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你给它起一个吧。”
伊莎贝尔想了一小会儿。“天堂池。”她说,双手捧起一捧水泼到一块岩石上,“这里是我的游泳池。”
“这里一般很安全。但保险起见,还是小心些。”
“什么意思?”伊莎贝尔心不在焉地划着水,问道。
“一般来说鲨鱼无法通过岩石的缝隙,除非潮水涨得很高,或者暴风雨来的时候。这么来说,你应该比较安全……”
“应该?”
“但你要注意其他东西,比如说海胆。脚踩在暗礁上的时候要小心,它们的刺会断在你的肉里,引起感染。还有黄貂鱼,它们把自己埋在水边的沙子里——如果你踩到它们尾巴上的那根刺就麻烦了。如果它们的尾巴扬起来打在你的心脏周围,那……”他发现伊莎贝尔忽然安静下来。
“你还好吗,伊奇?”
“不知道为什么,你每次滔滔不绝讲这些的时候我都感觉不太一样——我们离别人太远了,没有人会来帮助我们。”
汤姆把她揽在怀里,拉着她上了岸。“亲爱的,我会照顾你的,别担心,”他微笑,“你知道我会的。”他亲了亲她的肩膀,让她躺在沙滩上,亲吻她的嘴唇。
在伊莎贝尔的衣橱里,一大堆冬天的厚毛衣旁边,挂着几件花连衣裙——很好洗,也不容易被弄破。她穿着它们去做她的新工作:喂鸡、择菜、挤羊奶、打扫厨房。跟汤姆在岛上徒步走路时,她会穿着汤姆的一条旧裤子,裤腿要卷起来一尺多,腰间扎一条破皮带,上身穿着他的无领衬衫。她喜欢光脚接触大地的感觉,只要可以,她去哪儿都不穿鞋子。但是,去悬崖时,她会穿上橡胶底的帆布鞋,保护脚底不被尖利的花岗岩划伤。就这样,她不断探索着她的新世界。
伊莎贝尔沉醉于杰纳斯自由自在的空气中。在她来到杰纳斯不久后的一个早晨,她决定要做一个新尝试。这天中午,她到观察室去给汤姆送三明治。“你觉得我的新造型如何?”她问,身上什么也没有穿,“天气太好了,我觉得不需要穿衣服。”
他挑着一边的眉毛,似笑非笑。“很美。但是你很快就会觉得厌烦了,伊奇。”他接过三明治,抚摸着她的下巴。“在近海的灯塔上生活,你必须要学会保持一颗平常心,按时吃饭,按时作息……”他笑着说,“……还有一直穿着衣服。相信我,亲爱的。”
她涨红了脸,回到小屋,一层一层地穿上衣服——贴身背心、衬裙、连衣裙、开襟羊毛衫,又套上了一双惠灵顿靴子,然后跑到烈日下,吭哧吭哧地挖起土豆来。
伊莎贝尔问汤姆:“你有这个岛的地图吗?”
他笑起来。“你怕迷路吗?你都已经来了好几个星期了!只要你不跑到海里去,回家应该很容易,而且灯塔也会告诉你回家的路。”
“我就想要个地图。这儿一定有。”
“当然有。如果你要,这儿还有整个地区的地图,不过我可不知道它们对你来说有没有用。那上面可没多少你能去的地方。”
“你就给我吧,老公。”她说着,亲了亲他的脸颊。
那天上午的晚些时候,汤姆拿着一个大纸卷出现在厨房,毕恭毕敬地把纸卷呈给伊莎贝尔,说:“谨遵您的命令,舍伯恩夫人。”
“谢谢,”她用同样的口吻回答他,“这样就可以了,先生,你可以走了。”
汤姆摸摸下巴,唇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容。“你在忙什么呢,小姐?”
“不告诉你!”
接下来的几天里,伊莎贝尔每天上午出去探险,下午就躲在卧室里。即使汤姆在灯塔上忙碌,她也紧闭着房门。
一天晚上,她洗好晚餐的碗碟,取出那个纸卷递给汤姆。“这是给你的。”
“谢谢,亲爱的,”汤姆正在看绑在绳结上的卷了角的小册子,他看了一眼说道,“我明天把它放回去。”
“但是这是给你的。”
汤姆看着她。“这不是地图吗?”
她顽皮地露齿一笑。“你不看怎么知道呢?”
汤姆打开纸卷,发现它完全变了。地图上写满了小小的注释,还有彩色的素描和箭头。他第一个念头是这张地图是联邦财产,下一次检查的时候他完蛋了。地图上的每一个地方都有了新名字。
“怎么样啊?”伊莎贝尔微笑道,“一个地方没有名字怪怪的,所以我给它们都起了名字,看到了吗?”
她给所有的小海湾、悬崖、岩石和草地都起了名字,并把这些名字用印刷体写在了地图上,就像“天堂池”一样:“暴风角”“危险岩”“沉船滩”“宁静湾”“汤姆的瞭望台”“伊奇的悬崖”,诸如此类,还有很多。
“我从来没想过把它们看成一个个独立的地方。对我说来,这些都是杰纳斯。”汤姆微笑道。
“世界是有差异的。每个地方都应该有一个名字,跟一栋房子里的每个房间一样。”
汤姆也从没想过用一个个单独的房间来看待一栋房子。对他来说,那只是“家”。他忽然很痛心,因为这个岛屿被分割了,被分成了好的、坏的,安全的、危险的。他喜欢把它们看作一个整体。甚至,以他名字命名的那些地方也让他感到很不舒服。杰纳斯不属于他,而他却属于杰纳斯。他的工作仅仅是照顾它。
他看着他的妻子,她自豪地微笑着,欣赏着她的杰作。她只是想给这些地方起名字,并没有什么不对。也许最终,她会理解他,也会用他的方式来看待杰纳斯。
每次汤姆收到老兵聚会的邀请信,他都会回信,送去美好的祝愿,并寄些钱去,为聚餐做一些贡献。但他从没参加过。好吧,因为在灯塔上工作,即使他想去可能也去不了。他知道一些人喜欢见到熟悉的面孔,喜欢聊聊旧时的事情。可是,他并不想加入。那里都是他失去的朋友——是他曾经信任过的、并肩战斗过的,跟他一起喝醉过、一起冻得瑟瑟发抖的那些人。他们之间,不需要言语,他懂他们,就好像他们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们之间,有一种共同的语言,把他们绑在了一起。这种语言只有共同经历过的人才会懂,随便什么话题最后都可能回到战场上去。“聊天”指的是虱子,“残渣”指的是食物,而“回英国老家”是指会被送到英格兰医院里治疗的伤患。可是现在,他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依然会说起这些密语。
有时候,他在伊莎贝尔身边醒来,依然会感到惊讶,也会为她还活着而松一口气。他会很近很近地看着她,只为确认她是不是还在呼吸。然后他把头靠在她的背上,感受着她柔软的皮肤和她熟睡时均匀而温和的呼吸。这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