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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闺房记乐(2 / 2)

芸跟我同年,却比我大十个月,我从小就以姐弟相称,这时还依旧称呼她为淑姐。

到她家时,看见满屋子人都穿得很光鲜,唯独芸上下素淡,仅仅穿着一双新鞋。那双鞋绣制得很精巧,问她,知道是她自己做的,我这才了解她的聪慧并不仅仅体现在笔墨之上。

芸的身形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清目秀,顾盼神飞,就是两颗门齿稍稍外露,恐怕不是福相。但是有一种缠绵的神态,真让人

心向往之。

我要过她的诗稿来一看,有的仅成一联,有的只写了三四句,大都是未完成的。我问是什么缘故,她说:“这些诗都是无师之作,希望有个能当我老师的知己把这些句子推敲成篇。”我就开玩笑地在她的诗稿前面题了“锦囊佳句”四字,却不知她夭寿的命运在这里就埋下了伏笔。

这天晚上送亲送到城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我肚饥难耐,便让仆妇们拿些吃的,仆妇拿来枣脯,我嫌太甜没吃。这时,芸偷偷地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让我去她的房间。进了她的屋子,看见桌上摆有热粥和小菜,我高兴地拿起筷子就吃。忽然听见芸的堂兄玉衡喊她:“淑妹出来下!”芸赶忙把门关上说:“我累了,要睡下了。”玉衡将门推开,挤身而入,看见我在吃粥,就笑眯眯地看着芸说:“刚才我来要粥,你说没了,原来藏起来专门给你的夫婿吃呀?”芸窘得躲了出去。玉衡将这事告知长辈,全家上下也都笑话她。我也非常尴尬,一赌气就带着老仆人先回家了。

自从吃粥这件事以后,我再去舅母家,芸就开始故意躲我,我知道她是害怕别人再拿吃粥之事来笑话她。

到了乾隆庚子年(1780年)正月二十二我和陈芸花烛之夜,见到她瘦弱的身材依然如故,揭开红盖头,我们两人便相视而笑。饮过交杯酒之后,我和她并肩而坐吃夜宵,我从桌下偷偷握她手腕,抚摸她那温暖的指尖,不觉心中怦然作跳。我让她吃菜,当时却正逢她的斋期,已经坚持了好几年了。回想起她当年开始吃斋时,正是我出天花的那阵子!我就笑着逗她说:“现在我的脸上光滑鲜亮,安然无恙,淑姐从此可以开戒了吧?”她含笑看着我,点了点头。

二十四日我姐姐出嫁,二十三日因是国忌不能办喜事,所以就在二十二日我们结婚的当天晚上,为姐姐设宴送行。芸到堂屋去陪宴,我就在洞房里与伴娘划拳赌酒,结果我屡战屡败,最后大醉而卧,等我早上醒来的时候,芸已经起床正在梳妆。

这一天,亲戚朋友络绎不绝,到晚上上灯以后才开始办喜事。半夜十二点整,我作为新妇的弟弟送嫁,丑末时分(凌晨3点)才回到家中,这时已经是灯残人静了!我悄悄进屋,看到老仆妇在床下打盹,而芸虽然已经卸妆却尚未睡下,在明亮的银烛的照耀下,她低垂粉颈,不知道看什么书正看得入神呢。我就走过去抚摸她的肩膀说道:“淑姐连日辛苦,怎么还如此孜孜不倦地攻读呀?”

芸赶紧回头站起来说:“刚才正想去睡,打开书柜发现这本书,看着看着就忘记疲乏了。《西厢》的大名很早就听说过,今天才第一次看到,真不愧是才子书,只不过总觉言语描写有些尖酸刻薄呢!”

我笑着回答道:“正因是才子,才能下笔尖酸刻薄呀!”仆妇在一旁催促我俩早点休息,我就打发她自己先去歇着,而与陈芸并肩说笑,就好像密友重逢!我试着将手探入她的胸中一摸,发觉她的心也是怦怦乱跳,便在她耳边小声问道:“淑姐的心怎么跟舂米似的呀?”芸回眸一笑,就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我拥着她入床帐,到了第二天东方大亮仍旧是浑然不觉!

芸作为新娘子,刚开始的时候不怎么爱说话,也从来不发脾气,跟她说话,也只是微笑应对。侍奉长辈时她非常恭敬,而对待仆佣也很和气,一切都做得井井有条而没有丝毫过失。每天早上,看到窗外微亮时她就赶紧穿衣起床,好像有人在催她一般。我开玩笑说:“如今又不是当年吃粥的时候了,你怎么还怕人笑话呀?”芸答道:“当年为你藏粥,被家里人传为笑柄,现在却不是怕人笑话,只是担心父母说新媳妇懒惰而已。”我虽然想让她继续睡,却知道她的做法是对的,于是也跟着早起。从此两人耳鬓厮磨,形影不离,感情之深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然而欢乐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已是婚后一个月了。当时我的父亲稼夫公在会稽做幕府,专门来信让我过去。我之前师从于在会稽开馆的杭州的赵省斋先生,赵先生循循善诱,我今天所以还能握笔为文,都是先生教导的结果。原定的是从会稽回来与陈芸完婚之后就继续回到会稽完成学业,可是收到父亲的信之后,心中还是怅然若失,害怕芸会因此而难过。可是芸反而强装着笑脸劝慰我,为我整理行装,只是当天晚上感觉她脸色不太一样而已。第二天临走的时候,芸向我小声嘱咐道:“你这一走就没人照顾了,自己要多保重!”登舟解缆而去时,正是桃李争艳的季节,而我的心却如同林鸟失群,天地也因之变色。等我到了会稽之后,父亲却又渡江东去了。

