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起时,我刚到家换掉外出服。比我预期的早十分钟。也许想攻我不备。我缓缓打开门,门链还没拉下,并不是我预期的那个人,不管她是谁,脸上都没笑容。
“艾莉诺·奥利芬特,是吗?我是社会福利部的琼·马伦。”她说着便往前一站,但被门挡住了路。
“我在等希瑟。”我说,望向她身后。
“希瑟生病请假了,我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她负责的案子由我接手。”
我要求检查正式证件,我觉得,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她微微叹了口气,开始在她包里翻找。她身材高挑,悉心打扮,黑色裤装搭白衬衫。她垂下脑袋时,我注意到她闪亮黝黑的波波头上的白色分线。她终于抬起头,递来识别证,上头有个大大的机构标章和小小的照片。我仔细审视,目光在照片和她的脸庞之间来回几次。这张照片拍得不大好,可是我不会因此迁怒于她,我自己也不是很上相。在现实生活中,她和我年纪相仿,皮肤平滑无纹,抹了红色口红。
“你看起来不像社工。”我说。她盯着我看,却不发一语。又来了!在各行各业,我老是碰上社交能力不足的人,频率高到令人发指。得要面对客户的工作,为何却偏偏吸引对人类有敌意的这些人呢?真让人想不通。我要自己记得,晚点再回到这个话题上,我接着取下门链,请她进屋。我带着她走入客厅,听着她的高跟鞋咔嗒咔嗒踩过地板。她问我能不能快速参观一下。这当然在我的意料之中,希瑟以前也会这样,我想这是她们分内的工作,要确定我没用细颈瓶子储存自己的尿液,也没有绑架喜鹊,将它们缝进枕头套里。我们踏进厨房时,她意兴阑珊地称赞我的室内布置。
我试着透过访客的眼光来看我的家,我知道能住这里是非常幸运的事,这几年来这一区几乎找不到社会住宅了。要不然我是不可能住这一区的,靠着鲍伯给我的微薄薪水绝不可能。社会福利部在我必须离开上一个寄养家庭时安排我入住这里,就在我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当时我刚满十七岁。在当时,凡是受照管成长的脆弱年轻人都可以分配到就读地点附近的机构公寓,不会有多大问题,可想而知。
我记得,我等了好一段时间才开始布置室内,大学毕业后的那个夏天才终于粉刷了这个地方。我兑现大学教务处寄来的支票(随着支票一起寄来的还有毕业证书),买了乳胶漆及刷子。原来我赢了个小奖,奖项以某位过世多时的古典学者之名设立,我以维吉尔《农事诗》的报告取得学位考试的最佳成绩。我当然没去参加毕业典礼,既然没人会替我鼓掌,踏上讲台领证书也没什么意义。从那之后,我就没再动过这间公寓。
我试着以客观的眼光来看,我想这间公寓看起来很老旧。妈妈总是说,对居家布置太执着,是很资产阶级的事,让人沉闷,更糟糕的是,任何“自己动手”的活动就是乌合之众的专属作为。光是脑海里浮现我可能从妈妈那里吸收而来的这些想法,就令人害怕。
家具由慈善机构提供,他们会在脆弱年轻人和释囚搬进新家时提供协助。能够得到这些不成套的捐赠物品,我当时很感激,现在仍是。这些东西都运作正常,所以我从来都不觉得有必要更换任何一件。我不经常清扫这个地方,我想,就别人看来,可能会觉得这个地方弥漫着遭到忽视的气息。我不觉得清扫有什么意义,反正在这里吃饭、洗浴、入睡且醒来的只有我一人。
这位琼·马伦,就是我从去年十一月以来的第一位访客。社会福利部每半年左右会派人访视一次,她是我今年第一位访客。抄表员还没来过,虽然我不得不说,我宁可他们留下访卡,我就可以打电话过去通报表上的读数。我蛮喜欢客户服务中心的,可以听到各式各样的口音,试着查出一点关于你讲话对象的事情,总是非常有趣。最棒的部分是,他们最后总会问:“艾莉诺,今天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这样我就可以回答:“没有,没有,谢谢你,你完全又彻底地解决了我的问题。”听到有人说出我的名字,总是一件美好的事。
除了社会福利部跟水电公司之外,有时候这个或那个教会总有一些代表来拜访,问我是否欢迎耶稣进入我的生命。我发现,他们通常不大喜欢辩论劝人改宗异教的那些概念,真令人失望。去年,有个男人过来递送家居用品直销公司的产品目录,没想到真是一份精彩的读物,我还是很后悔当时没买蜘蛛捕捉器,那个装置巧妙得很。
我们回到客厅时,琼·马伦婉拒了我泡杯茶的提议,坐在沙发上后,她从公文包里抽出我的档案,厚度有几寸,勉强能用橡皮筋捆住。某个不知名人士在右上角用马克笔写了艾莉诺·奥利芬特,标明一九八七年七月,就是我出生的年份。黄棕色档案夹破破旧旧的,还沾有污渍,看起来就像很有历史的工艺品。
“希瑟的笔迹糟糕透了。”她嘀咕,保养良好的指甲顺着整叠文件的头一张往下游走,她轻声说着,对自己而不是对我,“每年两次访视……持续融入社区……早期辨识额外支援的需求……”
她继续读下去,然后我看到她变了脸色,瞥了瞥我,表情掺杂着害怕、警觉及同情,她一定是读到了妈妈那部分。我久久盯着她不放,她深吸一口气,低头望着文件,接着再次抬头看着我,缓缓吐出气来。
“我本来不知道。”她说,语气呼应着表情,“你会不会……你一定很想她吧。”
“想妈妈?”我说,“几乎不会。”
“不是,我的意思是……”她越说越小声,一脸别扭、悲伤、尴尬。啊,这些表情我熟得很,就是听闻奥利芬特的故事时必定会出现的表情。我耸耸肩,不知道她到底在讲什么。
我俩之间只有沉默,它凄惨地发抖。感觉仿佛过了几天之后,琼·马伦合起搁在大腿上的档案夹,给我一抹过度灿烂的笑容。
“所以,艾莉诺,我的意思是,从希瑟上一次访视以来,你大致过得怎样?”
