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脱掉鞋子,半躺在折叠起的油亮被子上,垂着眼皮不吭气。姑娘对我说:
“邮差,你从城里来吗?”
“是的,我从城里来。”
“城里好还是乡下好?你说。”
你回答不了这个间题。
“天一亮那会儿,就是我的生日啦。”她很优虑地说,“你猜我多大啦?十九岁啦!”
老人斜了她一眼。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姑娘跳起来去开门。
一股冷气袭进来。一个身腰瘦俏、薄嘴唇、度鼻梁、黑眼睛的年轻人出现在光明里,他背上驮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
“是你这个夜游神!”她插了门,背靠在门板上说。
“四老爹!”年轻人朝着老人弓弓腰,双手抱在胸前,作了一个揖。
‘唔,铁牛!”老人说,“坐吧,妞儿,给你铁牛哥倒碗酒。”
“他自己不也长着手吗?凭什么要我给他倒酒?”她生气地说。
“这孩子,越大越没有样子啦!“老人说。
铁牛淡淡地笑着,卸下包裹,自己倒了一碗酒,咕咚咕咚喝了。
“近来买卖怎么样啊?”老人问。
铁生誉了一眼物理教师。”
“他是遇难的邮差。”老人说。
“不,我是市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
“噢,是个先生。”老人道,“教书先生都是好人。”
“四老爹,今年我的事儿不遂心,去江南访了几个旧朋友,想同他们一起_L两广闯闯,谁知他们有的正倒霉,有的吃飞帖,有的娶妻生子,往日的志气都被风雨剥蚀净尽了。”他又倒了一碗酒,叹息道,“想当年大家一路春风,横扫天下时的风光如今都成了梦境。”
老人满眼凄凉,沉重地说: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就是这个道理。多少盖世的英雄。最终都身首异处。我的心早灰啦。你也不必撑硬啦,赶明儿跟妞儿成了亲,就与我们一起杀牛度口吧。”
“我不跟他成亲!”妞儿满脸红云,嘟峨着说,“他许我的东西还没给我呢!”
小伙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十层八层地揭开,露出一对灿灿金镯双手捧了,递给姑娘,说:
“明日是妹妹的好日子,这对金镯就算大哥送你的生日礼物。”
她接了金镯,戴在手腕上,举给老人看:
“爹,好看吗?”
年轻人解下包裹—解到一半时,物理教师就嗅到一股令人发指的气味。他看到那条黑狗毛儿直立,站起来,呜呜的低鸣着—抖出一张巨大的虎皮。那条黑狗浑身哆嗦,像牙痛一样哼哼着,身体缩在劈柴堆上,浙浙沥沥地撤尿。
年轻人把虎皮舒展在草铺上,说:
“四老爹,铁牛蒙您多次照应,无以为报。弄来这张皮子,让您铺着睡觉,也算我的一点孝心。”
物理教师木呆呆地看着这张绵绣灿烂的虎皮,疑心自己在做Mn梦。
老人抚弄着粗大的虎尾。问:
“你从哪里弄来的?”
打虎英雄没有说话。
老人说:“只怕要引火烧身啊!”
年轻人说:“老爹不必担优,那些家伙,都是些酒桶肉袋—”
打虎英雄一语未了,就听到门板一声巨响。门门断裂,门板两分,冷风吹进屋来。四个手举“六九”式连发手枪的公安要察跳进来。
他们威严地说:“不许动!举起手来!”
又有四个警察跳进来,每个人提若一副进口不锈钢手铐,麻利地给他们戴上。
物理教师也不例外他本欲分说。但刚一张嘴,腮帮子上就挨了一拳「这拳打得他满嘴喷血,跌在虎皮卜。他感到虎皮并不柔软一个铃察说:
“滚起来,你这个杀害老虎、剥走虎皮、害得我们日夜受苦的反革命!”
