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比号”黄昏时将我们送到伊莱布。受到马梅特将军接待,他领导的军营是比属刚果最早的营地之一。沿河(或者至少是流向通巴湖的一条支流)一条美丽的棕榈大道,棕榈已长了三十年,路一直通往为我们预留的茅舍。在将军家吃晚餐。被蚊子围攻。
今天上午,乘篷船去游通巴湖。船夫们的歌唱令人叫绝。船尾的金属箱做鼓,一个黑人拿一根大木柴在上面不知疲倦地敲;全金属的篷船都在震颤,仿佛活塞有规则的升降节奏,协调着船夫们奋力撑船的动作。敲大鼓的黑人身后,一个更年轻的土著手执一根小棒,在音乐间歇处,以规则的切分音打破一成不变的节奏。
在马可可(博洛可)停船。这个小村位于连接刚果河和通巴湖的宽宽的航道上。时间不够,不能开到通巴湖了。天气炎热。正午骄阳似火。我在岸上追逐黑色带天蓝色亮纹的大蝴蝶。接着,趁做午饭的时候,我和两个同伴钻进村边的森林。不知名的大蝴蝶出现在我们脚步前,在我们前面蜿蜒的小路上随意飞舞,然后消失在纠结缠绕的藤蔓中,我的网够不到它们了。有的蝴蝶特别大,抓不到让我非常恼火。(我还是捕到几只,但最出奇的却逃脱了。)这小小的森林一隅在我们看来比在埃阿拉附近长途散步时见到的一切都美。我们走到一处水漫过的洼地,黑水更衬出穹隆树顶的高深,一棵粗壮的大树还在根部将其树干四处蔓延。我们正走近大树,树影深处迸出一声鸟鸣,远远的,承载着幽暗,整个森林的幽暗。它悠长的啼鸣自高向低划过音阶的每个音,十分奇特。
九月十六日
从伊莱布乘篷船启程。利兰加几乎就在对面下游方向不远处,但刚果河此处河面极宽,遍布岛屿,渡过去花了四个多小时。船夫们懒洋洋地摇橹。渡过一些宽阔水域,水好像静止不动;然后,有些地方,特别是岛屿边上,水流猛然变得非常湍急,船夫们奋力摇橹也很难上去。因为不知为什么,我们划到太低的地方了;船夫们好像认识路,越往上游行船可能越不安全。
一个葡萄牙人,住在利兰加唯一的一个白人,接到布拉柴维尔发来的电报知道我们要来,来接我们。领导利兰加大传教会的神父病了,上月不得不离开岗位去布拉柴维尔治病,还带了十个病得最厉害的孩子,这个地区昏睡病肆虐。我们要住的传教士驻地离上岸的地方一公里多远,仍然是河边,但河岸岩石很多,一定吨位的轮船不能靠近,至少在低水位期是这样。村子沿河铺开,并有果园相间其中。
过了一条美丽的棕榈大道,我们来到一座砖砌教堂前,旁边是一座很大的低矮建筑,我们就要住在那里。一个“讲授教理”的黑人给我们开了门,所有房间都给我们使用,所以我们将非常自在。天又热又潮,憋着一场暴雨。透不过气。餐厅幸好很通风。吃过饭,午睡;起来时浑身是汗。沿一条小路散步,穿过一些大香蕉园,香蕉树树叶非常宽大,和我迄今为止见过的都不同,非常美;过了香蕉园,小路变窄,接着深入森林。每隔二十步就有一个新的意外吸引你去看,这样可以走上几小时。但夜幕降临了,可怕的暴雨正在酝酿,陶醉让位于恐惧。
一天三次,一小时的教理问答课,用当地语言讲授。五十七个女人和几个小男孩机械地反复回答着讲授教理的老师单调重复的问题。有时可以听出没能翻译过去的几个词:“圣体;临终涂油礼;圣体圣事……”
九月十八日
气温不太高(不超过32℃),但空气中充满电、潮湿、萃萃蝇、蚊子。蚊子攻击的目标尤其是小腿,还有脚踝,那里低帮皮鞋保护不着;它们也冒险钻进裤腿,进攻腿肚;甚至隔着布料,膝盖都被叮得一塌糊涂。午觉根本睡不成。再说这也是捕蝴蝶的最佳时刻。我渐渐大致将它们认全了;一出现一个新种类,就倍加兴奋。
九月十九日
空等了两天的“拉尔若号”一大早来了。我们在传教士驻地前面悬挂起一面白旗;“拉尔若号”停靠在小码头,这样我们就省了吃力地拖着大箱子上独木舟的麻烦了。蚊子和翠翠蝇的不断骚扰让我们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利兰加。
