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们坐轿——那是在一场猛烈的龙卷风之后(雷鸣电闪,加上随之而来的一切),我们在午休的睡梦中隐隐听到这场风暴——去离卡诺半小时路的萨拉古纳(渡过一条十分美丽的河,桥晃晃悠悠,都快坍塌了,又有趣又有点惊险)。起初,我们怀疑普西沙里的真实性,据说这“绿洲”离卡诺三天路程。但听说这村子和其他许多村子一样搬走了;村民抛下他们的草舍,到离那里有几天路的地方重新盖房——为什么?——因为有几个人死了,他们便认为原来的村址受到诅咒,闹鬼,谁知道……一无所有的人,没什么可割舍的人,他们要走,从来没多大困难。
值得一提的是:我们一走近,村中的妇女都突然冲过去拔草。
今天早上比希望的晚很多离开卡诺,因为不得不等了一个多小时新挑夫。出城坐渡轮时,八点已过。三拨人,我们是最后那拨里的,有些提心吊胆,因为水流太急。在单调的草原(草原上稀疏的森林,树比草高不了多少,那些高大漂亮的禾本科植物将树包围、淹没,它们无所不在的厚厚的屏障不断挡住我们的视线)上走了一小时后,遇上一大堆挑夫,然后是十五个女的,两个男的,前后连成一串,脖颈上捆着同一条绳子,由手执五股皮鞭的卫兵押着。一个女人怀里还抱着孩子。这些是从当戈洛村掳来的“人质”。卫兵奉政府部门的命令去那个村征调挑夫,所有男人一见他们来都逃到丛林里去了109……马克拍下了这痛苦的队伍。这一站路比拉巴布告诉我们的长得多。不得不在我们原打算午休的地方过夜,我们四点过后才到,这是在巴基萨-布干杜伊村,和班比奥地区的村子以及卡诺之前穿过的所有村子都很不一样。圆形茅舍,土墙很低,尖尖的茅草屋顶。这些茅舍或散开或集中,纯任偶然,十分优雅,既没有一字排开,也没有环抱任何广场,毫无规划,没有街道。我们位于一座光秃秃的高原的最高处。四周,至少是东、北、西三面,放眼望去,可望到很远,灰暗得令人绝望的天空下,阴沉广袤的大地上覆盖着清一色深绿的森林。
我应该不失公允地说,中午前后天是晴的,很晴。但所有早晨,所有的,无一例外,都是灰色、暗淡、阴霾,透出难以言状、无可比拟的愁惨。今天早上,至少出发时,浓雾倒让那大片绿树的色调变得柔和了,而且,限制了视野。这样正好,不然,一起来,目光所及尽是无望的天空下暗淡的、死气沉沉的绿色,那里面似乎没有居住任何神明,任何仙女,任何牧神,那景象毫无神秘色彩,毫无诗情画意,却避不开,移不走。
坐在轿上无法看书,脑子里重温了《恶之花》中会背的所有诗篇,又学了几首新的。
晚上,离我不远处,开起了达姆达姆舞会,但我一直坐在支起的小桌前,就着防雨灯昏暗的光亮,和《亲和力》待在一起。那本《巴伦特雷的少爷》重读完了。一弯新月几乎就悬在我桌子上方。感觉自己被诡异无边的夜团团包围。
稍后,我还是去看跳舞了。一个大圆圈中央,用荆棘生起很小一堆篝火。为圆圈舞活跃气氛的是两只鼓和三只发声的葫芦,葫芦里装满了坚硬的种子,安在一个短柄上,这样就可以有节奏地摇晃葫芦了。节奏讲究,奇数节拍;十拍一组(五拍加五拍),几组之后,在相同的时间间隔里,一组四拍音——同时伴有两声铃铛或金属响板110。奏乐的人在圈子中央,他们旁边有一组四个舞者,两两相对。围着跳圆舞的人按个子大小排列,从最高的开始,接着是孩子,直到最小的,才四五岁吧。接下去是妇女。个个都不停扭动,抖肩晃臂,极其缓慢地从左边挪到右边,既沉闷又疯狂。我把手搭到一个小孩的肩上,他便离开圆圈,过来紧挨着我。一些在看跳舞的男人见此情景便叫另一个孩子到我的另一侧来。舞会暂停时,他们俩便拉我走。后来我们吃饭时,他们就在我的椅子旁席地而坐。他们希望成为我们的仆人。又有一些孩子也过来了。黑夜将他们吸进去,只能辨清的是他们紧盯着我们的双眼,还有一笑时露出的白牙。我的手一空着,他们便握住,贴在胸口或脸上,吻个不停。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小“树懒”在打瞌睡;我感觉到它在我腰边散发的温热。我现在叫它“丹迪基”,是当地人给它取的名。
