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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长抱着掉脑袋的甘愿将我母亲搁在卷掉了褥垫的床上。棕绷上铺了那件军用雨衣。他和她眼睛看着眼睛,似乎都在问对方:这样做你以后会怎么看我?会小看我吗?……李师长解下身上的武器,把一只漂亮的手枪搁在我母亲头旁边。那意思是,你要有半点被强迫的感觉,你就开枪;我是不够意思,我有糟糠之妻。那枪被搁在离他手几寸的地方,似乎还有另一个解释:这时候闯进个人来,让他们生死攸关的好事猝然中断,他抓起枪便毙了他。我父亲差点毙掉那个人,就是现在躺在各种橡皮管子交织的网中的刘先生。
刘先生并没有接到魏小姐的电话,因而他按预先跟我母亲约定的时间来接她。他自己的车已经三文不值二文地卖掉了。因而他雇了一辆白色雪芙莱,自己也是一身白色西装,扎个黑领结。他把这次旅行当蜜月来安排——先和菁妹蜜月,然后再举行婚礼。他坐在雪芙莱宽阔舒适的后座上,手上戴着雪似的手套。他的这双手将要将一位玉人搀下楼,扶入车内。他以白日梦的眼神望着车窗外的豫园路,梧桐落叶铺得马路柔软起来。萧萧秋叶已提前做了刘先生怀乡梦里的景物,街上的人们都在一种亢奋的心情中,他们对一个新政权又畏惧又新鲜。刘先生的出国让他自己感到多少有些孤立。
白色雪芙莱拐进了弄堂。刘先生听见司机自己在跟自己嘟哝:怎么可以这样停车?这样停人家路也不要走了。刘先生这才发现那辆解放军吉普再次攻占了这条细小的弄堂。他感到喉咙口发紧,连司机问他“是不是这条弄堂”他都答不上来。
我看着刘先生病床边的心脏监测仪。屏幕上的曲线不紧不慢地拱起、落下,徐徐向前推动。那一声声“嘀、嘀”的搏动,也是不紧不慢,却让我感到那颗心脏的孤单。这份孤单从四十多年前就开始了,当然是在一阵癫狂的胡蹦乱跳之后。四十多年前,同样的这颗心脏紧紧堵住刘先生的喉口,他立刻感到空气也不够用了。并且,一股锋利的甜腥气从封塞的喉管冒上来,充满他的口腔。他觉得那是血的味道,是心碎而致的内向大出血。
他不知自己怎样下了车。他见自己正向司机交代一句什么。但是一句什么话,他自己都没听见。他只是看见司机的鸭舌帽上下动了动,表示领受了他的交代。他这时看见自己戴白手套的手拿出一把钥匙——这把钥匙在菁妹决心跟他远走高飞时便自然地又交回了他这里。这把钥匙是一个重大象征。他看见自己的手狠狠一拧。钥匙便松动了里面的锁。他突然觉得手上的白色手套真是可怖地白,白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