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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2 / 2)

伊莎贝尔走过来坐在她旁边的时候,露西大喊:“不行!妈妈,起来!那儿不能坐。”

伊莎贝尔大笑。“宝贝,我一直就是坐在这儿的呀。我觉得这儿很好。”

“那儿不能坐。爸爸说的!”

“她到底在说什么,汤姆?”

“我等会儿再告诉你。”他说着,拿起螺丝刀,希望伊莎贝尔可以忘记这个话题。

可是她没有。

伊莎贝尔哄露西入睡后,又问起这件事:“她说的那儿不能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坐在她床边讲故事的时候,她还在担心这个问题。她告诉我你很生气。”

“噢,只是她想出来的一个游戏。说不定明天她就忘记了。”

可是,露西似乎在那天下午唤回了弗兰克·伦费尔特的魂魄,汤姆每次面对着那些坟墓的方向的时候,弗兰克的脸就会一直在他的脑海中萦绕。

“等有一天,你也成为一个父亲……”关于露西的母亲,他曾经想过很多很多,但直到现在,他才领悟到,他对露西父亲所做的更是一种完完全全的亵渎。因为他,永远不会有神父或者牧师来为这个男人的去世举行仪式;因为他,这个男人永远无法作为一个父亲活在露西的心里,甚至记忆里。有那么一瞬间,露西和她真正的父亲之间只有几英尺之隔,这薄薄黄土隔开的是真正的血脉传承。汤姆忽然感到浑身发冷,因为他意识到他伤害了露西生父的亲人。那些人的面孔一直埋藏在他记忆的最深处,忽然,他们仿佛从坟墓中活了过来,生动鲜活地出现在他面前,指责他犯下的错误。

第二天早上,伊莎贝尔和露西去收鸡蛋,汤姆收拾客厅,把露西的铅笔放回饼干盒子里,把书摞起来。在那堆书里,他看到洗礼仪式时拉尔夫送给她的祈祷书,伊莎贝尔经常读给露西听。他漫不经心地翻着如羽毛般柔软的镶金边页面。晨祷,教会仪式……他看着这些赞美诗,眼睛停留在第37篇《大卫的诗》。“不要为作恶的人心怀不平,也不要向那行不义的生嫉妒。因为他们如青草快被割下,又如青菜快要枯干。”

伊莎贝尔和露西走进屋来,小丫头背着篓子,说说笑笑。“天哪,好干净!是魔法小精灵来过了吗?”伊莎贝尔问。

汤姆合上书,将它放在书堆的最上面,勉强笑笑说:“只是简单整理了一下。”

几周后,卸完九月的补给品后,拉尔夫和汤姆背靠着仓库的石头墙壁坐着。布鲁伊在船上修锚链,伊莎贝尔和露西在厨房里做姜饼人。

几个星期以来,汤姆一直在期待这一刻,一直在思考等船来了以后他要怎么去面对这件事。他清了清喉咙,问:“拉尔夫,你曾经——做错过事情吗?”

老人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这话是什么意思?”

把话说出来比想象中艰难得多。“我是说——唉——你搞砸一件事后,怎么把它纠正过来?你怎么弥补?”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啤酒商标上的黑天鹅,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是很严重的事情。”

拉尔夫喝了一大口啤酒,看着面前的草地缓缓点了点头。“说吧,发了什么事情?”

“我父亲的去世让我开始思考那些我曾犯下的错,开始思考如何能在我死之前纠正这些错误。”汤姆张了张嘴刚要继续,眼前却浮现出伊莎贝尔给他们死去的孩子洗澡时的样子,他犹豫了。

“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的名字……”他很惊讶,其他那些想法、那些负罪感在一瞬间就占据了他的脑海。

“谁的名字?”

汤姆犹豫了一下,此刻的他仿佛站在悬崖边缘,要决定自己是不是要跳下去。他喝了口啤酒。“我杀死的那些人。”他说了出来,声音沉重而干涩。

拉尔夫想了想才回答:“你要知道你那时是在一场血腥的战争中。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时间过去得越久,发生的那些事情,就显得越是疯狂。”过往的那些记忆就像一个又一个牢笼,令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那些事情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心中的罪恶感亦与日俱增。他挣扎着,喘息着,不堪重负,觉得自己永远无法逃脱出来。拉尔夫一动不动,等着他说下去。

汤姆转向拉尔夫,忽然浑身颤抖起来。“天哪,耶稣啊,我只是希望不做错事,拉尔夫!该死的,告诉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不做错事!我——我只是忍受不了了!我不能再这样做了。”他将酒瓶扔向地面,瓶子砸在一块岩石上,支离破碎,说话声渐渐变成了哽咽声。

拉尔夫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他。“孩子,别着急,慢慢来,慢慢来。我曾经也跟你一样,痛苦不堪,要知道这世上的事情并不一定是非黑即白,对与错常常纠缠在一起,让你无法分辨,你做对的同时也有可能是错的,等你意识到的时候,可能已经太晚了。”

他沉默地盯着汤姆看了很久。“我要问你的是,一味地为过去的事情责备自己是否会让事情变得更好?你现在无法改变什么。”这些话,不带任何偏见,也毫无敌意,可还是令汤姆感到心如刀绞。“逼疯一个人最快的方式,就是让他一直在是非对错之间挣扎。”

拉尔夫摸着手上的老茧。“如果我的儿子能有你一半好,我就会觉得很骄傲。你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汤姆。多想想怎么做对你的家庭最好,你要活在当下,做好现在你能做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都是盐。永远都清理不干净。只要一不注意,它就会像癌症一样开始侵蚀。”跟拉尔夫谈话过后的第二天,汤姆自言自语着。在那座仿如一个巨大的玻璃茧的透镜里,露西坐在他的身边,正在给布娃娃喂“糖果”吃,汤姆则在擦拭和抛光黄铜配件。露西抬起头,笑看着他。

“你也是娃娃的爸爸吗?”她问。

汤姆停下来。“我不知道呢,你怎么不问问娃娃呢?”

