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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2 / 2)

“从这里出去。”她说,带着他走向前门。

她在他身后关上门,把脸靠在墙上,止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噢,伊莎贝尔,亲爱的!”她的母亲叫道,“快来躺一会儿,我的孩子。”她说着,领她走进她的房间。

“我又要吐了。”伊莎贝尔说,几乎是立刻,维奥莱特将一个旧陶瓷盆放到了女儿的大腿上。

“你喜欢书吗?亲爱的。”汉娜小心翼翼地问。她想尽一切办法与女儿沟通交流。她小的时候很爱那些故事,在她为数不多的关于母亲的记忆里,她仍然记得那个下午,阳光洒在柏梦塞的草地上,妈妈读《彼得兔的故事》给她听。她清楚地记得妈妈穿着那件淡蓝色的真丝衬衫,身上有种特别的花香;还有妈妈的笑容——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藏。“这个词是什么?”她问汉娜,“你认识这个词,对吗?”

“胡萝卜。”汉娜自豪地宣布。

“汉娜真厉害!”妈妈微笑着说,“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记忆到这里便逐渐模糊了,就像一个故事到了尾声,然后她会从头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回忆。

现在她试图用同一本书引诱格蕾丝。“看到没?这个故事讲的是一只兔子。来跟我一起读吧。”

可是,孩子不高兴地看着她。“我要我妈妈。我讨厌这本书!”

“噢,来吧,你连看都没有看呢。”汉娜深吸了一口气,又说,“就看一页。我们一起读一页,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就不读了。”

小姑娘从她手中抢过书,朝她扔了过去,书角砸在汉娜的脸上,差一点就打到眼睛。然后她冲出房间,一下子撞在格温身上。

“嗨,小丫头!”格温说,“你对汉娜做了什么?去跟她说对不起。”

“让她去吧,格温。”汉娜说,“她不是故意的,是个意外。”她捡起那本书,小心地放到架子上。“我想今天晚饭给她做鸡汤。每个人都喜欢鸡汤,是不是?”她问,却没什么说服力。

几个小时后,她跪在地板上,用抹布擦去她女儿吐了一地的汤。

“你仔细想想,我们真的了解他吗?所有的一切,从悉尼来——都可能是一个谎言。我们只能确定他不是帕特吉乌斯人。”维奥莱特·格雷斯马克在女儿安然入睡后对比尔说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等到她不能没有这孩子的时候,再把她撵走。”她盯着外孙女的照片。她已经将相框从壁炉架上拿了下来,放在她内衣抽屉的底层。

“可是,唉,你又了解多少呢,维奥?你真的了解吗?”

“老天啊。就算他没有拿枪指着伊莎贝尔的头,他也有责任。伊莎贝尔失去了第三个孩子,一定整个人都崩溃了,再拿这事责备她……在那个时候,是不是要坚持原则取决于汤姆,如果他想,就一定能做到。这件事没有回头路,尤其是在牵扯了这么多人之后。人要学会面对自己的选择,比尔。这才是勇敢的人,要承担得起自己犯下的错误。”

比尔没有说话。维奥莱特一边重新整理着那些精致的薰衣草包,一边继续说:“他这是在往伤口上撒盐,为了他自己的内疚感,置伊莎贝尔和露西于不顾。”她握住他的手。“在这个问题上,他丝毫没有考虑我们的感受,好像我们还没有受够似的。”她的眼里闪着泪光。“我们的小外孙女,比尔。我们的爱……”她慢慢地合上抽屉。

“亲爱的,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我知道。”比尔紧紧地抱住妻子,注意到这些天里,她的头发白了不少。他们拥抱着站在那里,维奥莱特哭泣着。比尔说:“我真是太傻了,居然会相信我们的苦日子过去了。”毫无征兆之下,他禁不住大声呜咽起来,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阻止这个家庭再一次分崩离析。

汉娜清理完地板,好不容易设法让格蕾丝睡着。她坐在小床边,凝视着女儿的脸。白天的时候,她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格蕾丝只要觉得有人在看她,就会把自己的脸遮起来,就会背对着她,或是跑进别的房间。

现在,在烛光下,汉娜终于可以仔细地端详她的一切了,她脸颊的曲线、眉毛的弧度,在她的脸上,汉娜看到了弗兰克。她心潮澎湃,仿佛只要对着这张睡颜说话,弗兰克便会回答她。灯里的烛火跳动着,伴随着孩子的呼吸,投下晃动不定的阴影。烛光下,她的发丝泛着金色的光泽,嘴唇晶莹剔透,粉嘟嘟的唇角挂着一丝晶亮的银线。