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刚到时,这个村子(以及上一个村子)的人表现出一种不情愿,甚至近乎敌意。这敌意不久在我们的主动接近面前雪释冰消,取而代之的是极度友好的热情流露和表示。村长本人也是,一开始躲避推诿,声称找不到给我们的鸡蛋、给挑夫的木薯,现在也十分殷勤,主动提供的食物比我们开始要的还多。
十一月二十二日
六点前离开了巴基萨-布干杜伊村(真像郊区的名字!),所有孩子都跑来送我们,一直送到村口。我们钻进浓雾中。风景开阔起来,地面褶皱变得更开阔。沿着“山脊线”走了很久,然后下到深谷里。整个上午,几乎一直到中午,都在走(中间停了一小时),毫无倦意;就这样走了近二十五公里。倾盆大雨下起来,我们才被迫上了轿,这时还没到站。这之前,我们都躲过了龙卷风,它都是在夜里或吃饭时暴发。但眼下,这不是场雷阵雨,天灰蒙蒙一片,感觉雨要下很久了。到第一个村子时,雨变本加厉下得更大,但这既不影响敲达姆达姆鼓,也不妨碍叫喊和歌唱。但现在不再有酒神女祭司的合唱,特别是每个村子都要见到的那样一个被我们称为“疯婆”的老妇人,这回不在场。
经过一小时有点沉闷的等待,雨停了,我们又上路了。我把丹迪基放到了轿子上,所以又上轿坐了一阵。一个半小时后,到了塞萨纳,村子很大(格局和巴基萨-布干杜伊村一样,也和本地区所有村子一样),我们在这里停下吃午饭。一吃完饭,又是长长的一站路,不过这回是坐轿。四点左右到达阿博-布瓦雅菲,筋疲力尽。行政长官告诉我们第一天可以过夜的就是这个村子。欧洲人给我们提供的信息最后发现几乎总是错的111。
十一月二十三日
由于担心言过其实,我低估了昨天走的路程。我们这天走了十小时路——中间休息两小时,还有一个半小时坐轿。即步行六个半小时,时速约六公里。须知我们走得很快。疲劳过度,几乎睡不着觉了。天接近凉爽却又很闷。有人告诉我们次日的路很短。但不得不指出,这个信息,尽管来自当地人,却和之前的信息一样不准确。本来中午该到阿巴,实际下午四点才到,虽然我们不到六点就出发,而且紧赶慢赶。得承认这无边无际的路程太令人失望了。接连几小时,几十公里,一成不变的稀树草原在我们面前伸展。高大的禾本科植物变成了芦苇。比它们高点的总是那些纤细的小树,同样的生长不良、歪斜、疲乏,想必是周期性的火灾搞的,这些小树形成一种稀疏的矮林。一天里唯一的乐趣是过一条藤桥(我们走过的第一座藤桥),藤桥架在一座又宽又深且水流湍急的河——“走人”河——上,代替坍塌的木桥。没有什么比这个像蛛网一样轻薄的网更优雅的了,它显得那么柔弱,人走上去胆战心惊。不远处,一棵巨大的露兜树扎入河里,为这幅画面更添了一分异国情调。在整个这段将我们可怕地分隔万里的旅程中,我神思恍惚,想着法国的事情:忧心忡忡地想着玛……唉!起码能知道她情况好不好,知道她能不能忍受我不在也好……我想象自己在台尔特马丁·杜·加尔112身边,在卡尔卡松阿利贝尔113身边……
村长没有诚意。到达尼科。我们派一个人先跑去,想给挑夫弄到做好的木薯,我们可以立即继续赶路。没有木薯。不得不到村民茅舍里去搜。还是给了这个愚蠢顽固的家伙报酬,但同时让他明白,如果他亲自心甘情愿地送来挑夫需要的食物,我们本来会给他是现在双倍的报酬,他本来可以轻而易举立即从地里收来那些食物的。这是头一次我们不得不显示权威。
太阳刚冲破浓雾,就变得酷热难当。大大增加了轿子的使用率,因为刚走一小会儿就大汗淋漓,简直难以置信。向晚时分,霞光绚丽辉煌。接近阿巴。离村两公里,一个前来迎接我们的使者,敲响钟铃通报我们的到来。他走在前面,轿夫们跑起来。首领骑马出现了。他下马,我们也下轿。一群人立在一块高地上。气势不小,我们庄重地向前行进。村里的茅舍宽大漂亮,和前面村子的相仿,只是尖屋顶顶端放个黑陶做的大圆罐,细颈朝天。茅舍分布无序,但由于地表起伏,形成和谐的群落。这里俯瞰一片广袤的区域。太阳辉煌地落山了,随即,轻轻的蓝色薄雾,其中还夹杂着村里升起的炊烟,水平地拉开了帷幕,似乎使附近森林的边缘向后退去。天上没有一片云。当空悬着半个月亮;远远的,两颗星熠熠放光。村里生起一堆堆火。一开始,万籁俱寂,接着空中充满蛐蛐尖厉的合奏。
