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裹里有一张单独的字条,来自“伦敦西南部富勒姆区格雷亨特街110号装备商店”,字条上是财务清单。她一项一项看着清单——“剃须镜、皮带、三便士、皮表带的手表、口琴”,只觉得哪里不太对。阿尔菲的口琴怎么会在休的所有物里,这太奇怪了!
她又看了一遍所有的东西,清单、表格、信、包裹,她仔细地留意了表格上的名字。上面的名字缩写是A. H.格雷斯马克,不是H. A.。是阿尔弗雷德·亨利,而不是休·艾伯特。她飞奔着去找她的丈夫。“比尔!噢,比尔!”她哭道,“他们一定搞错了!”
格雷斯马克家用黑边纸写信去询问,经过大量信件往来,才知道阿尔菲已经在到达法国的三天后死了,只比休晚了不到一天。兄弟俩在同一天加入了同一个团,两人连着的服役编号还曾让他们引以为傲。当时信号兵亲眼看见休被担架抬上船的时候还活着,于是他忽略了接到的指令,指令要求他发出的是A. H.格雷斯马克的阵亡电报,他却以为电报中的缩写A. H.指的就是H. A.。就这样,维奥莱特没有收到阿尔菲的阵亡电报,她第一次知道小儿子的死讯就是收到这个冷冰冰的包裹。她知道,在战争时期,犯错误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上一次假期的时候,伊莎贝尔回到这栋她从小生活的房子里,想起她两个哥哥的死曾经让这个家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丧子之痛浸透了母亲生活里的每一个角落。失去孩子的父母,他们的悲伤无以言表。他们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儿子或者女儿,但他们却仍然是一个母亲或者父亲。这看上去很奇怪。就伊莎贝尔而言,她崇拜的哥哥们去世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一个妹妹。
噩耗仿佛一颗来自法国前线的炮弹落在她的家庭里,轰然爆炸,留下一个永远无法弥补或填平的弹坑。维奥莱特花了很多天打扫儿子们的房间,每日擦拭装有他们相片的银色相框。比尔从此变得很沉默。无论伊莎贝尔与他谈论什么话题,他都不说话,或者干脆走出房间。伊莎贝尔想,她不能再给她的父母添麻烦了。他们的儿子不在了,而她现在是他们唯一的安慰。
而今,她的父母是如此狂喜,这让伊莎贝尔更加确信留下露西是正确的。这个孩子不仅仅治好了她和汤姆,还扫去了笼罩在父母心头的阴霾。
圣诞午餐的时候,比尔·格雷斯马克做了饭前祷告,他哽咽着感谢上帝赐予了他们露西。后来在厨房里,维奥莱特告诉汤姆,自从听到露西出生的消息,比尔就仿佛获得了新生。“真是奇迹啊,就像灵丹妙药一样。”
她凝视着窗外的粉红色芙蓉花。“让比尔接受休战死的事实已经够难了,对他来说,阿尔菲的消息无疑更是晴天霹雳。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相信。他说,不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到处写信询问,想要确认这是一个错误。”
“最终他放弃了,失去了信心。”她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最近——”她抬起眼睛,微笑起来,“以前的那个他又回来了,幸亏有了露西,她让他找回了整个世界。”她踮起脚,亲吻了汤姆的脸颊。“谢谢你。”
在帕特吉乌斯,教堂义卖会是最重要的节礼日传统。义卖会上,除了出售蛋糕和太妃糖,有时还能在烈日下看到有人卖一罐罐的果酱。这个活动最出名的是各种体育和趣味比赛:汤匙运鸡蛋、二人三足比赛、套袋赛跑——这些都是当天的主要比赛项目。掷球打椰子的游戏还在继续,不过射击游戏在战后被取消了,因为当地的这些男人在战争中磨炼出了新的技能,开始让主办者无钱可赚。
活动对所有人开放,主办方再三呼吁大家都来参加活动。通常,一个家庭会在里面玩上一整天。用油桶烧烤架烤制的馅饼和香肠只卖六便士一个。树荫下,汤姆和露西、伊莎贝尔坐在一块毯子上,吃着香肠面包。露西在一旁把她的午餐扯成一块一块,然后又放到她身边的盘子里。
“哥哥们都很能跑,”伊斯贝尔说,“三足比赛赢的常常是他们。有一天我赢了套袋赛跑,妈妈还留着那个奖杯。”
汤姆微笑起来。“原来我娶了一个跑步冠军啊。”
她玩笑似的一巴掌打在他的手臂上。“我在跟你说格雷斯马克家的光荣历史呢。”
一个佩戴着玫瑰花饰的男孩出现在他们旁边,汤姆正忙着给露西收拾残局,那盘子被她堆得快要溢出来了。男孩手里拿着本子和铅笔,说道:“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这是您的孩子吗?”
汤姆听了吓了一跳。“什么?”
“我只是问一下这是不是您的孩子。”
汤姆回答了问题,却有些语无伦次。
男孩转向伊莎贝尔。“这是你的孩子,太太?”
伊莎贝尔皱了皱眉,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明白了。“你是在参加爸爸征集比赛?”
“对,”他举起铅笔,问汤姆,“你的名字怎么拼写呢?”
汤姆又看了一眼伊莎贝尔,但是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不安。“如果你忘了,我可以帮你拼。”她取笑他说。
汤姆希望伊莎贝尔能理解他的意思,可她笑容依旧。他只好说:“这不是我的强项。”
“可是每个爸爸都这么做。”男孩说,很显然这是他第一次遭遇拒绝。
汤姆斟酌着语句。“我没有入围资格赛。”
男孩走开了,去寻找他的下一个目标。伊莎贝尔轻轻地说:“不要紧,露西。我会去参加妈妈征集比赛。至少你的父母里还有一个愿意为你做傻事。”汤姆仍愣愣的。
桑普顿医生洗手的时候,伊莎贝尔在帘子后面穿好衣服。她答应了汤姆要在他们回帕特吉乌斯时检查身体状况。
“从医学上讲,你的身体没什么问题。”他说。
“所以呢?什么意思?我是不是病了?”
“不是,只是月经停止。”医生边说边写,“幸好你已经有一个孩子了,所以比起其他人,这个时期提早到来,对你而言应该容易接受一些。至于可能出现的其他症状,恐怕得靠你自己忍受一下了。你的月经大概会在一年以后完全消失,大概就是这样。”他微笑地看着她。“然后你就完全解脱了,跟月经有关的问题你都不会有。很多女人会很羡慕你。”
伊莎贝尔强忍着眼泪走回家。很多女人已经永远失去了她们的最爱,而她还有露西,还有汤姆,她不该再奢求太多。
几天后,汤姆签署了接下来三年的任职文件。这个区域的负责人专程从弗里曼特尔过来办理手续,他仔细检查了汤姆的笔迹和签名,与原始文件进行了对比。只要有任何手抖的迹象,他就不能再回到杰纳斯去了。手抖是汞中毒的早期症状,如果在这时发现,他们就不必再把这个看守人派遣出去了,因为他十有八九会在下一个任期结束前完全疯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