汉娜慢慢地意识到,她的内心深处有—个愿望:她希望格蕾丝一直这样睡着,不要醒来,几天、几年都没有关系,如果可以,她希望她一直睡到忘记那些人、那些年为止。汉娜第一次看见这孩子脸上痛苦的神情时便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此时此刻,那种空洞再次吞噬了她的心。要是弗兰克在这儿该有多好。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做,一定知道怎么熬过这一切。不管被打倒多少次,他都会挺直背脊,微笑着重新站起来,毫无怨言。

汉娜忆起格蕾丝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她才出生一个星期,完完全全是她的女儿。她仿佛又听见弗兰克的歌声,“睡吧,宝贝,睡吧。”他会凝视着小小的婴儿床,悄悄地用德语对女儿说话。“我在跟她说悄悄话,给她讲那些美好的事情。”他说,“我知道,只要她心怀这些美好的事情,她就会很幸福。”

汉娜挺挺腰。这些回忆足以支撑她面对新的一天。格蕾丝是她的女儿。总有一天,格蕾丝灵魂里的某些东西会让她想起自己是谁的,她会认自己这个母亲。就像父亲对她说过的,她只需要一步一步慢慢来。不用多久,格蕾丝便又属于她了,到那时,格蕾丝会如她出生之时那般快乐。

她轻轻吹灭蜡烛,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光走出房间。她爬上床,只觉得整颗心完全被掏空了。

凌晨三点,伊莎贝尔从房子的后门溜了出去。月亮高高地挂在白桉树的树枝之间,长长的树枝就像两根细长细长的手指。她赤着双脚,踏在干枯的草地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她在那里踱来踱去,从蓝花楹树踱到凤凰树,又从凤凰树踱回蓝花楹树,很久很久以前,她和哥哥们会在这里玩板球,就将这两棵树当作球门柱。

她的脑海里接连不断地浮现出那些事、那些人,从她失去第一个孩子开始,第二个、第三个,直到现在她又失去了露西,这些画面一幕幕在她眼前闪过。还有那个她爱过的汤姆,那个和她结婚的汤姆,也消失在一片迷雾中。他欺骗了她,在她毫无戒备之时,偷偷联络另一个女人,密谋夺走了她的女儿。

“我能理解。”她想不通他捎来的口信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揪成了一团,既充满了愤怒又无比渴望。她的思绪纷乱,如飞絮般到处乱窜,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九岁那年,她骑在一匹飞奔的马上。前方的小道上盘着一条虎蛇,马儿受惊,猛地仰头奋蹄,不管不顾地狂奔起来,伊莎贝尔死死拽住它的鬃毛,搂着它的脖子,直到马儿跑得筋疲力尽,最终停了下来。“你什么也做不了,”她的父亲这样告诉她,“一旦马儿受惊了,你能做的就只有祈祷,然后拼命地抱住它。动物一旦陷入盲目的恐惧中,你是没办法让它停下来的。”

她不能跟任何人说,没有人会理解她。失去了这个家,她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她的手指抚上蓝花楹树的树干,找到了那道划痕——那是阿尔菲和休前往法国的前一天,阿尔菲在这里刻下的她的身高。“好了,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就可以知道你长高了多少了,妹妹,所以你要努力。”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两个男孩对视了一眼,眼神既担忧又兴奋。“你长到这里的时候。”休在第一道痕上方六英寸的地方又刻了一道痕,“等你长到这么高了,我们就会回来继续烦你了,贝拉。”

她一直没有长到这么高。

一只壁虎飞快地爬行着,将她的思绪带回到现在,带回到困境中。月亮清冷冷地挂在树梢,一连串问题源源不断地困扰着她。汤姆到底是谁?她原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个人。他怎么可以这样背叛她?她和他生活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的?那些灵魂是谁?那些融合着她与他血脉的灵魂,那些无法来到她身边的灵魂,它们是谁?她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对于她来说,明天还有什么意义?