在学馆里住了三个月,却好像已经有十年之久。芸虽然不时寄来书信关心我的起居,同时勉励我用功读书,可是我的回信却多是套话,所以心里很是有些愧疚。风吹着院子里的竹子沙沙作响,月光从长着芭蕉的窗前散落,对景怀人,真让人梦魂颠倒呀!省斋先生察觉到了我的感情,就写信和我的父亲商量,给我出了十个题目,让我暂时回家写文章。我高兴得就像罪犯遇赦一样。

登上回家的船以后,更觉得一刻如年。终于到了家,先到母亲那里问了安,就马上回到我的房间,芸起身相迎,我们手握着手,却谁也说不出话来。魂魄仿佛化成了烟化成了雾,直觉耳中轰然作响,好像都不是自己的身子了。

那时正值六月,屋子里闷热得像蒸笼一样。幸而住在沧浪亭爱莲居西间隔壁,板桥院内河边有一个带窗的长廊,名为“我取”轩,其含义取的是孔子说的“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的意思。檐前有一株老树,浓荫覆盖着窗户,把人脸都映绿了。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是父亲稼夫公垂帘宴请客人的地方。禀告母亲得到允许以后,我就携同芸住在这里消夏避暑。芸因为太热也就不做刺绣了,整天只是陪着我读书作文谈古论今,品评风花雪月。芸不善饮酒,勉强她,她也顶多只能喝三杯,于是我就教给她射覆的游戏以助酒兴。我自以为人间的快乐,没有能超过这段时间的了。

一天,芸问我:“各种古文门派,效法谁的才正确呢?”我答道:“《国策》、《南华》取其灵动明快,匡衡、刘向取其高雅雄健,司马迁、班固取其博大精神,韩昌黎取其浑厚,柳宗元取其峻峭,欧阳修取其飘逸,三苏父子取其雄辩,其他的像贾谊、董仲舒的策对,庾信、徐陵的骈文,以及陆贽的奏议,有可取之处的无法一一列举,只在各人心领神会罢了!”

芸说:“写古文全在见识高超而意气雄发,女子学习古文恐怕难以登堂入室,唯有作诗一道,我还算稍稍有所领悟。”我说:“唐朝以诗来选拔人才,而说起诗人中的宗师,必推李白、杜甫,你喜欢学谁呢?”芸评判道:“杜甫的诗锤炼精纯,李白的诗潇洒浪漫。与其学杜诗的格律森严,不如学李诗的生动活泼!”我问道:“杜甫是诗家集大成者,学诗的人大多以他为师,你却效法李白,这是为什么呢?”芸答道:“论及格律谨严,词旨高深,当然没有人超过杜甫;但是李白的诗却宛如姑射山上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的情趣,让人喜欢不已!所以并非杜甫比李白差,只是我心下爱李诗要多于杜诗罢了。”我笑笑说:“当初还真不知道陈淑珍女士竟然还是青莲居士的知己呢!”芸笑道:“我还有一个启蒙师父白乐天先生呢!常常让我有感于心,只是没有表露过罢了。”我问她缘故。她说:“白乐天不是《琵琶行》的作者吗?”我笑而叹道:“怪了!李太白是你的知己,白乐天是你的启蒙师父,我恰巧又表字三白,是你的夫婿,你与‘白’字怎么这么有缘呀!”芸笑着说:“现在是‘白字有缘’,将来恐怕就是‘白字连篇’了!”两个人相视大笑!我问她:“你既然了解诗,也应当知道赋的好坏吧?”芸答道:“《楚辞》是赋的源头,但我学识太浅难以理解;论汉、晋文章的格调高雅、语句精美,我觉得司马相如算是最好的了吧!”我逗她道:“当年卓文君愿意跟随司马相如,或者不在他的琴而在他的赋也不一定呢!”说完两人便又相望大笑!

我的性情直爽,放荡不羁;而芸却像个老夫子,迂腐拘谨而又极讲礼数。偶尔给她披件衣服整整袖子,她必定连声说“得罪了”;有时候给她递块毛巾或者扇子,她必定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接过去。开始我很厌烦她这样,就说:“你想要用礼数来束缚我吗?俗话说,礼多必诈呀。”闻听此言,芸面颊发红,争辩道:“恭敬而有礼节,怎么反倒说是欺诈呢?”我解释说:“恭敬存在心里就好,不需要来那些虚的东西。”芸说:“世间最亲的人莫过于父母,难道也可以心里存着恭敬而表现出狂乱放肆的样子吗?”我顿时哑口无言,便开始给自己解围,对她说:“我刚才的话是逗你玩儿的。”芸说:“世上反目成仇的事情多数起自戏言,以后你千万不要再误解我,让人委屈死了!”我把她搂到怀里,不停地抚慰她,她才脸色和缓笑了起来。此后,“岂敢”呀、“得罪”呀,就成了我们说话时常用的词了。

我和芸两人举案齐眉二十三年,时间越长感情越亲密。在家里的时候,不管是屋子里还是在路上相遇,总是握着对方的手问:“你去什么地方呀?”心里怦怦跳,好像害怕别人看见一样。而实际上两人同行并坐,刚开始还避着别人,时间长了就不当一回事儿了。芸有时候跟别人说话,看见我来了,就会站起来往旁边挪挪身子,我就会过去跟她并肩坐下。彼此都不知道怎么会变得这样随意,起初还觉得羞惭,后来就顺其自然了。我甚至奇怪有些老年夫妇怎么会看着对方就像仇人一样?有人说:“不是这样,怎么能白头偕老呢?”这话真的对吗?

