,这简直就像传说中的水鳖大家族在开会,小的是小鳖头,大的是大头鳖,其中最大的一个头就是我们朱老师的头。这家伙下河也不摘掉他的眼镜,在阴暗的桥洞里,他的眼镜闪烁着可怕的光,一看就让人想到毒蛇什么的。他老先生翘起两只脚,河水被他的脚掌分开,形成了两道很好看的波纹。桥面上的水啪哒啪哒的滴下来,滴到身上凉森森的。桥外边阳光耀眼,河面上波光粼粼。一个女右派打了一个非常好听的喷嚏,我们楞了一下,然后就哈哈大笑。朱老师说:我们比赛憋气吧。
比赛水下憋气,是朱老师和右派们的保留节目。几个人围在一起,都把鼻子淹没在水下,屏住呼吸,眼睛相望着,憋啊,憋啊,终于憋不住,猛地蹿起来,像一条大黑鱼。剩下的人继续憋,憋啊,憋啊,终于憋不住,猛地蹿起来,像一条大黑鱼……蹿起来的就变成了看客,看着那些还在顽强地坚持着的人。最后,剩下的,每次都是朱老师和右派小杜。小杜是黄河水文站的,天天和水打交道,熟知水性,他说从他的祖上起,就当‘水鬼’。清朝时还没有潜水员这个叫法,‘水鬼’们完成的实际上就是潜水员的工作。他说他的老老爷爷在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手下当过‘水鬼’,在安庆大战中凿漏过太平军的大艨艟,为反动的满清皇朝立过战功。朱老师与‘水鬼’后代四眼相对,用眼睛对着话,你有什么了不起?我没有什么了不起,就是能比你在水中多待一会儿。别吹,出水才看两脚泥!两个人较着劲,谁也不肯先蹿出来。小杜说他的老老爷爷能在水下待两个小时,不用任何潜水工具。瞎吹,尽瞎吹!信不信由你。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三分钟过去,憋到了大约五分钟的时候,小杜终于憋不住了,呼地蹿了起来,好像发射了一颗水雷。他摸了一把脸,将鼻子上的水抹去,然后就大口地喘气。朱老师还在憋着,大家都数着数,571,572,573,574……600……朱老师还憋着,眼睛发红,好象充了血。右派们说,行了老朱,别憋了,你赢了,你绝对赢了。我们也说,朱老师,上来吧,憋坏了脑子谁给我们上课呀!在众人的劝说下,朱老师才出了水,看样子很从容。小杜说:老朱这家伙会老牛大憋气。陈百灵说:多么惊人的肺活量!朱老师说:实话告诉你们吧,我掌握了水下换气的方法,别说在水下憋十分钟,就是憋一小时也没事。小杜说他的老老爷爷能在水下待两个小时是完全可能的,你们不要不相信。
长跑运动员,要有坚硬的骨头,要有结实的肌肉,关键的还要有不同于常人的两叶肺。朱老师的肌肉和骨头并不出色,但他有两叶杰出的肺,这就弥补了他的所有不足。所以连专业的长跑运动员李铁都气喘嘘嘘地在运动极限上挣扎时,朱老师却呼吸均匀,泰然自若。
观礼台上的大喇叭突然又响起来。当它又响起来时,我们才想到,它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它放出的还是进行曲,曲子不老,唱片太老了,留声机的针头也磨秃了。进行曲里夹杂着刺啦刺啦地噪声。那个计时员又举着黑板跑到跑道上给运动员们提醒:20圈8000米。这就是说他们已经跑过了五分之四,离终点只有五圈,只有两千米。连五圈都不到,连两千米都不到了。可以说是胜利在望了呀!他们还是保持着原先的次序,从我们面前跑了过去,对计时员好心的提示显得很是麻木。等他们又一次转到我们面前时,我们才发现计时员的提示还是很起作用。这时,跑在最前面的还是李铁,但他跟后边的团体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第二名暂时还是骆驼脸青年陈遥,他的两片厚唇翻翻着,一缕湿发垂在脸上,挡住他的视线,害得他不得不频频地抬起手将那缕头发抿上去。我校的小王老师由原先的第三名落到第五名,黑铁塔已经超了他变成了第三名,另一位我们不知来历的大个子保持着第四名。小王老师不甘心就这样落了后,计时员的提示好象给他打了一针强心针,鼓起了他最后一拼的勇气,我们看到他加快了步频,他的个子最小,他的步频本来就是最快的现在就更快了。他把头往后仰着,简直像进行百米冲刺,口里还发出哞哞的叫声。他的身体与第四名平行了。我们高声喊叫着:王老师!加油!王老师!加油!他的身体终于超过了第四名自己变成了第四名。看样子他还想趁着这股劲冲到最前面去,但第三名回头望了一眼后也迫不及待地加了力。