迟迟未到的挑夫一个个艰难地走来了,好几个一瘸一拐,显得疲惫不堪。我们让其中几个服用了奎宁。木薯发下去了,他们聚集在一大堆篝火周围。满天星斗。
我没把丹迪基放回到笼中。它一天(昨天也是)都在轿子上,要么死死抓住支撑做顶篷的席子的竹茎,要么蜷缩在我身边。真想不出有更轻信的动物。喂它什么,它都毫不犹豫地接受,不论面包、木薯、奶油、果酱还是水果,它不加区分地吃下。只有一件事它受不了,就是强迫它快走,或试图叫它离开它的支撑物。那样它就会大发雷霆,发出尖叫并拼命咬。根本没法让它松口,倒会把它弄散架。然后,一将它抱到怀里,它就安静下来,舔着你。哪只狗、哪只猫也没这么喜欢得到爱抚。我在村里散步时,它就或钩在我的腰带上,或吊在我衣领上、耳朵上、脖子上。
入迷地读了几页《亲和力》。我每晚都给阿杜姆上一堂阅读课。
十一月二十五日
昨天待在阿巴,休息了一天。马克去茅舍室内参观一番后,拉我去欣赏一些屋里的土屏风墙,厚厚的,略微凹陷,成了放在门对面的低矮长凳的加高的靠背。屏风后面,正好掩藏一个“客来夸”114,换句话即床席。宽大的屏风上简朴地绘着大大的几何装饰图案,有亮黑色和红土色(专用),煞是好看。旁边,靠着圆屋的墙堆着些大号上釉陶土瓮,绘着凸起的花纹,犹如文身一般。瓮中或盛水,或放木薯。它们和“客来夸”便是屋里仅有的物件或者说家具了。和往常一样,一群孩子簇拥着我们,大都蓬头垢面,我们羞他们,叫他们感到不好意思,各回家去,不多时,又出现了,个个都洗得油亮亮的。
马克在广场组织孩子们赛跑,大概有六十多个孩子参加,他们的父母兴致勃勃地观看比赛。村长十分友好,想是因为我们礼貌客气,出手大方。挑夫们组织了达姆达姆舞会;有一个跳单人舞的,舞蹈动作极具风格,模仿母鸡、发情的牝马,还有不知是什么动物,简约传神,观众情绪被激发起来,尤其是孩子们,纷纷效仿。
好几个挑夫来找我们包扎脚上的伤口,我们不得不辞退其中四人。还有一个步履蹒跚,我们觉得他是想揩点油。果然,次日,他又跟我们走了,明白了不挑担就得不到工钱,便再不喊痛了。
清晨,不到六点出发。
中午,在一个十分秀丽的大村落(巴尔巴扎)停下来。房屋样式相同,布局一样,均分成一片一片的,没有明显的顺序,依地势而建。房屋间慢慢踏出些小路来,几乎可算街道了,路两旁时有栅栏,分隔出一个个茅舍群。屋顶上仍都摆着那种黑釉大陶罐。
又是一站长路,比班比奥到诺拉之间的几站路长得多(只有头一站除外,即班比奥到恩代雷)。我们不到六点从阿巴启程,下午四点才到阿博-布格里马,中间只停了一小时吃午饭。视野越来越开阔,河谷更宽更深,地面褶皱益发明显。在过了阿巴的头一个村庄(这是否已是巴尔巴扎?),我们停下来打尖。村子很大,人口很多,刚才描述过了。有歌声吸引了我们。那是挽歌。我们走进一个大院,里面聚集了五六间茅舍,是大村的一个小分区。原来一个老太太去世了,她的儿女亲朋在那里,唱着一种类似圣歌的曲子,很有节奏,抒发心中的悲痛。有人向我们介绍死者的儿子,高高的,已上了年纪;他的脸上老泪纵横;我们向他问好,他继续边哭边唱,抑或是边唱边哭,单调的旋律不时被呜咽打断。人人脸上都浸满泪水。我们走近哭声最密的茅屋,没敢进去,探身向门口张望,那门和鸽笼或蜂房的入口差不多。这时,歌声戛然而止。屋内一阵骚动,几个人走出来,给我们让出路进去看看遗体。她安然横卧地上,和睡着的人一样。昏暗中可以辨出一大堆人,他们马上又继续丧仪。有几个人走到老太太尸体跟前,俯身扑上去,似乎要将她唤醒,他们抚摸她,抬起她的胳膊。我们能依稀看见的脸上都闪着晶莹的泪光。大院里,离茅屋不远,两个当地人在挖坑,坑很深,但不宽,料想他们要将死者立着下葬。我们继续绕村巡视,见到茅屋附近散布一些小方块地,上面撒满白色碎石,四周围着树枝做的矮篱。有人告诉我们,这些是坟茔。我们也早猜到了。然而我们听人说过无数次,中非土著根本不把死人放在心上,随处一埋了事。至少这儿的人例外。