经过反复审问,物理教师被无罪释放。
他走在秋天的大街上,看到一片片的金黄树叶在艳丽的秋阳下打着旋下落,落在街道上,落在河流里。
他的身体很痒,第一个可能是生了虱子,第二个可能是生了疥疮。
他出现在臭水沟畔的小卖部里,发现铁门上贴着盖有工商管理所大印的封条。转身欲走时,从柳林里转出两个穿便衣的人。
“你要干什么?”便衣严肃地问。
物理教师从他们腰间的鼓鼓囊囊上明白了他们是什么人。
他回答道:“我是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想来买包烟……”
“教师?”便衣狐疑地打量着他。
一位便衣一把拉住了他的双手,指着他手脖子上的铐痕,笑着说:“好一个中学教师!说,你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物理教师有嘴难辩,便跟了两个便衣往前走。走进派出所,他一眼看到不久前认识的那位威武警察。他也认出了你。便对两个便衣说:
这是个神经病,放了他吧!”
物理教师暗暗庆幸自己的好运气,走出派出所,一心一意想回家。他想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方富贵把脸还给我,要死要活随他的便,我的位置是第八中学高三班的砖头讲台。
他沿着街道边缘走着,在一块摆着出卖的穿衣大镜片上,不幸发现了自己的容貌。他穿着一身又肥又大、沾满血迹的屠户服,头发雪自纷乱,面孔上全是青红皂白。他连自己都不认识啦。
他找到过去的学生马鸿星,想借几个钱拾掇拾掇自己。马鸿星反复盘问他,还是不敢肯定。他说:‘·怎么说呢?听说话的声音,听您介绍的情况,您好像是张老师。可看您的外貌,跟张老师又不太像”
“我的好学生!”他哭着说,“老师遭了大难,不然也不会求你。你就权当施舍一个叫花子吧!帮帮老师度过这一关!”
他说着说着,竟不由自主地跪下去。马鸿星慌忙把他架起来。
马鸿星:“老师,学生不便问您的个人生活问题。但看您的情景,确实非同一般。我送您二百元,您先去买身衣服、理理发、洗洗澡、换换眼镜片,以后的事,咱们慢慢想办法。”
物理教师把那二百元钱紧紧地擞在手里。像擞着通向幸福大门的钥匙。他越过了一家商店又一家商店。并没有什么人胆敢把他拒之于店门之外,但他感到每一座富丽堂皇的商店大门,都像一座敞口的坟墓,他不愿意进坟墓,于是他在大街上徘徊。在某个行人稀少的时刻,他听到那些金黄色的白杨落叶在双落过程中与空气摩擦、在落地时与地面碰撞、在地面上散发残存的水分时发出的音响。这又是一首缭绕不绝的金黄色音乐。他并不是矫揉造作地玩弄“自由联想”,而是情真意切地、想回避又回避不了地联想到了白杨树开花季节,那几乎决定了他一生命运的辛辣气味。
他不忍心践踏那些静静地躺在水泥路面上的金黄落叶,但又必须践踏那些金黄落叶,因为他不可能搬着脚行走,也无法选择道路。
在河边的白杨林里,金黄色的音乐像埃及的金字塔一样辉煌壮丽。金黄色的阳光从枝叶扶疏的树冠里直射下来,照翅着遗地的金黄。
一群脖子上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把他拦截住了。
你看到他们高举着一面面纸糊的大旗,那些旗子一面上用彩笔画着一个戴着大眼镜、高葬梁上有一道伤疤的男人头像(头像被一个黑圆圈包围着),一面上写着:
为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中年中学教师寡捐。
一个领头的孩子递给你一张粉红色的油印传单,传单上印着黑体仿宋大字:
公民:
你有同情心吗?
你有怜悯心吗?
你知道我市中年中学教师的困境吗?
他们累死在讲台上!
他们吊死在教室里!
你有准备考大学的子女吗?
你有读中学的经历吗?
请为他们解开您的钱包—
一万元不嫌多;
一分钱不嫌少。
你抬起头来看着这些在金黄阳光照扭下的、像盛开的葵花一样可爱的孩子脸,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你听到他们在齐声喊叫:
“老爷爷,请解开钱包!”
你张开了紧紧撰着的手,把那卷被汗水浸湿的人民币,投进了红纸扎成的芬捐箱的黑洞洞的大口。
少先队员们齐声欢呼起来。
一个小姑娘把一朵纸扎的大红花挂在你的脚前。纸花上贴着纸双带,双带上用白粉笔写着:
【捐款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