小王老师就这样被黑铁塔给压住了。他的像小野兔一样的步速渐渐地慢了下来步子的节奏也乱了套。他的双腿之间好象缠上了一些看不见的毛线。他越跑越吃力。他的眼睛也睁不开了。他一头栽到地上。紧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大个子躲闪不及,趴在了他身上。我们的运动会比较简单,没有救生员什么的,观众们热情地跑上去,把大个子和小王老师拖下来。那个大个子神思恍忽地说:别拦我……挣起来就往前跑,完全丧失了目标,碰倒了好几个观众,大家把他架起来遛着,就像遛一匹疲劳过度的马。小王老师双手按着地跪在地上,激烈地呕吐着,早饭吃下的豌豆粒从鼻孔里喷了出来。我们满怀同情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减员两名之后,跑道上人影稀疏,好象一下子少了许多人一样。李铁还保持着领先的地位,但陈遥已经紧紧地咬住了他。黑大汉第三,距前两名有七八米的光景。第四名是那个我们不知道来历的人,他好象很有后劲,正在试图超越黑铁塔。黄包车夫还是那样,拖着他的无形的洋车,旁若无人,只管跑自己的。他的目的好象不是来争什么名次,他的任务只是要把他的车上的乘客送到目的地,或是从颐和园送到天安门,或是从天安门送到颐和园。我们的朱老师跟在黄包车夫后边,步伐看不出凌乱,但脸上的颜色有些灰白。从我们身边跑过时,我们为他加油,他对着我们简单地挥了一下手,脸上的笑容显得有点勉强。我们悲哀地想到:朱老师毕竟是年纪大了。
当他们绕过弯道转到跑道的另一边时,一辆破破烂烂的摩托车沿着跑道外边的土路颠颠簸簸地、但是速度很快地冲过来,蹦了一蹦后,它就停在了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摩托的马达放屁似的叫了几声,然后死了。驾驶摩托的是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察,坐在车旁挂斗里的也是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察。他们在摩托上静止了一会,然后就从车上跳下来。他们一句话也不说,与观众混在一起但他们绝对不是观众,我们这些没有政治经验的小学生也看得出来,他们不是来看热闹的。他们腰束皮带,皮带上挂着枪套,枪套里装着手枪。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空气中充满了阶级斗争。我们一方面心里乱打鼓,一方面兴奋得要命。我们一方面想看看警察的脸,一方面又怕被警察看到我们在看他们的脸。一个小女孩举着一枝粉红的桃花横穿了跑道,向操场正中跑去。那里的标枪比赛已经结束,铅球比赛正在进行。一个小男孩手里举着一大半玉米面饼子(饼子上抹着一块黄酱),跑到摩托车旁,边吃着,边弯腰观看着摩托车。
他们从跑道那边又一次转了过来。距离终点还有三圈,万米比赛已经接近尾声。李铁的步伐已经混乱不堪。陈遥的喘息声就像一个破旧的风箱。黑铁塔咬住了陈遥的尾巴,他只要往前跨两步就能与陈遥肩并着肩,但看起来这两步不是好跨的。黄包车夫成了第四名,他并没有加速,而是因为原来的第四名减了速。朱老师还是最后一名,他从开始就跑得怪让人同情,那是因为他的身体的畸形,不是因为他的体力。现在,谁是本次比赛的赢家,还是一个谜。现在应该是我们这些观众狂呼乱叫的时候,但由于两个警察的出现,我们都哑口无声。我们不希望警察的出现影响运动员的情绪,但心里边又希望他们能看到观众旁边出现了两个警察。我们莫名其妙地感到警察的出现与正在奔跑着的某个运动员有关。李铁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这说明他看到了警察。陈遥的身体往里圈歪着,好象要躲闪什么,说明他也看见了警察。后边的两位都看见了警察。黄包车夫没看到警察,他还是那样。朱老师看得最仔细,他生性好奇,我想如果他不是在比赛中,很可能会上前去与警察搭话。