抵达阿博-布格里马时,我们真有些精疲力竭了。泡过澡,喝过茶,我别无他念,只想继续埋进那本《亲和力》里。没有字典,真遗憾,尽管如此,很多都理解了,这远远超出我的期望。黄昏时分,马克和乌特曼一道出去,想打几只珠鸡。我便沿客舍后面一条被高草半掩的小径信步而行,不多时便来到布格里马一个荒废的小区。宽阔的坡地上,许多被抛弃的草屋,房盖都没了,草屋间的空地形成一片广场。圆舍和圆舍间均隔着段距离,颓垣断壁,露出内墙,凹陷如壁龛,又当矮凳的靠背,我前面提到过。尽管红日将沉,壁上的彩绘仍被照得清清楚楚,我可以尽情欣赏。最初我以为只有黑色,后来发现用了三种颜色,那两种是砖红和赭石。花纹都上了釉,砑了光,虽经风吹日晒,也没怎么损坏或褪色。旁边(好像都在右侧),一些奇形怪状的柱座是用来摞大瓮的。这些废墟显得整洁干净,想必房顶被掀掉后便被烧毁或重新利用了,一丝草屑、木片也没有剩下。
这荒村遗址上荆棘横生,颓败的屏风上时而附着一种妩媚的阔叶攀缘植物,它倒垂下来,成了那奇特的断壁的画框或花彩,衬得壁上的色调益发丰富明亮。这俨然一座黑人的庞贝古城;可惜马克不在,时间又太晚,不能拍下几张照片。孤独宁静。夜幕降临。自从踏上这片土地,很少有什么场面让我如此心潮澎湃。
十一月二十六日
终于是阳光灿烂的一天。好久以来头一个明朗的早晨——我甚至觉得,自从来到法属赤道非洲,我只见过雾蒙蒙的灰色上午。哦!天空并非纯净如洗,但火热的阳光比任何时候都充足。是否仅仅由于这灿烂的阳光,这里显得分外美丽?我不这样想。有时刚有点裸露于地面的岩石为整幅画面勾勒出更明显的线条;也有些巨大的花岗岩“卵石”。树不比我们那里的高,但在草原上形成连绵不断的稀疏的森林。时现几棵树头榈。天空蔚蓝,深邃柔和。空气干燥轻盈。我畅快地呼吸,一想到要长途行军,要穿越面前伸展到远方的广袤土地,整个人都兴奋不已。
不过,除了河边午餐和之后烈日下横渡曼贝雷河没什么可记的。轿夫们到河里去泡了一阵,我也想下河,马克拦着不让,我嘟哝着作罢了。
离巴布阿还很远,两个新首领来迎接我们。他们是法国政府承认的村长的两个兄弟,那位村长最近逃往喀麦隆了,携带着行政长官交给他支付村民编的席子的七百法郎115。两位首领骑着马,立在我们面前,长矛高高指向我们的轿子,发出的喊叫那么粗暴,我们开始还以为他们要阻止我们前进。一匹马尥蹶子,踩破了一只达姆达姆鼓,撞翻了马克的轿子。我下了轿,微笑着走上前。一番解释,一片骚乱——之后,我们组成了先头部队,重新上路,前面五名骑士开道。其中那两个未被承认的首领,身着阿拉伯服装,纵马疾驰中带起的风将衣裳鼓起,在周身飘动,英姿勃勃。我们把仆人和挑夫甩得太远了,在记这篇日记时,我们已经刮过脸,洗去风尘凉快下来,品尝了橘子和香蕉,而他们还没到。
巴布阿 十一月二十七日
昨晚,别人到了很久之后,阿杜姆才到,一瘸一拐的,显然承受着淋巴结炎的病痛。我担心他得上蜂窝组织炎,不知怎么办,除了用湿料敷。我还让他服了奎宁和罗啡因。他在黑暗中躺下睡着了。在路上,他因为呕吐,不得不停下两次。天热得可怕。
“司令”(行政长官)的房子和我们下榻的客舍离村几百米。日落前,在翻译和两个新首领陪同下,我们去了村子。惊讶地发现村里荒无一人。真正的村长逃走时也引得村民离乡背井,这些人要以此表示对首领的忠诚。听说,三十个男人(带着家小)陪他到了临近的行政分区,属于喀麦隆地界。另有两百个左右分散到远远的丛林里,已经在那儿生活了几个月。我们走进被弃的村长家,是从泥墙和芦苇障组成的迷宫进去的,迷宫是为了便于埋伏和防守而建。房子后面,是女眷的草舍,半圆形,门朝向一个院子——到处空空如也。
晴朗之夜。晚上,达姆达姆鼓响起来,开始很遥远,接着,声音越来越近。读完一大段《亲和力》,给阿杜姆上完阅读课,我们去看舞会。尽管村里人都跑光了,竟然还有六十来个人,男女老少都有。想不出有比这舞蹈更沉闷更愚蠢的了,其中抒发的激情没有任何精神成分使之升华。伴着鼓点以及不厌其烦地反复合唱的一个乐句,所有人,一个接一个,组成一个大大的圆圈,转着圈子,速度极为缓慢,同时全身有节奏地扭动,仿佛抽去了骨头,身子向前倾俯,双臂摆动,脑袋径自一前一后地点着,像饲养场里的家禽。他们就是这样表达自己的陶醉,表现自己的快乐。月光下,这昏暗的仪式好似不知什么地狱秘密庆典,我观望良久,就像在俯身观看一个深渊,就像安东尼注目愚蠢的垂头长颈怪兽:“它的愚蠢吸引着我。”116