对汉娜来说,格蕾丝回来后的这几周比当初失去他们后的几周更让她感到痛苦,因为,那些长久以来她不愿接受的现实,如今她再也无法逃避。很多年过去了,弗兰克真的已经死了,女儿也不完全属于她了,那些失去的年华再也无法追回。格蕾丝的生活里没有她,她为此感到羞愧,因为她觉得背叛,被一个婴儿背叛。

汉娜想起了比利·韦希特的妻子。她一度以为自己的丈夫在索姆河战役中牺牲了,所以当他回来时,她是多么狂喜,最后却慢慢变成了绝望。比利在战场上中了毒气,回到妻子身边的时候,已经完全像一个陌生人,没有生气。如此挣扎了五年,一天清晨,水池里的水结成了厚厚的冰,牛棚里,比利的妻子站在一个倒置的挤奶桶上,上吊自杀了。比利的手抖得握不住刀,是她的孩子们割断了绳子将她的尸体放了下来。

汉娜祈祷着,祈祷上帝赐予她耐心、力量、理解。每天早晨,她都会恳求上帝帮助她熬过这一天。

一天下午,她路过儿童房,听到里面有讲话的声音。她放缓脚步,蹑手蹑脚地走到半开的门边。她是如此兴奋,终于看到她的女儿在玩那些洋娃娃了——她曾千方百计让她和洋娃娃玩,她却怎么也不肯。现在,床罩上摆放着几件玩具。一个娃娃依然穿着它精美的蕾丝连衣裙,可是另一个娃娃的衣服被撕得只剩下一件背心和长灯笼裤。穿着裙子的娃娃的大腿上放着一只木头衣夹。“该吃饭了。”穿裙子的娃娃说,孩子端着小小的茶杯送向木衣夹,嘴里发出“吗呣,吗呣”的声音。“真是个乖孩子。现在该睡觉啦,小甜豆。晚安。”娃娃拿起衣夹在唇边亲了亲。“看,爸爸,”它接着说,“露西睡觉了。”娃娃精致的小手碰了碰那只衣夹。“晚安,露西,晚安,妈妈。”穿灯笼裤的娃娃说道,“现在我得去点灯了。太阳快下山了。”娃娃说完快步跑到了毯子底下。穿裙子的娃娃又说:“不要担心,露西。那个女巫抓不住你,我已经把她杀了。”

等汉娜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她已经冲进房间,一下子抢走那些娃娃。“够了,不要再玩这些愚蠢的游戏,听到没有?”她猛地一巴掌打在孩子的手上。孩子僵直着身子,可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汉娜。

愧疚和悔恨在一瞬间淹没了汉娜。“亲爱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她想到了医生的建议,“他们都走了,那些人都走了。他们做了坏事,不让你回家。他们现在都走了。”听她提到“家”这个词,格蕾丝一脸困惑,汉娜叹了口气。“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午餐时间,汉娜在厨房里抽泣着,为自己的爆发懊恼不已,而她的女儿又玩起了那个游戏,这次她用了三个木头衣夹。那天晚上,汉娜熬夜到很晚,剪裁、缝制。格蕾丝早上醒来的时候,枕边放了一个崭新的布娃娃——一个穿着围裙的小女孩,围裙上绣着“格蕾丝”几个字。

“妈,我实在忍不住不去想她怎么样了。”房子后面的屋檐下,伊莎贝尔和母亲一起坐在藤椅上,“露西一定很想我们,很想家。那可怜的小东西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亲爱的。我都知道。”她的母亲答道。

维奥莱特给她倒了一杯茶,放在她的大腿上。伊莎贝尔现在变得惨不忍睹——一双眼睛深深陷了进去,眼圈乌青;头发毫无光泽,干枯地打着结。

伊莎贝尔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是为了说服自己,她大声说了出来。“一个葬礼也没有……”

“你在说什么?”维奥莱特问。这些天,伊莎贝尔说的话大都没有意义。

“我失去的每一个人,他们就这么走了,什么也没有。也许有个葬礼就——我也不知道——就会改变一切。休在英格兰的墓地上还有张照片。阿尔菲只在纪念碑上留了个名字。我的前三个孩子,三个,妈妈——他们连一首赞美诗都没有过。现在——”她泪如雨下,“露西……”

维奥莱特曾经感到很庆幸,因为她从来不用给她的儿子们举行葬礼——葬礼会让儿子们战死的消息变成毋庸置疑的事实。举行葬礼就意味着她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的儿子们真的已经离开了人世,已经被埋葬了。那是一种背叛。如果没有葬礼,说不定,有一天他们还会溜进厨房问她今晚吃什么;说不定,他们还会嘲笑她,嘲笑她竟然会相信他们已经死了这种无稽之谈!

她斟酌着说:“亲爱的,露西没有死。”伊莎贝尔似乎不以为然。她皱了皱眉。“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亲爱的。我永远不会原谅那个人。”

“我以为他爱我,妈妈。他告诉我,对他来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可他却做了那么可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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