这一年的七夕,芸在“我取轩”里摆上香烛瓜果,与我共拜天孙(织女星)。我事先刻了两枚印有“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字样的图章,我自己留的是阳文,而将阴文交给了陈芸,以为两人书信往来的时候使用。

那天夜里月色很好,俯看河面,波光粼粼就像白丝绸一样,我们摇着轻罗小扇,并坐在临水的窗前,仰头看见云彩飞过,变幻千姿百态。芸叹道:“宇宙这么大,共享这一弯明月,不知道今天晚上,还有没有像我们俩这样有情致的夫妇呢?”我说:“夏夜乘凉赏月到处都有,要是说到品论云霞,独具慧心而能参悟其中道理的人也不会少。但要像你我夫妻共同赏月,所品论的恐怕就不在这云霞上面了。”没一会儿,蜡烛燃尽了,月亮也落下去了,我们就撤掉瓜果回房间休息了。

七月十五日俗称“鬼节”,芸准备了一些酒菜,打算晚上的时候邀月畅饮。到了入夜时分,却忽然阴云密布,芸闷闷不乐地说:“我们要是能够白头偕老的话,明月应当出来啊。”我也觉得意兴索然,四顾之下,只见对岸万点萤光明灭闪烁,散落在柳岸蓼渚之间。

我便和芸联句解闷,结果联了两韵之后,都越联越没章法,奇思怪想,信口胡说。芸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最后倒在我身上,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其时我觉得她颈部有一股茉莉花香扑鼻而来,就拍着她的肩膀叹道:“古人因为茉莉花形状颜色如珠,所以才用来作为化妆压鬓之用,却不知这花沾染了油头粉面之气之后,它的芳香才更可爱!真真把你供奉的佛手都比下去了!”芸止住笑声,答道:“佛手是香中君子,香气只在若即若离之间;茉莉花是香中小人,必须凭借势力,所以它的香气也就像小人那样谄媚。”我赶紧接道:“那你怎么远君子而近小人呢?”芸笑道:“我就是在笑你这个君子怎么爱小人呢!”

说话间,已是三更时刻,仰望夜空,竟见风扫云开,一轮圆月随之而出!我们都非常高兴,便倚窗对酌。还没喝几杯,就忽然听到桥下“扑通”一声,好像有人落水。趴在窗前仔细看过去,却见水面平静得像面镜子,并看不见什么东西,只是听见滩边有鸭子急奔的声音。我知道沧浪亭畔曾经淹死过人,担心芸会害怕,当时就没敢告诉她。芸不安地问道:“噫?这种声音是从哪来的?”我们一时毛骨悚然,赶紧关上窗户,带上酒回房间了。点上蜡烛,便见一灯如豆,罗帐低垂,然而杯弓蛇影,到底有些惊魂未定!我赶紧把灯拨亮,准备入帐休息,而这时芸已经在发烧了!接着我也病了,一下子难受了一整月!真的是乐极生悲,也是白头不终之兆啊!

中秋节的那天,我刚刚大病初愈。因为芸嫁入我家已经半年,却从来没有去过隔壁的沧浪亭,就让老仆去跟守亭者约好不要放闲人进去。在傍晚时分,带着芸和我的小妹妹,在老仆的引导下,过石桥,进入园门向东转,沿着曲曲弯弯的小路向前走。园子里有用石头堆砌成的假山,林木葱茏苍翠,亭子就在一座土山的顶上。沿着台阶走到亭里,四下可望数里之远。这时正值将暮时分,只见炊烟四起,晚霞灿然。

隔河对岸的园子叫做“近山林”,是地方官员跟中央特使宴饮相聚的地方,那时候正谊书院还没有开设。拿一块毯子铺在亭子中间,席地而坐,守亭者烹好茶端了上来。不一会儿,一轮明月升上林梢,渐觉凉风吹进了衣袖,月亮映照在河心,顿觉那些俗虑尘怀一扫而光。芸说:“今天的游园虽然很快乐,但要是能驾一叶扁舟,往来于亭下,岂不更畅快!”这时候已经天黑了,想起七月十五那天夜里受到的惊吓,我们就相互搀扶着下了亭子回去了。吴地风俗,中秋节晚上不论大家小户的妇女都要出来结队游玩,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静,反倒没有一个人来。

我的父亲稼夫公喜欢认养义子,所以我的异姓兄弟有二十六人之多!我母亲也有九个干女儿,九人当中王二姑、俞六姑跟芸的关系最亲密。王二姑生性痴憨,喜欢喝酒;俞六姑性情豪爽,能说会道。她们每次聚会,总会把我赶到屋子外面,她们三人同睡一张床,这都是俞六姑一个人的主意。我笑着说:“等俞妹妹回家后,我就把妹夫邀请来,一住就是十天。”俞六姑说:“那我也来呀,我跟嫂子睡一处,不是很好吗?”芸和王二姑就在旁微笑。