今天上午,天空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明净、最晴朗的。空气轻盈,阳光四射;从天的一边到另一边,灿烂炫目,铺展开来。估计巴布阿海拔近1100米。昨夜几乎算得上冷了。拉巴布快中午时到的,太疲劳了,没能接受我们的邀请共进午餐。他要了结一些紧迫事务,主持公道之后才能吃饭——也许就根本不吃了。我们决定三点左右再去见他,并带着越来越难受的阿杜姆。这可怜的男孩睡不着觉,连躺着都不行,几乎整宿就在“客来夸”上蜷缩着身子。拉巴布学过医,我焦急地等着他提些建议,或许还能采取治疗。他告诉我们,他得刺破脓包,将纱布条放进伤口引流脓血。阿杜姆不肯让人抬,硬是自己挨着走到不远处的司令宅邸。让他脱衣服时,他好像特别窘迫。我开始还以为他是怕难为情。唉,短裤脱下后露出大腿根上一大堆化脓的大包。从阿杜姆一开始的迟疑,拉巴布便已明白究竟,因此他又是冷笑又是对阿杜姆大加挖苦。那不是一般的淋巴结炎,而是性病,必须采取不同的治疗。另外,那些脓包也快破了,拉巴布首先也只是用热水敷。他开着玩笑询问病因。原来是在经过克朗佩尔堡时,这可怜的男孩被传染上了,离现在刚好四十天,就是那个对我们始终是个谜的狂欢之夜。真是惨不忍睹,这漂亮的身躯,还那么年轻,线条那么纯净,却被那些丑陋的伤疤完全玷污、破坏、糟蹋了。拉巴布倒是声称土著知道某些草能根治梅毒。他还说,梅毒在他们这里根本不像在欧洲那么严重。他觉得没见过哪个当地人幸免于此病,也没见过谁死于此病。
巴布阿 十一月二十八日
仍是同样碧蓝的晴空。我们又带阿杜姆到拉巴布处。昨夜脓包破了,让病人的痛苦大为减轻,终于能睡着了。他躺在席子上,我握着他的手,拉巴布按压肿块,挤出一大堆多得难以置信的脓。病人痛得蜷缩起来,而把蘸了碘酒的纱布条深深插入脓疮里时,病人痛得就更厉害了。
休息和阅读的一天。感觉头脑似天空一样清新澄澈。四点左右,逃跑的桑巴骑马来了,另一个骑马的人跟随着他。他知道等待他的是监禁。但他也知道已经下发四张逮捕证通缉他,他无处可逃了。他身着亮闪闪的类似锁子甲的东西,由许多穿透的五十生丁的硬币直接缝在一种黑色紧身上衣上做成。他纵马疾驰,长矛举在前面,向我们冲过来,非常英俊、高贵,甚至还有点凶悍。然后,当拉巴布出现时,他下了马。拉巴布非常庄重、威严,像大法官一样,抬起手,落下来,当胸轻轻推了桑巴一下,将他交给两名卫兵押送他去监狱。桑巴虽然伏法,走向监狱,却将他们甩在后面几米远。他被指控并认定犯有一大堆罪行,贩卖奴隶,谋杀和暴行,窝藏武器、弹药,等等。在场的村民看着他走远,没有一声抗议,连惊讶的表示都没有。发生的一切尽在预料之中。不过,晚上又去村里时(白天酷热难当),村中基本上又住上人了。这村子很大,总能发现新聚居区、新茅舍群落,集中着十座、十二座、十五座或二十座茅屋——它们位于地面起伏的凹处,或者一开始被荆棘丛高大的禾本科植物遮住了。太阳,鲜红的火球,落到一层紫色的薄雾后面。随即一轮满月升上天空,开始皎皎发光。
十一月二十九日
黎明从巴布阿启程。新挑夫队伍分行李时便出现犹豫和争执。而且,还要准备一张吊床抬阿杜姆,他不能走路。我让马克去处理一行人的安排事宜,自己先出发了。我精神焕发,几乎整段路都步行,走在队伍前面。晴空万里。路没有清扫过,高草也没有像前面走过的一路那样被砍倒,方便我们通行。我也丝毫没想过草会成为障碍,因为路很宽(两米五至三米),但草太高了,弯下头来,将路完全覆住,影响走路;草上还积满露水,而我必须从这些草中间开出路来,不一会儿便浑身湿透了。接近一片洼地时就更糟了,路在繁茂的植物覆盖下消失不见了。
走了大约六个小时,我们来到一条横穿道路的小溪前。这回不像往常,小溪上面没有高大的树木成廊,而是暴露于太阳下。这条小溪既不格外清澈,也不太深,水量也不太大;但它在那么洁净、那么光滑的花岗岩石间欢腾跳跃,稍远处,溪上又有个小树丛为它遮阴,那是一棵矮树,它那般美妙地散发着芳香,我于是听从了水的劝诱。
