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挣开他。“我不需要。你不能阻止我嫁给弗兰克。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不经您的允许结婚。”
“你可以不在乎我的感受,但是请你为你妹妹考虑考虑。你知道这里的人会怎么看这件事。”
“这里都是仇外的伪君子!”
“噢,大学教育真是物有所值,你现在都会用这种话来羞辱自己的父亲了。”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我的女儿,如果你非要嫁给那个男人,我不会祝福你,也不会给你钱。”
汉娜笔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的镇静神情像极了她的母亲,当初,正是她母亲的这种镇静吸引了塞普蒂默斯。她说:“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就这样吧。”
弗兰克和汉娜举行了小小的婚礼,而塞普蒂默斯拒绝参加。婚后,夫妻俩住在弗兰克位于小镇边缘那座破旧不堪的板房里,毫无疑问,他们的生活很节俭。汉娜给人教教钢琴课,也教一些伐木工人读书写字。其中有一两个工人还恶趣味地以此为乐,虽然她每星期只给他们上一小时课,但他们雇用的可是老板的女儿。不过大体上,汉娜的善良和礼貌还是赢得了大部分人的尊重。
她很幸福。她找到了一个完全了解她的丈夫,他能跟她一起讨论哲学和古典神话,他的笑容能够为她排忧解难。
弗兰克的口音从未完全消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里的人变得越来越宽容。只有一些人,比如比利·韦希特的妻子,或是乔·拉弗蒂和他的母亲,这些人在街上看到他的时候还是会流露出鄙夷的神色,但是总的来说,事情已经平静了下来。到了一九二五年,汉娜和弗兰克觉得生活已经稳定,钱也攒得差不多了,他们决定要生一个孩子。于是,一九二六年二月,他们的女儿降生了。
汉娜回忆起弗兰克轻快的男高音。他摇晃着孩子的摇篮,用德语轻轻地唱:“睡吧,宝贝,睡吧。爸爸在放羊,妈妈摇动着梦想树,为了摇下一个美丽的梦。睡吧,宝贝,睡吧。”
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点着一盏煤油灯。他坐在破椅子里,忍着背上的疼痛,告诉她:“我真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他的脸上焕发出一种光芒,那是睡在婴儿床里的那个小生命带给他的温暖的光芒。
那年三月,教堂的圣坛上放上了好几个花瓶,花瓶里插满了从弗兰克和汉娜花园里采摘的雏菊和千金子藤,花香穿过一排排座位一直飘到教堂的后面。汉娜一身淡蓝色配一顶女式低檐毡帽,弗兰克则穿着他的结婚礼服,四年过去了,礼服依然很合身。他的堂姐贝蒂娜和姐夫维尔福作为孩子的教父母也从卡尔古利来到了帕特吉乌斯。小小的婴儿躺在汉娜的臂弯里,贝蒂娜和维尔福看着孩子,脸上是宠溺的微笑。
诺盖尔斯牧师站在圣水盆旁,手里扯着圣带上的流苏,有些笨拙地摸索着洗礼礼典的书页。他的呼吸中带着些许酒精的味道,也许这就是他笨手笨脚的原因。“请问这个孩子受过洗礼吗?”他开始问道。
这是星期六的下午,天气很热很闷。一只硕大的绿头苍蝇嗡嗡乱飞,时不时飞落在圣水盆的水面上,被教父母赶走。但它来得实在太频繁了,维尔福忍无可忍用妻子的扇子猛地拍过去,苍蝇犹如醉汉般一下子掉入圣水中。牧师想也不想地立刻把苍蝇捞了出来,继续问:“您愿意以这个孩子的名义与撒旦以及他的一切邪恶断绝关系吗?”