比赛还剩下两圈时,计时员举着提示黑板鬼鬼祟祟地跳到跑道正中,然后就匆匆忙忙地跑开了。李铁摇摇晃晃,头重脚轻地扑到警察面前。陈遥拐了一个弯,对着掷铅球那些人跑去。这是怎么啦?据说运动员在临近冲刺时,因为极度缺氧,大脑已经混乱,神志已经不清,李铁和陈遥的行为只能这样来解释了。黑铁塔竟然也跟着陈遥向掷铅球的人那儿跑去。难道他也疯了?那个我们不知姓名的人,看到前面发生了这样的情况,停住了脚步,六神无主地原地转起圈子,嘴里唠叨着: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黄包车夫就这样将自己置身于第一名的位置上,他机械地往前跑,连眼珠也不偏转。就这样我们的朱老师成了第二名,接下来他即便爬到终点,也是第二名。经过警察时,他歪着头,脸上挂着莫测高深的微笑。
两个警察十分友好地伸手将李铁架起来。他两眼翻白,嘴里吐出许多白沫,像一只当了俘虏的螃蟹。一个警察拍着他的背,另一个警察掐他的人中。他的黑眼珠终于出现了,嘴里的白沫也少了。他浑身打着哆嗦,哭叫着:不怨我……不怨我……是她主动的……
观众群里,蒋桂英哇地一声哭了。
距离终点还有一百米,有两个人跑到跑道两边,拉起了一根红线。三个计时员都托起了手里的秒表。本次比赛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的朱老师在最后的时刻,像一颗流星,发出了耀眼的光芒。他飞速地奔跑,就像我家的大鹅要起飞。黄包车夫还是那样,以不变应万变。在距离终点十几米处,朱老师越过了黄包车夫,用他的脑袋,冲走了红线。
朱老师平静地走到警察身边,伸出两只手,说:大烟是我种的,与我老婆无关。
警察把他拨到一边去,面对着木偶般的黄包车夫。
一个警察问:你是张家驹吗?
张家驹木偶着。
另一个警察把一张白纸晃了晃,说:你被捕了,张家驹!
手铐与手腕。
原来你们不是来抓我?朱老师惊喜地问。
警察想了想,问:你刚才说种了大烟?
是的,我老婆有心口痛的毛病,百药无效,只有大烟能止住她的痛。
那么,警察很客气地说,麻烦您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结尾
朱老师多年光棍之后,在我爹和我娘他们的撮合下,与村里的寡妇皮秀英成了亲。
皮秀英瓜子脸,掉稍眉,相当狐狸。每年春天草芽萌发时节的深夜里,她夸张的呻吟声,便传遍了大半个村庄,扰得人难以安眠。与朱老师成亲后,我们再也没有听到她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呻吟。大家都说:皮秀英有福,嫁给大能人朱老师,连多年的陈疾也好了。
朱老师家与皮秀英家的房屋相距不远,自从两人成亲后,皮秀英家的大门就没有打开过,没成亲前她反倒经常地坐在大门槛上,纳着鞋底子,斜眼看着过往的行人。
也从来没看到朱老师到皮秀英家里去。
有人看到皮秀英与朱老师一起从朱老师家的大门出来过。
每年的麦黄时节,从皮秀英家的院子里,便洋溢出扑鼻的香气,有时还能听到皮秀英与朱老师的说笑声。
好奇的人将脸贴到大门缝上往里望,发现门里边不知何时砌起了一道砖墙,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也挡住了人们破门而入的道路。
有一个想爬她家墙头的人,被暗藏在墙头上的大蝎子给蜇了一厾子。
皮秀英更加狐狸了。
她家的大门上,有人写上了三个大字:狐狸洞。
问朱老师:老朱,您得了仙丹了吗?
他不回答,诡密地笑笑。他的眼圈发青,也有点狐狸。
我爬到皮秀英家房后的大杨树上,看到她家阔大的院子里,密密麻麻地生长着一种叶子毛茸茸的植物。满院子都是,连角落里、厕所里都是。在这种挺拔植物的顶稍上,盛开着像狐狸一样鲜艳、娇媚、妖气横生的胖大花朵。花朵的颜色有白,有红,有紫,有蓝……五颜六色,香气扑鼻。朱老师拿着一柄小锄,弓着腰,在花间除草。皮秀英弯着腰,将尖尖的鼻子放到白花上嗅嗅,放到红花上嗅嗅,放到紫花上嗅嗅,放到蓝花上嗅嗅……她的屁股后边拖着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像一团燃烧的火。我刚想惊呼,她的尾巴就不见了。
后来,谜底揭开,没有狐狸,也没有仙丹,只有一条地道,从朱老师家院子通到皮秀英家炕前。
参观完工程浩大、内部充满了奇思妙想巧机关的地道,有人问:难道就为了种几棵大烟?
没人回答他的提问,但我们的心里非常清楚:不,决不是为了种几棵大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