后来,因为弟弟启堂娶妻,我便和芸迁居到饮马桥的米仓巷。这里屋子虽然很大,但却没有沧浪亭的那种幽雅。

母亲的寿辰请了戏班子表演,芸刚开始觉得很新奇,很爱看。父亲向来没有什么忌讳,点了《惨别》等几出戏,老演员表演逼真,观者无不动情!我透过帘子看见芸突然起身离去,很久都不出来,便进去探视,俞六姑和王二姑也跟着过来。只见芸一人用手支着下巴独坐在镜窗旁边。我问道:“怎么这么不高兴呀?”芸答道:“看戏原是为了陶冶性情的,今天的戏却只让人肝肠寸断呢!”俞王二人都笑着叹道:“这是太重感情了!”俞六姑问道:“嫂子要一个人在这儿坐一整天吗?”芸答道:“等有能看的戏的时候再出去吧!”王二姑听了便先走出去,请母亲点了《刺梁》、《后索》等几出戏,然后劝陈芸出去看,她看了才又高兴起来。

我的堂伯父素存公很早就去世了,因为他没有子嗣,父亲便让我继承他的香火。他的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的旁边,每年春天,我都会带着芸一起去祭拜扫墓。王二姑听说那附近有个风景胜地戈园,便跟着一起去。

芸见地下的小乱石有类似青苔的花纹,斑驳可爱,就指给我看,说:“用这样的石头做假山,比宣州的白石显得更有古趣呢!”我叹道:“像这么好看的石头恐怕很难拾到多少!”王二姑听了,接道:“嫂子如果真的喜欢这石头,我给你拾些!”说着便向守坟的人借了一条麻袋,像个仙鹤似的弯着腰开始拾了。每拾一块,我说“好”,就收起来;我说“不好”,就扔掉。没有多一会儿,她就满脸汗津津的,拽着麻袋回来了,说:“再拾我可就没力气拿了!”芸一边拣一边接道:“我听说山中果子收获的时候,一定要借助猴子的力量,原来真是这么回事儿呀。”王二姑恼怒地撮起十指,作出要给芸呵痒的样子,我横在中间挡住了她,责备芸说:“人家为你辛苦,还说这样的话,难怪二妹妹生气呢。”

上坟回来的路上,我们去游戈园,初春枝头的嫩绿娇红,争相展颜取媚于人。王二姑平素就憨憨的,进园以后遇见花就折下来。芸怪她道:“又没有花瓶养,又不插在头上戴,你折这么多干什么呢?”王二姑说:“花也不知道痛痒,有什么好心疼的?”我开玩笑说:“将来罚你嫁给一个满脸胡须的麻子老公,好为花出气报仇。”王二姑生气地用眼瞪着我,把花扔在地上,然后用那莲瓣般的秀足将它们拨到池子里,说:“为什么这么欺负我呀!”芸赶紧笑着解劝,她才不再生气。

芸刚嫁过来的时候不怎么说话,只喜欢听我发议论。我逗她开口,就像用细草逗蟋蟀一样,后来她也渐渐会发出些议论来。芸每天吃饭必用茶水泡着吃,喜欢吃芥卤乳腐——吴地俗称臭豆腐,喜欢吃虾卤瓜。这两样都是我平生最讨厌的,所以我就逗她说:“狗没有胃才喜欢食粪,因为它不知道脏臭;蜣螂团粪而化为蝉,是因为它想到高处飞翔。那么,你是狗呢,还是蝉呢?”芸答道:“我爱吃腐乳是因为它便宜又可配粥饭,小时候吃惯了的,现在到了你家虽然已经像是蜣螂化蝉,但还是喜欢吃它,也是不忘本的意思;至于喜欢卤瓜,则是到你家后才尝到的。”我接道:“这么说,你是把我家当狗洞了?”芸非常窘迫,勉强辩解说:“粪便家家都有,只在吃与不吃的分别!你喜欢吃蒜,我也勉强陪着你吃。臭豆腐不敢勉强你吃,卤瓜你则可以捏着鼻子尝一点,吃了你就知道它是多么的美味了!这就像无盐的钟离春一样,相貌丑陋却品德高尚。”我笑着说:“你想让我做狗呀?”芸说:“我做了那么久,委屈你也试着尝尝吧!”说着便用筷子夹了一块硬塞在我的嘴里。我捏着鼻子试着嚼了嚼,好像确实挺脆美的,松开鼻子又嚼了嚼,竟成了非常奇妙的美味!从此我便也喜欢吃了!芸以香油加上少许白糖拌腐乳,味道也很鲜美;把卤瓜砸烂拌腐乳,起名叫做“双鲜酱”,味道很奇妙。我问芸:“起初讨厌它,后来却又喜欢上它,这其中的道理真的是想不通呢!”芸答道:“情之所钟,即使丑也不会嫌弃了!”

我启堂弟的媳妇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迎娶她的时候临时缺少珠花,芸就拿出她接受彩礼时候的珠花给了我母亲,婢妪在一旁惋惜,都有些舍不得,芸说:“作为妇人已经属于纯阴了,珍珠更是纯阴的精华,用作首饰,把阳气都克掉了,有什么珍贵的呀?”