“我愿意。”教父母齐声回答。
他们说话的时候,教堂的门忽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有人在推门。看到她父亲的瞬间,汉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跟在格温身后,慢慢地走到最后一排,跪了下来。自她离家结婚的那日起,她和父亲就再也没有说过话。她给他发了洗礼邀请,猜想他一定还是沉默以对。“我尽量,汉娜。”格温对她承诺,“但是你知道,老家伙倔得像驴一样。不过我向你保证,不管他说什么,我都会试试的。事情已经过去够久了。”
这时,弗兰克转过脸来面对汉娜。“看到没?”他低语,“上帝解决一切问题。”
“噢,仁慈的上帝,请埋葬这个孩子过往的一切罪恶,让她获得重生……”牧师的话回荡在教堂里,孩子被她的母亲抱在怀里,不停地抽鼻子和扭动。当她开始发出呜咽的声音,汉娜将小拇指放到她小小的嘴唇边,那孩子立刻心满意足地吮吸起来。礼仪还在继续,诺盖尔斯抱过孩子,对教父母说道:“请为这个孩子起名。”
“格蕾丝·艾伦。”
“格蕾丝·艾伦。我奉圣父、圣子、圣灵之名为你施洗。”
在仪式余下的时间里,孩子的眼睛一直盯着色彩鲜艳的窗户玻璃,两年以后,同样是在圣水盆旁,她也是如此着迷地望着这些玻璃,却被抱在另一个女人的臂弯里。
仪式结束后,塞普蒂默斯待在最后一排没有动。汉娜沿着走廊,慢慢地朝他走去。孩子在她怀里使劲乱踢包裹她的毯子,头左摇右摆。汉娜停在她父亲身边,把他的外孙女递给他。他站起来,有点犹豫,然后伸出手去抱住了孩子。
“格蕾丝·艾伦。你妈妈,她会很感动的。”说到这里,他便再也说不下去了,流下泪来,只是惊叹地凝视着孩子。
汉娜勾住他的胳膊。“来见见弗兰克吧。”她领着他走过走廊。
“来吧,我想你进来看看。”汉娜说。塞普蒂默斯犹豫着。这间小小的板房比棚屋好不到哪儿去,让他想起了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弗林戴尔家摇摇欲坠的小茅屋。他走过那道门,短短的两步路,几乎把他带回了五十年前。
客厅里,他和弗兰克的表亲聊了一会儿天,语气生硬却不失礼节。他赞美了弗兰克做的漂亮的洗礼蛋糕,还有那些很小却很精美的食物。可是他的眼角却不断地注意到墙上的裂缝和地毯上的破洞。
他离开的时候,把汉娜拉到一边,拿出钱包。“让我给你一点作为——”
汉娜轻轻地推回他的手。“没关系,爸爸。我们很好。”她说。
“你们当然可以。但是现在你们有了孩子……”
她把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臂上。“真的。谢谢您的好意,可是我们自己可以的。您常来看看。”
他微笑着亲吻了孩子的前额,也亲了他的女儿。“谢谢你,汉娜。”他几乎是喃喃自语地说,“艾伦一定会保佑她的外孙女的。我——我很想你。”
仪式后的一个星期时间里,给孩子的礼物不断地从珀斯、悉尼或是更远的地方运送过来。一张婴儿床,一口红木五斗柜,还有孩子的衣服、帽子、洗澡的东西。塞普蒂默斯·波茨的外孙女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
“您的丈夫已安然长眠,上帝一定会庇佑他。”因为这样的一封来信,汉娜为死亡哀悼,也为重生祈祷。上帝夺走了她的丈夫,但拯救了她的女儿。她哭泣,并不只是因为感到悲伤,她记忆中的那一天让她觉得羞耻。
对于有些事情,镇上的人总是避而不谈。这是一个很小的地方,人们心里都很清楚,有时候,忘记跟铭记一样重要。孩子们就这么长大,不知道他们父亲年轻时候干的混账事,也不知道自己的亲兄弟冠着别人的姓,生活在咫尺天涯。历史这件事,只要大家在结论上达成一致就行了。