露西俯身对她的娃娃低语了几句,然后宣布:“她说不是,你只是我的爸爸。”

她脸上的婴儿肥已经退去,开始显出她未来的模样——早先深色的头发变成了金色,还有深邃的眼睛和白皙的皮肤。他也不知道她会像她的母亲,还是父亲。他回想起那个被他埋葬了的金发男人的脸。随着时间的流逝,露西会问他越来越复杂的问题,光是想象着这个场面,他就感到一阵阵恐惧爬上他的脊椎。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就仿佛看到他父亲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时间越长,就越相像。帕特吉乌斯很小,孩子还小的时候,一个母亲可能无法根据她婴儿时候的样子认出她的孩子,但是,等孩子长大了,她会不会从孩子身上看见她自己的样子?这种想法像毒蛇一般咬噬着他的心。他将抹布在抛光剂的罐子里蘸了蘸,继续擦着那些配件,直到汗水流下来,流入他的眼角。

傍晚时分,汤姆靠在走廊的柱子上,看着太阳渐渐地落下去,凉风阵阵。他已经点燃了灯塔,灯塔会一直旋转,直到天明。他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思考着拉尔夫的话,“做好现在你能做的”。

“亲爱的,你在这儿。”伊莎贝尔说,“她睡着了。我读了整整三遍《灰姑娘》!”她搂住汤姆,靠进他怀里。“我喜欢她一边翻书,一边假装在读书的样子。她是用心在看那些故事。”

汤姆没有回答她,伊莎贝尔在他耳朵下面亲了亲,说:“我们可以早点休息。我累了,但不是特别累……”

他依然看着海面。“伦费尔特太太长什么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伊莎贝尔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汉娜·波茨。“你到底想知道这个做什么?”

“你觉得呢?”

“她一点也不像她!露西的金发碧眼——一定是遗传她的爸爸。”

“反正一定不是遗传我们。”他转身面对她,“伊奇,我们得做些什么。我们得告诉她。”

“露西?她还太小——”

“不是,是汉娜·伦费尔特。”

伊莎贝尔一脸恐惧。“为什么?”

“她应该知道。”

她浑身颤抖。在那些黑暗的时刻里,她曾想过汉娜所受的折磨。她不知道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是相信自己的女儿已经死了糟糕,还是知道她还活着自己却永远见不到她更糟。但是,她知道她不能妥协,只要她有一丝一毫的妥协,事情就将无可挽回。“汤姆,我们已经讨论过无数次了。我们不能为了你那烦人的道德心而牺牲露西的幸福。”

“烦人的道德心?天地良心,伊莎贝尔,我们不是在说从奉献盘里偷几英镑那么简单的事情!我们说的是一个孩子的人生!还有一个女人的人生。我们每分每秒的幸福都建立在她的痛苦上。无论我们想怎么摆脱这个事实,这都是不对的。”

“汤姆,你累了。我知道你很难过,昏了头。明天早上你就不会这么想了。今天我不想再谈论这件事情了。”她摸了摸他的手,努力地想要掩饰声音里的惊颤,“我们——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并不完美,我们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一瞬间,他觉得她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也许这一切都不存在,他们之间这短短的几英寸距离仿佛分隔出了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而且毫无交集。

灯室里的每个表面都光亮如新。汤姆总是很尽职地保养灯室,此时更是仿佛跟每一颗螺丝钉、每一个配件都铆上了劲,非要将它们擦到闪闪发亮为止。这些天,灯室里总是弥漫着金属抛光剂的味道。那些棱镜晶莹透亮,几乎一点灰尘都没有,灯塔发出的光束耀眼夺目。所有的齿轮都顺畅平稳地转动着,这里的设备从未像现在这样精确地运转着。

而此时的小屋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你就不能用油灰补一下那条裂缝吗?”他们吃完午饭,坐在厨房里,伊莎贝尔问道。

“等我做好检查的准备工作马上就弄。”

“但是你已经准备了好长时间了,搞得好像国王要来似的。”

“我只是想让一切都井井有条,仅此而已。我告诉过你,我现在有机会争取摩尔礁灯塔上的职位。那是在陆地上,离杰拉尔顿很近,附近也有人。而那里离帕特吉乌斯有几百英里。”

“你以前从来不会想离开杰纳斯。”

“是的,好吧,时代变了。”

“改变的不是时间,汤姆。”她说,“如果一座灯塔看起来不在它原来的位置,那移动的一定不是灯塔本身,这话是你说的。”

“好吧,算你弄懂这话的意思了。”他拿起扳手,头也不回地走向仓库。

晚上,汤姆拿了一瓶威士忌,走上悬崖边缘。微风习习,他仰望夜空,细数着那些星座,嘴里是辛辣而炽烈的味道。他回头去看那旋转的光束,苦笑出声,那明亮光束的背后,是永远处于无尽黑暗中的岛屿。灯塔发出的光指引着别人的路,却照不到自己身边最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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