自从岩石不时出现,景色变得明确、突出,地面起伏似乎更加分明。人烟稀少。将近十点,到冈布戈村,很贫困——村长很殷勤——未停留。一点过了之后,到洛克蒂,吃午饭。村子要迁址。已经可见新屋的骨架,尚未加房顶。新址离旧村几百米,旧村被施了魔法。无法夜里过纳纳河,尽管我们很想在月光下继续赶路;只能在迪巴停下。这是个贫苦的村子,宿营站更加寒酸,只能凑合了;让人用稻草把门洞掩上一部分,又让人烧毁了一个蚁巢,那群蚂蚁着实吓人。
十一月三十日
空荡荡的广场上,三棵树,其中一棵很粗大。广场四周散落着一些草房。月光皎洁。温热而无边的夜。清晨十分凉爽,露水充沛,仿佛降了场骤雨。我们出发时,黎明迫近,月亮的光芒开始暗淡下来;这是奇幻的时刻,是女巫离开巫魔夜会归去的时刻。路一直向下通往纳纳河谷;天空呈斑鸠色,太阳在上面划出一个深红的伤口。我们浑然不觉在上行,猛然间惊讶地发现竟来到那么高的所在,脚下是一片浩茫的大地;迟迟未散的雾在远处形成座座大湖、条条河流。
一直步行到纳纳河。行李堆在一条窄窄的独木舟上缓缓地过河。河对岸大树丛生;河岸的坡度比较陡峭,树在上面错落分布,更显高大。天空之前充满升腾起来的雾霭,现在放晴了;又是近日那阳光明媚的好天气。独木舟离开河对岸,出了遮蔽它的浓荫,艄公使劲撑着长篙推动船行,长篙撑到河底。看着这一幕,从那撑船人的渺小和那叶扁舟的柔弱,方知周围树木的伟岸。
没到纳纳河之前,离河半小时远有个村子,我们如果知道就在那里过夜了。所有这些村子,隶属巴布阿的卡加马117,几乎都荒无人烟,既是由于桑巴的逃走和害怕随之而来的惩罚和镇压——也是因为担心(唉!可惜,这太容易理解了)我们这些白人,后面跟着司令,到这里来是想抓壮丁修铁路,千方百计地抓到他们。对他们表示得再友好,他们也不信,原因自不必说了。
不过,过了纳纳河,邻近的村子热情欢迎我们的到来。他们在那儿,在一棵叫不上名的参天大树的树根天然的台阶上,错落有致地上下列开,里面有村长、达姆达姆鼓手、村长的随从。随从中有村长的儿子,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干净漂亮,脸上奇怪地刻出一条条黑道,前胸斜挎着一长条灰色毛皮。在他身旁,有三个人,有点怪的美,十四五岁左右,戴着蓝白两色的珍珠项链和腰带;手腕、前臂、胳膊肘、脚踝、腿肚上方都套着铜镯。我一只手搭在其中一个肩上,另一只手搭在村长儿子肩上,拉着他们走在队伍的前面。后来,这些孩子主动帮我们背包,一直送到村里,离刚才的地方有半个小时的路。他们跟我们一起进了外乡人茅舍,我们让人打开折叠椅,他们先是在我旁边席地而坐,接着,当我和村长聊天时,他的儿子就蜷缩到我的膝间,像个家养的小宠物。
景色壮丽;这个词可能有点太重了,因为风景并没有什么特别迷人之处——甚至让人想起法国的景色——但这是我喜悦心情的写照,终于走出了不定形的地貌,重见清晰的冈峦、确定的山坡、和谐分布的树丛……终于,从早上起,景色便在我们面前展开、呈现,要知道自从离开班比奥,除了极个别情况,我们都是走在一个封闭的区域内,无论森林还是草原,我们都被一片高高的植被包围着,高得看不到五十米以外——甚至常常十米以外都看不到。攀上耸立于德卡前面并将其半包围的高地,看到那高高的禾本科植物终于消失,让位于一种浅浅的草地,嫩绿嫩绿的,心中何等欢畅!目光越过草地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很远,草地也让那散落分布的不高的树木露出整个身躯,而这之前,树木仿佛都被高草淹没、窒息了。(我说过,草太高了,人骑在马上都不会高过它们;人行在草间如同小猫走在燕麦地里。)终于,我觉得自己身体处于一种无比惬意欢畅的状态,即使是最不稀奇的景色,也能让自己发现快乐、高贵与美。我走了很多路,但当我终于准备坐轿时,固定轿子的绳子却随即砰的一声断了,我一下摔倒在地;只好接着走。烈日当头,又赶上艰难的上坡路。这些山丘不会超过五百米,人们之所以称之为山,只因为整个地区没有更高的地势。在高地上待得久了,看山下地势下沉尤为剧烈,仿佛又一次居于比登上的高度高得多的地方。稍后一个荒唐可笑的意外事故迫使我不得不等着修好我的轿子。