“嗯,我不需要额外的支援,也完全融入了社区,琼。”我说。
她微弱地笑笑:“工作都还好吗?就我所知,你是……”她再次查查档案,“你在办公室工作?”
“工作还好。”我说,“一切都好。”
“家里的状况怎样呢?”她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目光在大大的绿色厚圆“坐垫”上流连。坐垫的造型是只巨蛙,是我最初搬进来时,受赠的爱心家具之一。多年以来,我越来越喜欢它凸圆的眼睛跟巨大的粉红色舌头。某天晚上,伏特加下肚之后,我用偷来的签字笔在它舌头上画了只大家蝇。我没什么艺术天分,可是以我卑微的看法,画得还不错。我觉得这个举动帮我成为这个捐赠物品的所有人,由二手物件创造出新物。更何况,这巨蛙本来看起来就很饿。琼·马伦似乎没办法把视线从坐垫上挪开。
“这边一切都好,琼。”我重申,“账单都付了,和邻居关系友好,我自在得不得了。”
她再次翻阅档案,然后吸气。我知道她准备要说什么,我听出她语气上的转变——恐惧、犹豫——在提起这个话题以前总是如此。
“就我所知,你还是不愿意知道关于那件事或是你母亲的其他事情?”这次她没有笑容。
“没错。”我说,“没必要——我每星期和她聊一次,周三晚上,和时钟一样准时。”
“真的吗?都过这么久了还是这样?有意思……你很喜欢……维持这种联系吗?”
“为什么会不喜欢?”我难以置信地说。社会福利部到底去哪里找到这些员工的?
她刻意让沉默持续半晌,虽然我明白这种技巧,但我最终还是忍不住填补空白。
“我想,妈妈很想要我查出……更多关于那件事的情况……但我没这个打算。”
“嗯。”她边说边点头,“关于过去发生的事情,你想知道多少,完全看你的意愿。法庭当时裁定得很清楚,这类事情完全要照你的意思,对吧?”
“没错。”我说,“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她仔细地看着我,很多人都曾这么做过:细看我的脸,找寻妈妈的痕迹,享受某种奇怪的刺激感,这么接近那个女人的血亲。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报纸偶尔还是会提到她,称她为蛇蝎美人。我察觉她的视线扫过我的伤疤,她嘴巴微张,看来她爱大惊小怪的乡巴佬本色,是这身套装和波波头也遮掩不了的。
“如果你想的话,也许我能找张照片来。”我说。
她眨眼两回,红了脸,然后忙着拨弄鼓起的档案夹,试着要把所有的散页拢成整齐的一叠。我注意到有一张散页飘落,掉在矮桌下方。她没看到纸张溜走,我思忖要不要告诉她。毕竟,上头讲的是我的事,严格地说,不就算是我的吗?我当然会在下回访视时归还——我又不是贼。我想象妈妈的声音,低声说我想得没错,社工都是一些自以为善心的好事之人。琼·马伦啪地把橡皮筋套上档案,要提那张纸的时机过去了。
“我……你今天还有什么事情想跟我讨论的吗?”她问。
“没有,谢谢。”我说,让笑容尽可能灿烂。她看起来相当困窘,甚至有点害怕。我很失望,我原本的目标是表现得亲切友善。
“那么,暂时先这样喽,艾莉诺,我就不打扰你了。”她一边继续说着,一边将档案收入公文包,语调轻松随性,“周末有什么计划吗?”
“我要到医院探病。”我说。
“噢,那不错啊,探病总是能逗病人开心,不是吗?”
“是吗?”我说,“我不知道,我以前没去医院探过病。”
“当然了。你自己就在医院度过了不少时间。”她说。
我盯着她看。我们对彼此的认识程度天差地别,真是太不公平了。我想,为了纠正这种状况,社工应该列一张事实清单给新客户,上头提供他们自己的信息。说到底,她可以不受限制地取得那份大大的棕色档案夹,有如“艾莉诺大百科”,长达二十年的信息,里头就写着我人生的私密细节。但我却只知道她的名字和她的雇主。
“如果你知道那件事的话,那你就该明白,能去探访我的人,就只有警察和我的法定代理人。”我说。
她张着嘴凝视我,让我联想到游乐场里小丑的脑袋,只要将乒乓球抛进他们张开的大嘴里,就可以得到一条金鱼。我替她开门,看着她的视线反复转向那只改造过的青蛙。
“半年后见喽,艾莉诺。”她迟疑地说,“祝你好运。”
我以特别温柔的动作在她背后把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