但是,对于破书残画,芸却极为珍惜。书有残缺不全的,她必定搜集起来分门别类,然后汇订成册,名之曰“继简残编”;字画有破损的,她一定要找来古旧的纸张粘补成完整的一幅,有破损的地方就请我给补全补好,然后卷起来,名之曰“弃余集赏”。在做手工活儿和做饭的闲暇,她整天干这些事儿,没有丝毫烦倦的意思。在破箱子烂书堆里,偶尔得到值得一看的一片纸,就会如获至宝。我们的老邻居冯老太太常因此收集一些乱旧书画卖给她。

芸的喜好与我相同,而且能够察读懂我的眉目言语,一举一动,只要给她一个眼色,就都做得头头是道。我曾对她说:“可惜你是个女人,如果能变成男人,我们一起遍访名山古迹,畅游天下,岂不是很快活的事情吗!”

芸答道:“这有什么难的呀!等到我两鬓斑白以后,虽然不能远游五岳,但近处的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我都可以陪你一起去游玩。”

我笑道:“恐怕到你两鬓斑白的时候,已经步履维艰了。”

芸也笑道:“这一辈子如果不能,那就等下一辈子吧!”

我接道:“下一辈子你来做男子,我则化为女子跟随你。”

陈芸道:“那必得不忘记此生,才觉有趣呢!”

我笑着说:“小时候一碗粥的故事都说个没完,如果来世不忘记此生,到了洞房花烛之夜,细谈这两辈子的事情,就更没有合眼的时候了!”

芸说:“传说月下老人专管人间婚姻之事,今生你我夫妇已承蒙他的撮合,来世姻缘也得仰仗他的神力,何不画一张月下老人像来供奉呢?”

当时苕溪有一个画家戚遵,字柳堤,擅长画人物。我就请他画了一张像:月下老人鹤发童颜,一手挽着红丝线,一手拿着拐杖,拐杖上悬挂着姻缘簿,奔驰于非烟非雾之中。这是戚先生的得意之作,我的好友石琢堂则在画像上面题写了赞语。画像悬挂在卧室里,每逢初一、十五,我们夫妻必定焚香拜祷。可惜后来因为家里出了很多变故,这张画像竟然不知道遗失在何处。“他生未卜此生休”,我们夫妻两人的痴情,真的能够得到神仙的保佑吗?

迁居到仓米巷之后,我将卧室命名为“宾香阁”,是因芸的名字,取相敬如宾的意思。仓米巷的住处院窄墙高,一无可取。院后有一小楼,可以通到藏书的地方,开窗就能看到陆氏废园,只得见一片荒凉之象!沧浪亭的风景,还时时让芸怀念。

那时,有一个老妪住在金母桥的东边,埂巷的北面。她的房屋的周围都是菜地,院墙和门都是篱笆编的,门外有个一亩大小的池塘。花光树影错错杂杂地围在篱笆墙边。这块地方就是元末张士诚的王府旧地。屋子西边几步远,有瓦砾堆成的土山,可以登高远望,而且地旷人稀,颇有一番野趣。

老妪偶然一次谈到这块地方,芸便神往不已,跟我说道:“自从离开沧浪亭旧居,常让我魂牵梦萦!既然不能回去,就退而求其次,这位老妪住的地方怎么样?”我答道:“连日来暑热逼人,正想着寻一处清凉地来消暑呢!你既然喜欢那里,我就先去看看,如果可以居住,就带上被褥搬过去,在那儿住一个月如何?”芸说:“恐怕父母不会答应咱们吧?”我说:“我会亲自去和他们说。”

隔了一天,我到老妪的家里一看,虽然只有两间屋子,但前后隔为四间,且纸窗竹榻,颇有一番幽趣!老妪得知我的意思后,也很高兴地腾出自己的卧室出赁给我。我将四壁用白纸糊上,顿时觉得大为改观!在禀知母亲之后,便和芸住到了这里。

我们的邻居是一对老夫妇,以种菜为业,知道我们夫妻是来这里避暑的,就来打招呼,并将他们池子里钓得的鱼和园子里种的蔬菜送给我们,给他们钱他们推辞不要,芸做鞋作为回礼,他们才感谢着接受。

当时正值七月,新居绿树成荫,并且时有凉风从水面吹来,群蝉鸣叫,颇具夏趣。邻居老人又给我们制作了鱼竿,我便和芸坐在柳树的浓荫里垂钓;日落时,我们则登山观赏晚霞夕照,并随意联句对对,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这样的句子。到了晚上的时候,明月倒映池中,蟋蟀之类的昆虫的叫声在四面八方响起,我们在篱下设一竹榻,老妪送来酒食,夫妻二人便于月下对酌,直喝到都有些微醉才开始吃饭。洗浴之后,就脚穿凉鞋,手拿蕉扇,或坐或躺,听邻居老人谈因果报应的故事,直到三更时分才回房歇息,这时便觉全身清凉,几乎察觉不出是生活在城市之中。

后来我又请邻居老人买来菊花,种在篱笆周围。九月菊花盛开之时,又和芸来住了十天,母亲也高兴地来观赏。大家一边吃着螃蟹一边欣赏菊花,从早到晚都不觉得累。

芸高兴地说道:“将来咱们迁居此地,买上十亩绕屋菜园,让仆人种植瓜果蔬菜以供生活之资,你画画我刺绣,以此来满足诗酒的开销。布衣茶饭便可快乐一生,不必再考虑到外面谋生了。”我很赞同她的想法,但是如今即使有了这样的地方,知己却早已经死去,这真是让人遗憾呀!