人们用沉默麻痹自己的神经,掩盖一切耻辱,如此,生活才得以继续。那些从战场归来的男人只会说自己的战友牺牲得有多英勇,但也许在绝望中奄奄一息,痛苦地死去才是真实的故事。对外界来说,士兵们从来不去妓院,行为文明,也不会临阵脱逃。上战场对他们来说已经够残酷了。丈夫因此而失去理智,妻子则必须将家里的抵押金或厨房的刀具藏起来,她们悄无声息地做着这些事情,有时候,连对自己都无法承认。
所以,对于汉娜·伦费尔特来说,她失去了弗兰克,却无法对任何人倾诉。人们会说:“谴责那些人吗?——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只会渴望回归到帕特吉乌斯一派文明祥和的生活中去。但是,对汉娜来说,她会永远记得。
澳新军团日。酒吧里挤满了人——挤满了从战场上回来的人,挤满了在战争中失去兄弟的人,挤满了十年前从加里波利和索姆河战役幸存却依然没有从炮弹休克和毒气中恢复的老兵。吧台后,双硬币的赌博游戏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每年的这一天里,警察都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噢,见鬼!连警察也加入了赌博——曾经,他们也是那场战争中的一员。他们喝着苦啤,吵闹声越来越响,唱的歌也越来越粗鲁。他们有太多需要忘却的记忆。他们从战场回到这里,有些回到农场,有些回到办公桌前,有些回到讲台上,继续着他们原先的工作——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着这该死的生活。他们喝得越多,就越难忘记,就越想揍人发泄情绪——来一场真正的男人之间的较量。该死的土耳其人,该死的德国人,该死的浑蛋。
弗兰克·伦费尔特是个好人,是镇上唯一讲德语的人,虽然他来自奥地利,但是,他是他们能找到的最接近敌人的人。所以,这一天的傍晚时分,当他们看到他和汉娜一起走在大街上时,他们用口哨吹起了行军歌。汉娜很紧张,走得跌跌撞撞。弗兰克立刻抱过格蕾丝,抓起搭在妻子手臂上的开衫包住孩子。他们埋着头,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
酒吧里的那些人发现这是个不错的娱乐,于是,他们拥上街头。其他酒吧里的人也都走了出来,其中有个人开始打弗兰克的帽子,给自己找乐子。
“噢,别烦我们,乔·拉弗蒂!”汉娜怒斥,“回酒吧去,别烦我们。”然后继续飞快地往前走。
“别烦我们!”乔尖声尖气地学汉娜说话。“该死的德国佬!你们都一样,都是懦夫!”他转向闹事的众人。“看看这两个人,还有他们漂亮的小娃娃。”他含混不清地说着。“大家都知道德国佬会吃孩子,他们把孩子活烤了来吃,他们是一群恶棍。”
“走开,不然我们叫警察了!”汉娜叫道,但随后她便僵住了,她看到了哈利·卡斯通警员和鲍勃·林奇警员,他们端着酒杯,站在旅馆的阳台上。透过他们上了蜡的胡须,她看到他们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突然,人群像是被点着了火。“伙计们,上啊,我们来跟德国佬好好玩玩!”然后是接连不断的吼声:“让我们来拯救这个孩子,别让她被吃了。”一群酒鬼追在弗兰克和汉娜身后,汉娜的紧身衣勒得她无法正常呼吸,她渐渐地落在后面,大声喊着:“格蕾丝,弗兰克。救格蕾丝!”他抱着孩子一路从街上跑到码头,才逃出了围困着他的人群。他沿着栈桥往前跑去,脚下是摇摇晃晃的木板,他的心怦怦跳着,杂乱无章,胳膊被风吹得生疼。他跳上他看见的第一艘划艇,划出海去,划向安全。只有等那些人从酒醉中清醒过来,事情才会平息下来。
可没想到的是,后来,他遇到了更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