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又指导我,中午去撕掉他家门口大字报的时候应该说些什么话。我点着头,让他放心,中午时一切都会按照他指示的去做。他的右手伸进了口袋,摸出半盒香烟,抽出一根递给我,转身走了几步后,站住脚,回过身来,将那半盒香烟全部送给了我。
我按照语文老师的指示,中午放学前就将批判他的大字报写好,贴到了工宣队长办公室所在的楼房墙上。然后带着春苗写作组的另外三个同学,来到语文老师的家门口,大声喊叫着他的名字,他在屋里故意磨蹭着不出来,等到邻居们都跑出来看热闹时,他才点头哈腰地走出来。我用他上午教我的话训斥他:他
“老实听着,我们写了一张更加深刻批判你师道尊严的大字报,就贴在学校里,你马上去看。”
他应声向着学校方向走去。我们大模大样地撕掉了他家门旁的两张大字报,一边撕着,一边向他的邻居们解释,说这两张大字报写得不够深刻,贴在学校里新写的大字报非常深刻,欢迎他们到我们学校里去看看。
我在文革时期的写作持续到高中年级之后,对写大字报突然没有兴趣了。我尝试着写起了话剧,这应该是我的第一部文学作品。我差不多花了一个学期的时间,才完成了一出独幕话剧,有 将近四千字,几经修改后,认真抄写在方格稿纸上。话剧的内容是当时流行的内容,就是一个地主在全国解放后失去了财产,如何心怀不满,想破坏农村的社会主义建设,最后被智慧的贫下中农生擒活捉。
当时我们小镇上有一位著名的红笔杆子,比我大十来岁,因为他在县文化馆的油印杂志上发表了不少歌颂文化大革命的诗歌和散文。透过一位同学的引见,我有幸认识了这位小镇名流,恭恭敬敬地将自己的独幕话剧呈上,请他批评指正。
几天以后,我再去拜访他时,他已经读完了我的独幕话剧,并且在最后一页
用红笔写上大段的评语。他将手稿还给我的时候,神态十分傲慢,他说自己的意
见都写在后面的评语里了,他就不多说了,不过有一点他要强调一下,就是我的话剧里没有人物心理,也就是没有人物独白。他告诉我,独白是剧本写作的重中之重。
在我告辞之时,他拿出了自己不久前完成的三幕话剧,题材和我的一样,也是一个地主想搞破坏,如何被贫下中农发现的故事。他将厚厚一迭手稿递给我时,专门要求我注意他是如何在剧本中写独白的,他自我陶醉地说:“尤其是地主的独白,写得栩栩如生。”
我将他的手稿和自己的手稿捧回家中。先是仔细阅读了他对我剧本的评语,我发现基本上是批评,只是在最后有一句话是表扬,说我文笔还算流畅。然后我仔细阅读了他的剧本,我觉得他写得也不怎么的,他自鸣得意的那几个地主独白段落,都 是一些地主心里想着如何破坏社会主义的教条式语言,他所谓的栩栩如生,只是在里面夹杂了一些脏话而已。这是那个时代的标准化写作,工人和农民是从来不说脏话的,只有地主、右派和反革命分子才会说脏话。不过我仍然觉得应该夸奖他一番,毕竟他是我们小镇的名流。我礼尚往来,找来一枝红笔,在他三幕话剧最后一页的空白处也写上了大段的评语。我的评语基本上是赞扬,尤其是对剧本里的地主独白,我不遗余力地吹捧,说如此精彩的独白可以说是举世无双。只是在最后写上一句批评的话,说剧情不够紧凑。
我把剧本还给他的时候,他的眼神明显地在期待着我的崇拜之情和恭维之词。我说了几句好话,他嘿嘿笑了几声。然后他发怒了,他发现我竟然在他剧本的最后一页写上了评语,他愤怒地冲着我叫起来:“你竟敢在我的剧本上写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