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校学生会的宣传部长。
我长得也不难看。
可是,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
以前,同寝室里一位女同学告诉我,男孩子最讨厌和嘴唇湿漉漉的女孩子接吻。所以和男人接吻的时候,一定要抿紧嘴唇,千万别把牙齿露出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寝室里所有的女孩都哈哈大笑。只有我不知道她们笑什么,为什么这么好笑。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别人吻过我,我更不曾吻过别人。甚至,我的妈妈。
我厌恶男女之间的事。在我看来,那是邪恶的,肮脏的。它只会带来耻辱和眼泪。
我的家乡在贵州的一个大山里。我们的村落窝在黑龙山脚下。村子非常穷。村子里的人大多是同一个姓。我们都姓唐。村子里最有威信的人是族长。村里的人,一旦犯了事,都由族长依族规来裁决。
家里除了爸爸、妈妈、我,还有一个小弟弟。爸爸个子矮小,身体瘦弱,两条腿走起路来是弯的。爸爸身上总有一股臭烘烘的牛屎味。
妈妈是外乡人。她是怎么嫁给爸爸的我不知道。妈妈长得很好看。我最爱看妈妈洗完澡后的样子。她洗完澡后脸特别白,总是一边哼着歌,一边侧着身子梳理她披在肩膀上的湿漉漉的长发。平常妈妈的头发总是绾在脑后,上面粘着些草叶土灰。
我的记忆里,妈妈从未亲过我,可是她非常爱弟弟。相反,弟弟生下来以后,爸爸变得特别暴躁。他从来不抱弟弟。有时无缘无故,拖过妈妈就打。可是妈妈除了流泪什么也不说。这时候总是我扑过去对着爸爸又踢又咬。弟弟长到四岁的时候,有一天,爸爸突然拖着弟弟就往外走。弟弟细细的胳膊被爸爸使劲儿掐着,我生怕它会断了。弟弟又踢又蹬,小猪一样的尖叫。
你这个孽障,小杂种。走,老子今天带你去见见你那狗日的亲爹。爸爸把吓得已经哭不出声的弟弟拖到村东头。妈妈也连滚带爬地跟在后头。
狗日的,有胆子你就出来,看看你日出来的小杂种。爸爸站在一家人门口大吼。
那是村子里屠夫的家。
屠夫站在门口,两手抱胸,冷冷地望着。
喊哪,快喊你的亲爹!狗杂种,小鸡巴日的。快喊你的亲爹。爸爸一边说,一边揪着弟弟那瘦弱的脖子使劲往地上摁。
放开他,你放开他。你是个畜生!妈妈满身是土跪在地上,伸出手去搂抱弟弟。
你这个贱货!爸爸一脚踹在了妈妈腰上。
妈妈半跪在地上,仰头望着高高站在面前的屠夫。
我永远也忘不了妈妈望着屠夫的那种目光。那是女人爱恨交加的目光,让我心弦欲断,不寒而栗。
后来,族长出面作出了裁决。我妈妈要么被赶出村子,要么接受族规的惩罚。
妈妈为了能够守着我们几个孩子,宁愿接受惩罚。我记得那天是阴历腊月二十一日。早晨,冰冷的太阳刚刚升起。风刮着枯黄的树叶在地面上打转。妈妈跪在祠堂前那棵老樟树下,穿着单薄的上衣匍匐在地上。族长提起一桶热气腾腾的猪血,哗的一声倾倒在妈妈身上。妈妈趴在腥臭的血污里,失声哀号。村里的女人们围了上来,往妈妈身上丢破鞋。直等到看热闹的人慢慢离去,妈妈才抖索着回家。妈妈大病一场,躺了半个月才起床。
那一年,我十一岁。弟弟四岁。
我拼命读书。我以全县初中会考第一名的成绩考上西南林业学校。我又以特优毕业生的资格被保送到林大。我早已不和家人联系。村子里的小姐妹大多到广东打工去了。是她们你一点我一点帮我凑着学费和生活费。我的一个最好的小姐妹,本来叫清莲,到广东后改名叫曼娜。她是我们那一班中最聪明最漂亮的一个。她给一个香港人当了二奶。清莲是给我寄钱最多的人。她对我说:你什么都不要管,一定要把书读出来。为了我,你也要把书读出来。
清莲最喜欢笑。以前只要谁稍稍一逗,她就忍不住发出笑声。她笑的时候总是头猛地向后一仰,尖尖的下巴翘得高高的,笑得浑身颤抖。你要是在她身边,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保准会忍不住和她一起笑起来。
我不知道我的弟弟现在怎样,妈妈现在怎样。我不能去想这些事。我只想着读书,出类拔萃,用学业上的出众来维系我所有的自尊。
甚至,我从来没有意识过我是一个女孩子。
可是现在,现在,我遇到了一个人。我不知该怎么办……
我记得上次节目中,电话里女孩说到这儿,就犹犹豫豫住了口。
高原一直在默默地听着。这时他才说,这位不知名的朋友,一定是位善良可爱的女孩。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一定是有一位男孩子爱上你了,而你也为他怦然心动。你不知所措了,对吗?
