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八日
马云巴。——渡险滩时,船夫们激情大发。他们的歌唱富有节奏,各段与副歌交织重叠13。每次把桨插入水中,船夫就将桨头撑在赤裸的大腿上。歌曲略带伤感,有种野性之美;肌肉的欢悦;顽强的热情。有三次,小船竖起来,一半船身都离开水面;落下时,溅起的大片水花将你打湿,不过,风吹日晒,不久就干了。
我们俩步行走向森林。一条林荫小径伸进林中。奇特。林中空地上散落着几间芦苇茅屋。行政长官坐着轿子14来看我们,并且一番好意给我们带来两乘轿子。我们本来已经往回走了,他又带我们重新进入森林。二十岁时,我的快乐也不会更加强烈。轿夫们吆喝着,颠着轿子。我们从海边回来。海滩上,成群的螃蟹仓皇逃窜,它们的爪子高高撑起身体,活像巨大的蜘蛛。
八月九日 早七点
黑角15。——萌芽状态的城市,俨然仍处在地下。
八月九日 晚五点
我们进入刚果河。乘船长的快艇到达巴纳纳。每逢上岸的机会我们都上去走走。黄昏时分返回。
快乐也许一样强烈,但没有以前那么深入我心,在心中激起的反响没那么大。啊,倘若可以无视我前面的生命之路在缩短……我的心和二十岁时跳动得同样剧烈。
夜里缓缓溯流而上。河左岸,远处,几点灯光;天边的荆棘林闪着火光;脚下河水深不可测。
八月十日
出了个荒唐的意外,结果经过博马(比属刚果)时,没能去拜见总督。我还没有完全明白自己身负使命,代表着官方,现在就是一个官方人物了。要挺胸昂首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实在太难了。
马塔迪16 八月十日 晚六点
十二日早六点出发,晚六点半抵达蒂斯维尔17。
早七点再次上路,天全黑了才到金沙萨。
次日过斯坦利湖。星期五十四日早九点到达布拉柴维尔18。
布拉柴维尔
奇怪的地区,并不怎么热却出汗。
在逮不知名的昆虫时,我找回了童年的欢乐。我还在懊恼,因为一只漂亮的草绿色天牛逃掉了。它鞘翅上镶嵌着金丝和条纹,身上弯弯曲曲的虫纹深浅不一;个头和吉丁相仿,头很大,长着钳子般的大颚。我是从不近的地方把它捉住,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它的前胸一路带回来;就在要把它放进小氰化瓶的当口,它从我手里挣脱,随即飞走了。
逮到了几只漂亮的大尾蝶,淡黄色,带黑色斑纹,很常见;还有一只不那么常见,像金凤蝶,但更大,黄黑相间条纹(我在达喀尔的实验植物园见过)。
早上我们又来到离布拉柴维尔大约六公里的刚果河与朱埃河交汇处(昨天日落时我们到过这里)。一个小渔村。奇怪的干涸的河床,莫名其妙地堆积着近乎黑色的“巨型卵石”,仿佛一个冰川的冰碛,在河床中开出一条路。我们从这些浑圆的巨石上一块块跳过,一直来到刚果河岸边。一条小路,几乎就在河边。绿荫下的小河湾,里面停泊着一艘大独木舟。大量蝴蝶,各种各样;但我只有一个没柄的网,最漂亮的都跑掉了。我们走到一段树更多的地带,就在支流岸边,此处的河水明显更加清澈。一棵巨大的吉贝树,根部树干大得惊人,大家都绕着走;从树干下面喷出一股泉水。吉贝树旁边,一朵紫红色魔芋花,开在一米多高带刺的茎上。我将花撕开,在雌蕊底部,发现一堆蠕动的蛆。有几棵树,被当地人点着了,火从底部慢慢吞噬着树干。
代理总督阿尔法萨派给我们非常舒服的棚舍,我就是在这座棚舍的花园里写下这些文字的。夜晚很温和,一丝风也没有。蟋蟀不停地合奏,还伴以青蛙的鸣唱作为背景。
八月二十三日
三游刚果河急流。但这回,我们有备而来,而且,还有肖梅尔19夫妇为我们和其他几个人做向导。我们乘独木舟穿越朱埃河的一条支流,抵达河岸边。那里,波浪之高、水流之湍急格外明显。阳光灿烂的天空为这场面定下祥和的调子。壮丽胜过浪漫。时而一个漩涡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一束浪花飞溅而起。毫无节奏性,无法解释水流这些不规则运动。
“你能想到吗,这样的场面还在等着来画它的人呢!”同行的一个客人看着我大声说。对这样的劝诱我是不会做出任何回应的。艺术讲究分寸,讨厌过度渲染。十倍的描述不见得比轻轻一笔更加感动人心。有人指责康拉德在《台风》中隐去了风暴的最高潮。我则恰恰欣赏他在一直引领读者走向恐怖之后,却在就要跨入可怕之门时收笔,让读者去自由发挥想象。然而,认为刻画的卓越之处在于主题宏大,这却是一个普遍的误区。在《刚果研究协会公报》(第二期)上我读到这段话:
“这些龙卷风极端凶猛,我认为是赤道自然景观中最美的场面。结束此文时,我要遗憾地说,在移民中竟没有出这么一位音乐家,用音乐将之传达出来。”这种遗憾,我们却一点也没有。
八月二十四日、二十五日
桑布里诉讼案。
白人越不聪明,黑人显得越愚蠢。
