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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卡吉•米什拉的眼睛十分明亮,他是一位智慧的聆听者。他安静地微笑着,偶尔大笑的时候也是安静的。我们就像是两个记忆的垂钓者,坐在时光之河畔,让往事来上钩。

话题来到了我最初的牙医工作和此后的小说写作上。三十年前,我是一名牙科医生,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医院里,手握钢钳,每天拔牙长达八个小时。我的工作就是整天看着别人张开的嘴巴,那是世界上最没有风景的地方。我告诉潘卡吉•米什拉,这样的工作我干了五年,拔下的牙齿超过一万颗。

当时我二十出头,午休的时候常常站在医院临街的窗口,看着下面喧闹的街道,心里重复着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我要在这里站上一辈子?

我就是那时候决定写作小说的。我站在窗前的时候,经常看到在县文化馆工作的那些人,在大街上游手好闲地走来走去。我心里十分羡慕,有一次问一位在文化馆工作的人:

“你们为什么不工作?”

他回答说:“我们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就是工作。”我心想:这样的工作我也喜欢。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进入县文化馆工作。在大街上游手好闲也是工作,我想如此美好的工作除了文化馆以外,恐怕只有天堂里才会有。当时的中国,个人是没有权利选择工作,工作都是国家分配的。我中学毕业以后,国家让我干起了牙医。如果我放弃牙医工作,去文化馆从事游手好闲的工作,同样也需要得到国家的许可,而且首先要证明自己具有进入文化馆的资格。通往文化馆的美好前程有三条道路:一是学会作曲;二是学会绘画;三就是写作。对我来说,作曲和绘画都要从头学起,这太困难了;而写作只要认识汉字就行,我只能选择写作了。我是在文革十年里完成自己的小学和中学课程,这样的经历让我的成长丰富多彩,可是在学习上我虚度年华。我记得自己上中学的时候,总是弄错上课钤声和下课钤声,经常是下课钤声响了,我走向教室准备去上课了。我当时认识的汉字其实不多,不过仍然可以应付自己的写作。多年以后,中国的批评家纷纷赞扬我的叙述语言简洁,我开玩笑地告诉他们:

“那是因为我认识的字不多。”后来我的作品翻译成了英文 出版,一位美国的文学教授告诉我,我的语言翻译成英文以后,很像是海明威的语言。我就将自己的玩笑出口到美国,对这位教授说:

“海明威认识的英文单词也不会多。”

虽然是一个玩笑,却也说出一个道理。人生常常如此,有时候从长处出发,愈走愈短;有时候从短处出发,反而愈走愈长。用毛泽东的话说:“好事会变成坏事,坏事也会变成好事。”如果继续刚才的玩笑,那么我和海明威,可能都是毛泽东所说的坏事变成了好事的那种人。

我二十二岁的时候,一边拔牙一边开始了写作。拔牙是为了维持生计,写作是为了以后不再拔牙。最初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写下一个字比拔下一颗牙齿还要费力。可是为了进入天堂般的文化馆,我逼迫自己一直写下去。当时我还年轻,让自己的屁股和椅子建立起深厚的友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周末的时候,窗外阳光明媚,鸟儿在飞翔,姑娘们笑声朗朗,同龄的朋友都在外面玩耍,我却独自一人枯坐桌前,像是铁匠打铁一样,使足了劲,写下一个又一个硬邦邦的汉字。后来,经常会有年轻人问我:“怎样才能成为一名作家?”

我的回答只有一个词汇,就是“写作”。写作就像是经历一样,如果一个人不去经历什么,那么就不会了解自己的人生;同样的道理,一个人不去写作的话,就不会知道自己能够写出什么。

我十分怀念一九八〇年代的初期,文革刚刚结束,一些被禁止了十年的文学杂志纷纷复刊,还有更多新的文学杂志正在涌现出来。一个几乎没有文学杂志的中国,突然之间成为一个拥有 一千多种文学杂志的中国。于是大量的文学版面都像是饥饿的婴儿一样嗷嗷待哺,那时候已经发表过作品的作家,无论是出名的和还没有出名的,他们所写下的全部作品,仍然无法填满如此众多的文学版面。因此所有的编辑都在认真地阅读着自由来稿,一旦发现了一部好作品,编辑们就会互相传阅,整个编辑部都会兴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