烈日下没完没了地爬了半天之后,我汗流浃背(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刻),热切盼望有条河可以泡一泡。我们来到一片近乎泥潭的水洼;没办法——我得设法一下跳过去——因为没有小桥;溪水很宽;因此,一脚踩住一个小踏板,我纵身跃起;但脚下一滑,整个身体躺到泥潭里。我从里面出来,浑身是散发着恶臭的烂泥,赶紧坐在一块滚烫的石头上,想立即换衣服。我在背包里找到内衣,在旅行箱里找到裤子,却怎么也找不着鞋,那双备用鞋已经随着第一批挑夫走到前面去了。我只能穿拖鞋,根本不适合走路——但我竟然穿着拖鞋又走了几公里,胸中涌动的诗情勃发,身体舒服得像是醉了,景色正由于此被冠以我刚才用的那个形容词:壮丽。
我晚饭后写下这些文字——在我们过夜的达伊村上空,一轮满月洒下无边的清辉;东边,透过薄薄的蓝雾,依稀看到我们明天将要攀登的布阿尔高地。地上没有一丝风,满天没有一丝云,夜空并不显得漆黑一片,而像海一样湛蓝,月光那般皎洁。离我们不远,是男仆和挑夫们的篝火,再远点,是村民的篝火。村民没有逃跑。我们一到,便有一百来个人围上来,那时夜幕已经降临,他们紧紧簇拥着我们,像吃人生番一样表达热情,挤得我们简直要透不过气来。
布阿尔 十二月二日
几天来,丛林着起大火。从远处就听到毕毕剥剥的声音,夜里,从更远的地方都可以看到火光。大火向天空吐出滚滚浓烟。昨天一点左右到达布阿尔。虽然十分炎热,空气却很清新。好像并没有登多高,但离布阿尔这个大村很远、海拔近千米的布阿尔驻地却俯瞰辽阔广袤的地区:西边,伸展着我们这两天里走过的地方,天边横着我们前天过夜的高地;南边,卡诺方向,投向纳纳河谷的目光可以延伸到更远的地方。
昨天太阳落山时紫红的霞光铺满天空。今晨,我在写下这些话时,天空呈现难以形容的纯净;但空气里饱含太多的水汽,显得不那么清澈透明,在森林的墨绿和稀树草原的青绿之上,又淡淡地抹上一层天蓝的珍珠色。茅舍前,近景是干燥的平地,东一处,西一处,被巨大的圆滑的花岗岩顶破;几座卫兵的茅舍,是村里最边远的房子了,村子在驻地右后方伸展开去;几棵树,很像法国的栗子树——紧接着,树之外,便是斑斓夺目的浩茫空间,眼睛已注意不到地势突然的下沉。树就在五十米外,树和之后的平原中间并无他物,而平原却显得异常遥远。
布阿尔 十二月三日
参观了一公里外的德国驻地旧址。它已经被一场龙卷风毁了一半;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地区,视野甚佳。残存的杧果树大道,还有那种芦荟,在其花梗上部,有时沿着花梗长着新的一代;以至于当你摇动花梗,纷纷落下的不是种子,而是完全成形的小芦荟,叶子已经很壮,还有根。贴着驻地中的一座房子,长着几株西红柿秧;我带着它们的果实回来。
茉莉、铃兰、丁香、玫瑰,都没有我前天下水的地方旁边那棵灌木的花那样浓郁醉人的芬芳。伞房花序,小花白里透着粉红,四片花瓣围着一个细细的管口。这株灌木的形态、叶和花像荚蒾。香味浓缩了忍冬的全部芳香。
十二月四日
早上很晚离开布阿尔,因为要等新挑夫;拉巴布昨晚到,又得和我们一起走,但他去卡诺,我们去博祖姆。昨天和挑夫结了账,好让他们离去;但我们不知道他们事先已经得到行政当局发的一法郎伙食费,所以本来该只给他们三法郎而不是四法郎。而且,拉巴布告诉我们,不用付木薯钱,我估计每人每天大约需要五十生丁118。拉巴布声称他们每天花的伙食费不会超过二十五生丁。我这会儿和不久前确实相距甚远了,在让蒂尔港119,得知国家只给每个囚犯每天七个苏,我快义愤填膺了。政府每天付给挑夫一法郎(而不是像我开始以为的一法郎二十五生丁),不走时每天给五十生丁,返程每天二十五生丁。一般返程时间比去程少算一半。
有时挑夫们腰上系一条皮带或绳子,在黑皮肤上画出一个简单的线条,正好与腹股沟的皱褶吻合;一片棕色或红色的树皮,或者一块破布片窄窄地裹住生殖器,然后从大腿间穿过,再在骶骨上方与腰带连接。这一切的线条简洁利落,令人叫绝。有时那块树皮的色调很美,在后面像花冠般盛开。