审判的是一个倒霉的行政长官,太年轻,没有经过足够的训练,被派到一个偏远的岗位。这职位本来需要有的性格力量、道德水准和智力水平他并不具备。既然没有这些,要让当地人敬服,便求助于不稳固的、痉挛式的、不加节制的力量。害怕,慌乱,缺乏天生的权威,便试图通过恐怖方式服众。结果失去控制,很快什么也遏制不住当地人日益增长的不满,他们平常十分温和,但不公、虐待、暴行逼得他们忍无可忍,奋起反抗20。
从这场官司中暴露出来的问题似乎尤其是缺乏监管。往偏远的荒漠丛林地区应该只派遣那些才能已经得到公认的人员。只要一个年轻的行政长官还没有经受过考验,就要受到严密监控。
辩护律师借此案件对整个管理层进行谴责,他慷慨激昂,还夹杂着杜米埃21式的手势,这种肤浅的雄辩术我还以为早不时兴了。总督办公室主任普鲁托先生料到会有这场攻击,勇敢地面对攻击,站在了公共部一边;有人免不了认为这一态度“不合时宜”。
需要指出的是两个翻译很不称职,令人瞠目结舌。他们完全不能理解法官提的问题,却还一直在翻译,翻得很快,很随便,不时搞错,闹出笑话。让他们宣誓,他们愚蠢地跟着说:“说:我宣誓”,引得全场哄堂大笑。转达证人的证词时,他们含糊其词,搞得人一头雾水。
被告仅仅被判一年徒刑并受益于贝朗瑞法22缓期执行。
我无法知道目睹辩论并听到判决的众多当地人作何看法。对桑布里的判决能满足他们讨个公道的想法吗?……
在这场官司三审也是最后一次庭审期间,一只非常漂亮的蝴蝶飞进法庭,大厅所有的窗户都开着。蝴蝶盘旋了无数圈后,出乎意料地落到我面前的斜面桌上,我逮住了它,但并没有弄伤它。
第二天,一位陪审法官X先生来访。
“您想知道这一切的内情吗?”他问我,“桑布里和他手下所有民兵的妻子睡觉。没有比这不慎重的了。一旦这些土著兵不在掌控之中,他们就非常可怕。指控桑布里的那些暴行几乎都是他们干的。但您看到了,所有人的证词都对他不利。”
我做这些笔记都太“为自己”了,我发觉自己没有描述一下布拉柴维尔。开始,这里的一切都令人着迷:气候、光线、枝叶、芳香、鸟语,还有置身其间的我,都那么新鲜,那么令人惊叹,惊叹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什么我都叫不出名来,什么我都赞叹不已。人醉意正酣时写不出好文字。我当时是醉了。
接着,最初的惊叹过后,就再提不起任何兴致去谈我已经想要告别的东西了。这座极度松散的城市,仅仅由于气候和临河的地理位置才具有魅力。对面的金沙萨显得丑陋。但金沙萨在紧张的生活中生机勃勃,布拉柴维尔则仿佛在沉睡。相对于城里那一点点活动来说,布拉柴维尔显得太大了。其魅力就在其懒散之中。特别是,我发觉在这里,不可能跟任何东西有真正接触;并非一切都是做作的,而是中间隔着一道文明的屏壁,一切都筛过了才能进入。
行政机构各部门的运作方面有很多需要学习,这一点我并不怀疑;但是要弄明白这种运作,也要了解这个地区。我开始渐渐看出来,殖民地问题极端错综复杂、盘根错节。布拉柴维尔到黑角的铁路问题研究起来可能特别有趣;但我只能了解别人给我讲述的东西,听到的各种叙述又互相矛盾,叫我谁都不能轻信。人们说得多的是混乱、缺乏远见和粗枝大叶……只有我能亲眼见到的或者充分掌控的我才愿确信无疑。没有翻译,怎么询问我遇到的“萨拉人”?这些从乍得被招来修铁路的高大强悍的萨拉人他们还什么也不知道呢。他们来了。一大群,站在市政府前,点到名便应声,等着发一份木薯,那是其他当地人用大篮子拿来的。据说他们之前去施工的人中间,死亡率令人瞠目结舌,如何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呢?……我初来乍到,太不了解这里了23。
我们有幸雇了两个男役和一个厨师。这个厨师名字很可笑,叫泽泽,长得很丑,是克朗佩尔堡人。两个仆役,阿杜姆和乌特曼,是瓦达伊地区的阿拉伯人,这次旅行往北走,他们将离自己的故乡越来越近。
八月三十日
迟钝,可能是衰退。视力下降,耳朵不灵,以至于不能把也许也在减弱的欲望带得那么远了。重要的是这个等式在灵魂的冲动与肉体的服从之间仍能成立。即使这样渐渐老去,也愿我能在自身保持和谐。我不喜欢禁欲主义者高傲的顽强,但憎恶死亡、衰老以及不可避免的一切在我看来就是亵渎。不管发生什么,我要交给上帝一个感恩和欣悦的灵魂。
九月二日
比属刚果。——乘车去利奥波德维尔24。拜访总督恩格尔斯。他建议我们继续前进,直到科基拉维尔(赤道城),并主动提出给我们提供一艘小艇,送我们到利兰加。我们原打算直接去那里的。
我们房前廊下摆满了箱子和包裹。行李必须分成二十到二十五公斤的担子25。四十三个小箱子、袋子和旅行箱,装着我们此行第二阶段的物资,将要直接寄往阿尚博堡。我们已经跟马塞尔·德·科佩说好,圣诞节时到那里。而在比属刚果这段弯路,我们随身只带最基本的必需品,其余则将由“拉尔若号”十天后送到利兰加。布拉柴维尔已经不能给我们什么新鲜感了,我们迫不及待地要前往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