距离我家半里路的地方就是醋库巷,里面有个洞庭君祠堂,俗称“水仙庙”。里面有曲折的回廊,有座小亭子立在园中。每逢神仙的诞辰,每家每户都在祠中寻一所在,密密地悬挂统一样式的玻璃灯,然后在廊子中间设一宝座,两旁各置一几,上面放些花瓶,插上鲜花,陈列着来比较高低。白天只是演戏,到了晚上则各自往自家瓶花间插上蜡烛,烛光参差上下,名曰“花照”。灯光下百花争妍,宝鼎中暗香浮动,犹如龙宫夜宴一般。管事的有的以笙箫奏乐唱歌,有的烹茶聊天,围观者像蚂蚁般簇拥着,好在檐下设有栏杆来隔开。

朋友们邀请我也去插花布置,因此得以亲历这样的盛事。回到家中后,我形象地向芸描述一番,芸称赏不已,芸说:“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去啊!”我说:“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裳,就可以扮成男子了!”于是就将芸的头发编起,再稍将眉毛描浓,然后戴上帽子,虽然微露鬓角,但还能够掩饰;穿上我的衣服后长出一寸多了,就在腰间折起来缝上,外面再套上马褂遮挡。芸问道:“脚怎么办呢?”我说:“外边有卖蝴蝶履的,各种大小都有,很容易买到,而且早晚可作拖鞋之用,岂不是一举两得吗?”陈芸听后便转忧为喜。

晚饭过后,芸打扮好了,便模仿男人姿态拱手阔步练习好一大会儿,突然又变卦说道:“我还是不去了,要是被人家识破的话就太不方便了,而且父母知道了也不好。”我怂恿她说:“庙中管事的那些人谁不知道我的脾气,即使认出来也不过一笑置之罢了。母亲现在在九妹夫家,咱们偷偷去偷偷回,他们怎么会知道呢?”芸顾镜自照,止不住大笑不已。我强挽着她的胳膊,悄悄出了门。

在庙里游逛了个遍,没有认出她是女子的人。有问是谁的,我就回答说是我的“表弟”,芸也只是拱手为礼而已。后来到了一个地方,有一妇人和一幼女在宝座后坐着,是杨姓管事人的家眷。芸跑过去想问候,身子一侧,便不自觉地拍了一下那妇人的肩膀,旁边的婢妪们站起来生气地说:“你是谁家的小子!怎么这么没规矩!”我赶紧上前找词遮掩,芸见势不妙,便脱掉帽子,翘起脚尖对众人说道:“我也是女子呀!”大家面面相觑,都非常惊讶,但马上又转怒为欢,留我俩吃了些茶点,还特意唤轿子将芸送回家。

吴江的钱师竹先生病逝,我收到父亲的来信让我去悼念。芸悄悄地对我说道:“去吴江必然经过太湖,我想和你一起去,也算开开眼界。”我高兴地说:“正忧愁一个人上路太过孤单,你如果能一起去,那实在太好了,苦恼的是没有什么理由呀!”芸说:“不妨托言回娘家去,你先上船,我稍后跟上。”我说:“假如能一起去,那么回来的时候就把船停在万年桥下,我们一起乘凉赏月,也可继续当时沧浪亭联韵的美事。”

那一天是六月十八日,早晨天气还很凉爽,我带着一个仆人先到了胥江渡口,上船等着。过了一会儿,芸果然坐一乘小轿来了。解开缆绳出发,穿过虎啸桥,便渐渐可以看到远处的帆船,几只沙鸥飞翔在空中,湖水跟蓝天几乎成了一个颜色。芸高兴地说道:“这就是所谓的太湖吧?今天见到了天地的广阔,真是不虚此生呀!想想深闺里面的女人有几个见过这样的景象呢!”我们闲聊着,没过多长时间,就看见对岸的杨柳在风中摇摆,已经到了吴江城。

我上岸到钱家拜奠完毕之后,回来船上却发现芸不在,急忙问舟子人去哪儿了。舟子指道:“没看到那桥旁柳树下,几个人在看鱼雁捕鱼吗?”原来陈芸已跟着船家女儿登上岸了。我慢慢走到芸的身后,见她香汗盈盈,斜靠在船家女儿身上,出神地看着水里的鱼鹰扑腾。我拍了一下她肩膀,说道:“衣裳都被汗湿透了!”芸回过头来对我说:“我怕钱家会有人来船上,所以暂且来这里躲避,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呀?”我笑着说:“不就是为了追捕逃犯嘛!”

我们两人相互搀扶着上船,在回程途中行至万年桥下,当时夕阳尚未落山,打开舟窗,站在船头,便觉清风徐来。两人身着罗衫,手摇纨扇,切开瓜果解暑。没过多久,晚霞映红石桥,暮烟笼罩岸柳,月亮升了起来,渔火已经布满江边了。于是我就让仆人去船尾与舟子同饮。

船家的女儿名叫素云,和我有喝过酒的交情,人也相当的不俗气,便招呼过来与芸同坐。船头不点灯火,三人对月畅饮,以射覆作为酒令。素云眨着眼睛专注地听了好久,说:“酒令我很熟悉,可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酒令,请教教我吧!”芸便举例给她讲解,可素云却始终茫然。

我笑道:“女先生你先停一下,我来打比方,她就会明白了。”芸问道:“是什么样的打比方呢?”我答道:“鹤擅长跳舞却不能耕地,牛擅长耕地却不能跳舞,事物的本性原本就是如此,你却试图反其道而行之,不是徒劳无功吗?”素云笑着捶我肩膀,道:“你这是在骂我呀!”芸赶紧拦道:“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一大杯!”素云的酒量向来就大,便满斟一大杯,一饮而尽。我开玩笑说:“动手的话只许抚摸,不准捶人!”芸笑着将素云推入我怀中,笑道:“那就请你痛痛快快地摸个够吧!”我说:“你不是明白人呀!抚摸只在有意无意间的接触而已,抱在怀里乱摸一气,是乡下小子才会干的事情!”