高原说得非常轻柔,好像在森林里看见一只小鹿,生怕吓着了它似的。
女孩声音颤抖,应道,是的。他是我同校的学生,比我高一届,是校学生会社会部部长。因为学生会的工作,我们经常在一起。
女孩说,有一天,他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在一个大森林里,一只雌蚂蚁匆匆忙忙向前赶路。它翻过一片树叶又一片树叶,一心一意要找到它的部落。它已经是个妙龄少女,相信一定能找到一只最优秀的蚂蚁做自己的如意郎君。它匆匆忙忙,走呀走呀,半途中遇到一只雄蚂蚁。它看也不看这只雄蚂蚁一眼。雄蚂蚁说:你停下来,看看我。我就是你要找的那只蚂蚁。
雌蚂蚁说:我不认识你。我也不知道你是否就是我命里该找的那一只。
雄蚂蚁说:我就是。在这个大大的森林里,会有很多很多种生命。可是,作为蚂蚁,我们是仅有的两只。
雌蚂蚁不信。它说:森林大着呢。前面一定会有更多的蚂蚁的。
雌蚂蚁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赶路了。可是那只雄蚂蚁说得对,这座大大的森林里,确实只有它们这两只蚂蚁。而它们,已经永远地错过了。
我当时冷漠地说:我不是那只雌蚂蚁,而且我根本就不是蚂蚁。
那年圣诞节,我避开寝室里同学的邀请,早早吃了晚饭,一人到大商场闲逛。节日的大商场里总是温暖喧闹,五光十色,辉煌华丽。空气里弥漫着女人的脂粉香和男人身上的烟香。到处响着圣诞歌声,到处摆着高高低低的圣诞树和红帽子白胡子的圣诞老人。对于孤独贫穷的人来说,能在这样的气氛中消磨几个小时也挺好。
这个城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圣诞节比春节还过得热闹。我逛的这家大商场是美国人办的。他们每年在圣诞节的前三天就在每一层的电梯口旁摆一棵高大的圣诞树,树上吊满空白的圣诞贺卡。往往还不到圣诞夜,贺卡就被写得一张不剩。有些人就自己加上卡片,甚至是半张撕得歪歪斜斜的白纸。
阅读那些贺卡成了我这几年圣诞节的惟一乐趣,也是我在那个众人欢乐之时逃避孤独的惟一办法。今年我又来了。
一张淡绿色的贺卡上写道:“老公,希望来年你对我好些。希望你在我身边真心感到幸福。圣诞快乐。你的霁。”旁边却是几个粗大的钢笔字:“痴心妄想!”
“阿牛,如果你在这个圣诞夜之前还不来找我,你就永远失去我了!我是阿慧。每分每秒等着你。”旁边画了一颗大大的红色的心。
“亲爱的爸爸妈妈:也许我比你们想象的要走得早。我多爱你们,多爱你们哪!圣诞快乐!永远快乐!!”这是张白色的卡片,用黑笔写的字,字迹弱得几乎难以辨认。
我一张一张地看,既漫不经心,又专心致志。都是些别人的祝愿,别人的喜怒哀怨,我不过是看着消遣。我看完二楼圣诞树上系的卡,又转到三楼的圣诞树旁。这是这个商场里最高最大的一棵圣诞树,有一丈高。从树尖到树的最底部都系着花花绿绿的圣诞卡,好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彩色雪。我想:算了,反正看不完了。我靠过去,随手拿起一张,一看就愣住了。
“小凡:圣诞节到了。相信我,我的胸口能融化冰雪。但愿上帝能把你这片雪花落进我怀里。圣诞快乐。愿永远和你一起快乐。剑一。”
小凡就是我。他就是剑一。
上一次的热线节目中,女孩说到这里,就轻轻把电话挂了。可是这次,女孩不再接着说她的故事。
你好吗?很想念你的声音。打电话进来只是为了问候你,高原。
高原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沉静。你好小凡。非常高兴你又在我们的节目里出现了。我,还有许多听众朋友都很挂牵你。
高原绝不像一些情感节目的主持人那样竭尽全力去煽情。相反,他总是尽可能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让过多的感情流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