“拉尔若号”是艘五十吨位的轮船;相当舒适,船舱很好,前面有客厅,餐厅很大,处处有电灯。按当地习俗,大船两侧各有一条平底篷船。除了船长加藏热尔,我们是船上仅有的几位白人。但与我们同行的有“小梅莱兹”,是黑白混血儿,相貌举止都很令人愉快。他父亲是“峡谷走廊”一带最有名的殖民之一。
我们离开刚果河驶入乌班吉河。夹带淤泥的河水变成牛奶咖啡色。
两点左右,一场龙卷风迫使我们在一座岛前停靠了一小时。景色有种史前景象。三个健美的黑人游到岸上。他们穿行在纠结缠绕、泡在水中的密林间,想砍下些长枝测水深用。
快晚上时,一条窄窄的独木舟向我们划过来。那是下一个木材供应站主人W.,他想知道我们是否给他带来邮件。他去科基拉维尔治病,他说他“结结实实挨了五六闷棍38”,这是此地对发热的俗称。
在布班吉停船过夜。赶来的村民既不漂亮,也不友善,且毫无奇特之处。有人证实了小梅莱兹对我们说的话:这个村的茅舍在汛期有一个半月都泡在水中。水一直漫到大腿中部。因此床都支在桩子上。人们在小土堆顶上做饭。出行只能坐独木舟。由于茅舍是用混着干草的黏土盖的,水把墙根都泡烂了。船长对我们说有些村子在水中要泡上三个月。
九月二十日
此地景色单调,让人工作兴致倍增。读完了克莱松的一本小书《哲学问题的当代观点》。他对柏格森哲学的阐述让我相信我早就是个柏格森派却浑然不知。倘若出版时间吻合,也许有人会在我的《安德烈·瓦尔特笔记》里发现几页像是直接受到《创造的进化》的启发39。一种体系的出现正好可以满足一个时代的口味,而其成功部分便由于它迎合时代,对这样的体系我很怀疑。
九月二十一日
《论欲念》。没什么值得记住的东西,除了恰恰是波舒哀认为最无益的品质,以至于他自己便走向自己立论的反面。
无论在一个民族的生活中,还是我们的个体生活中,没有什么是不能拿来做神秘的、目的论之类的阐释的,而且,只要人一定要这样做,就没有什么事情不能看出上帝和魔鬼的共同作用。我深知这一点,因为我也常常试图做这样的阐释;这种阐释甚至还可能显得最令人满意,仅仅因为它最形象。如今,我的整个精神都对这种迎合人心理的把戏感到厌恶,因为我觉得它不太诚实。尽管如此,这篇《论欲念》的语言却非常美,波舒哀从未在任何其他作品中表现出他如此高超的作家和伟大的艺术家才华。
九月二十二日
两天来雨几乎下个不停。“拉尔若号”昨夜停在比属河岸上的博博洛村前。木材供应站和砖厂。
今天早上八点到安普封多。沿河一条美丽的长街扩建成了公共花园。上游和下游是当地人的村子,茅屋寒酸破烂;但至少这里整个法属地区整齐悦目,一片繁荣景象。这让人看到聪明而持续的治理可以收到的效果。行政官员奥吉亚先生正在巡视途中,明天才到。安普封多附近很美。河边一些小河湾,独木舟在那儿休憩。陆地与水的博弈呈现出人意料的景色。紧接着,森林的气势恢宏起来。但必须承认,上溯乌班吉河实在单调极了。
天很阴,但并不低。三天来频频下雨,细雨随风飘洒,有时又是一阵浓密的骤雨。没有什么比在这样的阴雨天起床更难过的了。“拉尔若号”缓缓前行,慢得让人灰心丧气。我们本应在贝图过夜,但由于木柴质量太差,我们可能只能明天中午左右到那儿了。木材供应站没人监管,给我们的都是腐烂的木柴。到处都能感到人员不够。需要更多下属职员,需要更多劳动力,需要更多医生,首先需要更多钱给这些人开工资。到处都缺药,到处都让人深切感到可悲的匮乏,使本来可以轻易战胜的疾病获胜甚至蔓延。一索要药品,健康部门往往拖很长时间,寄来的也只是碘酒、硫酸钠和……硼酸!40
沿河村子里遇见的人,很少有谁皮肤没有受损、溃疡、带着丑陋的疤痕(往往是雅司病所致)。而整个这逆来顺受的民族仍笑着,闹着,安于现状,可能根本想象不出更好的状态,尽管他们那种快乐很不牢靠。
在东固停靠过夜。安普封多的行政机构正是被搬到东固。我们黄昏时下船。欧洲人的住宅面对面分布,住宅前面,公园般的林荫道既将各家分开又不彻底隔离。林荫道上的橙子树被绿色的橙子压弯了腰(这里就连橙子、柠檬也失去本来的颜色、光泽,和整齐划一的深绿融为一体)。树还年轻,再过几年,这个公园将会变得非常美丽。对着码头,有块牌子上写着“安普封多,45公里”。通往那里的公路朝相反方向延伸,一直通到我们夜里去的当地人的村子。
九月二十三日