当时素云发簪茉莉花,为酒气所熏,又杂以粉汗油香,便觉香气扑鼻!我逗她道:“小人臭味充斥船头,真是让人恶心。”素云忍不住又握拳不停捶我,道:“谁让你闻个不停了!”芸喝道:“违令!罚两大杯!”素云说:“他骂我是小人,难道我不应该捶吗?”芸答道:“他之所以说你小人,是有缘故的!等你喝了这酒,我就告诉你。”素云于是连干了两杯,芸这才把在沧浪亭旧居乘凉的事儿告诉给她。素云听完后笑道:“如果真是这样,那真的是错怪你了,应当再罚!”说完便又干一大杯。芸说道:“早就听说素娘歌儿唱得好听,能不能让我们听一听你美妙的声音呢?”素云便边用象牙筷子敲打小碟边唱起歌来。芸听得非常尽兴,酒喝得也很痛快,不知不觉间就喝醉了,于是便乘轿先回。我和素云则又喝着茶聊了会儿天,才踏着月光回家了。

当时我寄居在朋友鲁半舫家里的萧爽楼中,过了几天,鲁夫人误听传闻,偷偷地告诉芸说:“我听说前几天在万年桥底下,你丈夫带着两个妓女在船上喝酒,你知道吗?”芸说:“是有这么回事儿,其中一个就是我。”接着就将我们一同出游之事前前后后详细地告诉了她,鲁太太听完抚掌大笑,这才放心地走了。

乾隆甲寅年(1794年)七月,我从广东回来,跟我同路回来的有我的表妹夫徐秀峰,他带了一个新纳的小妾回来。他四处夸耀新人的美貌,并邀请芸去看。芸看过后对秀峰说:“美确实是美,可惜就是韵味不足。”秀峰笑道:“这么说你家相公要是娶小妾,一定是极漂亮而且有韵味的吧?”芸说:“是的。”从此她就痴心地为我寻找,可是苦于资产不足而难以如意。

当时有个浙江来的妓女,名字叫做温冷香,住在吴地,她作了四首歌咏柳絮的律诗,在吴地盛传,有很多好事者写诗相和。我的朋友吴江张闲憨一直非常欣赏温冷香,便拿着那四首柳絮诗来让我帮他写和诗。芸看不起他的为人就将其放置起来了。我看到后有些手痒,就写了和诗,其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的句子,芸极为赞赏。

第二年秋天八月五日,母亲带着陈芸出游虎丘,张闲憨忽然过来说:“我也打算去虎丘游玩,今天特地邀请你来作探花使者。”于是我就让母亲她们先行,约定在虎丘半塘相会。张闲憨拉我到温冷香的住处,一见那冷香已是半老之年,她有个女儿名叫憨园,年未二八,还未被破身,人长得亭亭玉立,真称得上是“一泓秋水照人寒”呢!言语问答之间,还发现她颇知文墨。她有一妹妹,名唤文园,年纪还很小。我当时并没有什么痴心妄想,而且即使在那里喝酒聊天,其消费也不是我一介寒士所能负担得起的!可是既然已到其处,虽然心中忐忑,但还是勉强与其应答。

我私下问张闲憨:“我是个穷书生,你这是拿这个尤物戏耍我吧?”张闲憨笑着说:“不是这样的,本来今天是有朋友邀请我来看憨园的,结果他被一个贵客拉走了,我就替他再邀请你这个客人了,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我这才放下心来。

等到了半塘,我们和母亲两船相遇,就让憨园过船拜见母亲。芸跟她相见就好像旧友重逢般高兴,两人携手登山,游遍名胜。芸喜欢千顷云的高远宽旷,便坐在那里欣赏了很久。返回野芳滨之后,将两舟并泊在一起,大家畅饮之下,言谈甚欢。等到船要解缆回程时,芸对我说:“你陪张君,让憨园来陪我好吗?”我答应了,行至都中桥时才又回各自舟中,然后众人分手。到家之时已经是三更时分,芸说:“今天算是见了美丽而且有韵味的人了!刚才我已经约了憨园明天过来,为你牵牵红线。”我听后大吃一惊,说道:“她是没有金屋不能存住的人,像我这样的穷光蛋怎么敢有此妄想呢?况且你我夫妻伉俪情深,何必再寻别人!”芸笑着说:“我自己也很喜欢她,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第二天中午,憨园果然依约而来。芸殷勤地款待她,宴席上以猜枚为酒令,赢的吟诗,输了的则喝酒,直到宴席终了也没有听见芸说一句笼络她的话。等到憨园走了以后,芸说:“刚才我跟她密约,十八日那天她来这里跟我结为姐妹,你要准备好结拜时用的供品啊!”说完又笑着指了指手臂上的翡翠镯子说:“只要你看到这只镯子归了憨园,这件事情就算办妥了。刚才我私下已经向她表露了这层意思,只是暂时还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我也就姑且听她说说。