森林的面目有些改观,树更美,摆脱了藤蔓的缠绕,树干更加清晰;树枝上垂满嫩绿色地衣,就像在恩加丁41的落叶松上见到的那样。这些树有的高大无比,远远超过法国的树。但一旦离得远点,河面又那么辽阔,就无法对树的大小做出判断。省藤属植物前几天还那么常见,现在却消失了。
向晚时分,天终于放晴了。重见蓝天真是欣喜若狂,不是在夕阳方向,而是东边空旷的水面镀上一层美丽无比的金色,中间还混合着柔和的紫红色。
在拉恩扎村前过夜。黄昏时我们去这个平平常常的小村里走了一圈,没什么兴致。在一间茅舍里,一个女人刚刚分娩。孩子还没哭第一声。他还连在胎盘上。当着我们的面,接生婆仔细地把脐带拉到小孩头上,再绕回到脖子处,然后用一把木刀砍断剩下的脐带。胎盘则用一张香蕉树叶包起来,也许要按某种仪式将它埋起来。门口挤着好奇的人,门太低,必须把腰弯得很低才能进来。我们给了一“帕塔”(五法郎)庆祝小维罗尼克来到人世,然后返回到船上,没过多久,遭到一群可爱的绿色小蝉的进攻。“拉尔若号”清晨两点又出发了。正近上弦月,天空澄澈无比,空气温和。
九月二十四日
重读《愤世嫉俗者》前三幕。这远不是我最喜欢的莫里哀的剧本。每次重读,我的判断都更明确。将情节推向高潮的情感,莫里哀所讽刺的荒唐可笑的东西,本来可以刻画得更细腻,更微妙,却不太能承受这样的夸大和在《贵人迷》《没病找病》或《悭吝人》中我那样激赏的“轮廓的磨蚀”。阿尔塞斯特的性格有点斧凿之痕,而且恰恰因为作者加入了自己的成分,才显得不那么自如。常常搞不清他在嘲笑什么,嘲笑谁。这个主题更适于小说而不是戏剧,戏剧要过于外化;阿尔塞斯特的情感便表达得过了头,给他的性格带上一种质量不高的表面的滑稽。最好的场面也许是他本人不出场的时候。总之,看不出来,除了他的直率(往往也只是难以忍受的粗暴),他有什么超群的品质,像剧中暗示的那样,让他本来堪任要职。
十点船停在贝图村前。当地土著属莫让博族,比起其他土著更健康,更强壮,更漂亮;他们显得更自由,更直爽。我的两个同伴沿着河岸去村里,我则走向森林公司驻地。一帮非常年轻的姑娘正忙着给驻地前的土地除草。她们边干活边唱歌;身上穿着一种棕榈叶纤维编的短裙;好多姑娘脚踝上套着铜环。脸很丑,但胸脯健美。独自漫步了很久,穿过木薯地,追逐奇特的蝴蝶。
接着去了村里,村子非常大,但没有魅力。远处,灌木丛中隐约露出座教堂,已经荒废弃置两年了,因为这个民族从来不想接受传教士的教育,也不想服从他们的道德。教堂门窗开着,已经长满荒草。沿河一大群孩子正在从河岸顶上跳水。
两点左右,小梅莱兹离开我们,乘独木舟去比属河岸的博马-马塘盖,带着他的“家庭主妇”和一个十二岁的小仆人。小仆人负责窥探那女人,并充当报事的。
九月二十五日
我们在比属河岸一棵巨树下靠岸,准备过夜。十一点左右到蒙古姆巴村。高高的木台阶,两边种着杧果树,一直通往驻地。河岸高十五米左右。
乌班吉河水流速度大大加快,“拉尔若号”的行程便更加延误。有一些树虽然很美,却不能打破沿岸森林的单调。我们看见树枝间四只黑白相间的猴子,我想就是人们叫作“嘉布道会修士”42的那种。
重读《巴伦特雷的少爷》43。
每天一点到四点,这几小时比较难熬。但我们在船长借我们的一叠报纸上读到,七月底时,巴黎气温竟达到36℃。
半圆的皎月如酒杯悬在河上,向河水洒下它的清辉。我们已经在一座岛的侧面靠岸,轮船的探照灯将丛林奇幻般照亮。整座林子仿佛都在颤动,回响着一种尖厉而持续的啾唧。空气温和。但不久,“拉尔若号”所有的灯都熄了。一切都进入梦乡。
九月二十六日
我们靠近班吉。重见摆脱河水的地区十分欢喜。今天上午沿河的几个村子看着不那么凄凉破烂。树不再有任何矮树丛遮住根部,显得更加高大。一小时前就远远望见班吉,它逐级上升,直升到半山腰,这座高高的山矗立在河前面,迫使河水折向东流。房屋半掩在绿荫中,十分悦目。但下起雨来,而且不久将大雨滂沱。东西都收拾好了,旅行箱也盖上了。一刻钟后,我们将离开“拉尔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