十八日那天下起大雨,但憨园还是冒雨前来,她们进屋待了很久才手挽手一起出来。看到我时憨园双颊羞红,大概翡翠镯子已经戴在她胳膊上了吧。她们焚香结拜后,打算像上一次那样再接着喝酒,却碰巧憨园跟客人约了要去石湖游玩,便先离去。芸笑着对我说:“佳人已得,你拿什么来感谢我这媒人呢?”我问她详细的情况,芸道:“之前我没有明说,是怕她心有所属,刚才也只是问她‘你知道今天叫你来是什么意思吗’;她说‘蒙夫人抬举,真的是蓬蒿依玉树呢!只是妈妈要的赎身价很过分,我无法自作主张,还是从长计议吧。’给她戴上翡翠镯子时,我又跟她说‘玉取其坚,且有团圆不断的意思,妹妹先戴上讨个好兆头吧’;憨园说‘聚合之间,全仰仗夫人了’。由此可见,憨园的心已经靠过来了!只是温冷香那边比较麻烦,咱们还得再想办法!”我笑道:“你想要效仿李渔(号笠翁)的《怜香伴》那出戏吗?”芸答道:“正是!”从此我们便没有一天不谈到憨园的。

后来,憨园被有权有势的人夺去,这件事最终没有了结果,而芸也因此郁郁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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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h2>

《闺房记乐》是《浮生六记》的第一记,这篇的文字类同于现代人的蜜月日记,是作者沈复最甜蜜的爱情记忆。文章描写了沈复、陈芸婚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儿女痴情,甜蜜恩爱;婚后伉俪情深,举案齐眉,论古赏今,品月赏花,游湖逛庙,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爱情生活剪辑。

本篇文字自然纯净,虽写闺房之乐,却无丝毫淫诲轻薄,使人意会而无须言传。其表现手法率真自然,富于浓郁的生活气息,堪称是明清文言笔记中的&ldquo;美玉&rdquo;。

从这一篇的文字中,我们不难看出,沈复的妻子陈芸不仅是他的爱人,也是他的知交好友。他们二人之间相互理解、相互关心,夫妻之间,自有一块明净而自适的小天地。

通过沈复的文字,陈芸的优点一点一点浮现在我们眼前:

她很会持家,精刺绣,擅烹饪,寻常&ldquo;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rdquo;。房间收拾得纤尘不染且有雅意,为沈复料理的衣装不奢不寒,得体自然。

她恪守妇职,孝敬父母,善待丈夫的兄弟和朋友。

她对一切美的事物都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感:爱看山水,爱游园林,爱花草,爱书画。闲暇时,她与沈复吟咏诗歌,点评文章。

她非常具有生活情趣,总有一些为生活增添雅趣的巧思,如在一丛盆景上放上昆虫的标本;用藤萝木格制成可以移动的活屏风;设计梅花形的食盒,助沈复小酌时的酒兴等等。(事见卷二)

她的聪明也令人惊讶。她没有正式念过书&mdash;&mdash;这是那时一般女子的常态&mdash;&mdash;却靠自学达到能吟诗作文的程度。她有极高的艺术领悟力,爱读李白的诗和司马相如的赋。

更难能可贵的是,她的志趣高雅脱俗,是沈复精神上的同道和知音。沈复其人一生游离于功名之外,而陈芸也不像一般的女子那样看重名利,他们二人最喜欢的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寻找属于自己的乐趣,就像文中所说的,她平生的愿望就只是与丈夫筑一小屋,&ldquo;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桑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rdquo;其品性之高洁,百载之后,更令人神往不已。

能娶到陈芸这样的女子真是人生莫大的福分,难怪作者沈复会发出&ldquo;老天待我至为厚矣&rdquo;的感慨。而林语堂先生对陈芸的赞美更是无以复加,认为&ldquo;陈芸是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因为确有其人)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并非故甚其辞。&rdquo;&ldquo;你想谁不愿意和她夫妇,背着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观玩洋洋万顷的湖水,而叹天地之宽,或者同她在万年桥去赏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国,谁不愿意陪她去参观伦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坠泪玩摩中世纪的彩金钞本?&rdquo;

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个几乎可以令所有男人心动的女子,却最终郁郁而逝,其原因是什么呢?在本篇文末,沈复写道&ldquo;憨园被有权势的人夺去&rdquo;是导致陈芸郁郁而逝的原因,但事实上,这不是最主要的,陈芸之死的关键在于封建礼教的压迫与摧残,对此,后文会有详细介绍,读者当细察之。

附注

[1]射覆:所谓射覆,就是在瓯、盂等器具下覆盖某一物件,让人猜测里面是什么东西,猜错了就要被罚酒。

[2]纳采:即纳彩,男方托媒去女方提亲,送上钱财礼物等。

[3]宾香阁:&ldquo;宾香阁&rdquo;的&ldquo;香&rdquo;字含有芸的名字,芸香为香草名,香气极为浓郁。

[4]脚下将奈何:我国古代女子多小脚,此句陈芸的意思是问如何掩饰自己的小脚,以防止被别人识破。

[5]猜枚:行酒令的一种方式,其法是把一些小物件如棋子、铜钱等握在手心里,让别人猜单双,猜中者为胜,不中者罚酒。

[6]笠翁:指明末清初的著名戏曲家李渔。

[7]《怜香伴》:李渔戏曲集《笠翁十种曲》其中的一篇,讲述了石笺云与曹语花两名女子以诗文相会,互生倾慕,两人想方设法争取长相厮守的故事。

[8]有力者:指有权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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