昨晚,小型达姆达姆舞会在昏暗的夜色中举行,月亮尚未升起。十二个年轻小伙子聚起来,跳些不痛不痒的小舞蹈。卫兵营地,茅舍前,生着露天篝火。舞会跳到很晚。我们逗留在火堆旁这段时间,泽泽和阿杜姆却在赌博,并被卫兵掠走了刚给他们的这个月的全部工钱。阿杜姆连上个月的工钱也输掉了,那是他小心翼翼地留下,真心实意(我相信这一点)想要不久交给他在阿贝歇的母亲的。他离开母亲已经四年了。
这些卫兵专门等到最后一晚来这一手,料到我们今天早上太忙,不会有时间过问此事。其实,等我看到阿杜姆闷闷不乐,询问他,他才说出来,而那时我们离布阿尔已经很远了。我尽量让他明白,他做得像个傻瓜,让不老实的赌徒给耍了,这些卫兵暗中搞鬼。阿杜姆听到“搞鬼”这个词很开心,他之前还不知道这个词呢。
十二月五日
今天早上,浓雾弥漫;在没有开好的小路上湿漉漉的高草间前行。十点过后,太阳才终于驱散云雾,重现一片纯净无瑕的天空。没多大意趣的地区。昨天,离开布阿尔一小时后,每隔大约两公里就有一个村庄。这个地区不太服从政府,我们对冷遇早有准备。的确,一些村子的人走了一半。见我们来,许多胆小的当地人都四散逃到灌木丛林里去了。但当留下来的人明白我们来这儿不是要损害他们,他们又是多么容易被笼络住啊。消息传得很快,所过的一个村又一个村,出现的村民越来越多,接待也越来越热情。为法国重新赢得这里的民心的感觉很好。
应该把这么多天以来穿过的草原上的树木稀稀落落的分布和诺曼底果园的树木分布相比,和农家院的苹果树相比,和意大利锡耶纳地区支撑葡萄藤的榆树相比;高大的禾本科植物淹没了这些树的树干。我惊叹这些树的顽强,竟能顶得住周期性的野火。今天,风景单调得令人绝望,只有间隔更大的树木才带来点变化。今晚我们停宿的村子120是通往博祖姆路上的第二站,除了光照充足别无他美。和往常一样,在迎接我们进村的队伍中,我选一个最喜欢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倚着他,或者让他拉着我的手走在旁边。选中的往往是村长的儿子,这样产生的效果最好。这回这个孩子格外英俊、修长、优雅,让人联想起波德莱尔笔下的西西娜。晚上,他告诉我,他和他的两个伙伴,三人都想一直送我们到博祖姆。
中午泡得真舒服!那河水多清澈!今晚的夜真晴啊!我甚至不知道我们住宿的村子叫什么。我们走的这条路极少有人走(当然,指的是白人)。浩茫的未知世界从四面包围着我们。
这边,我愉快地读《罗密欧与朱丽叶》;那边,马克在照顾伤口,发药,然后“主持公道”,这一切花了无穷无尽的时间。
十二月六日
在巴塔拉停下来。我们十一点左右到这个大村庄,周围幼小的塞阿拉通报我们回到了朗布兰的属地——博祖姆行政分区。
在蛮荒的、萌芽状态的、了无声息的地区穿行了这么久,重新看到一座整洁、干净、欣欣向荣的村子无比欢喜;一个得体的村长,穿着一点不显滑稽的欧式服装,戴着洗涤一新的帽盔,说着过得去的法语;一面旗升起来向我们致敬:这一切令我感动到了荒谬的程度,竟呜咽起来。
想到在上一站对村长表现得不够慷慨,心中十分不安,我们便把两张一百苏的钞票放到信封里,让巴塔拉的信使送去。今早他在接过我给的六法郎小费时惊愕的神情在我心中挥之不去。食物没有价格,无法知道对人家提供的服务你的报酬给得合适、太多还是太少,这的确是在这个地区旅行的一大麻烦。在这里,什么都没有法定的价格;在这里,语言中没有什么词表示谢谢;在这里,……
十二月八日
昨晚到达博祖姆,又回到可通车的公路上。就此我们旅行的这一长篇章节便告一段落。朗布兰的车就是要在这里接我们,送我们去阿尚博堡。三周前,按总督的意思,我从卡诺给他写了封信,告诉他我们到博祖姆的日期;我们早到了一天。我们应该分两站走完最后这段路;但清晨四点就从巴塔拉出发,一点就到了奎格雷,天黑前还有时间走完距目的地的二十公里,我们便决定三点左右又出发了。心中急不可待,下了轿,我们几乎小跑着赶了一段路。一上午,景色单调至极。结籽的铁线莲属植物——毛茛或侧金盏花(尚未到花期)及含苞待放的芍药(像在哈德良堡121附近)。从奎格雷起,非常漂亮的花岗岩石,甚至形成高高的隆起,有时和枫丹白露森林里的隆起一样。每当风景有了形,有了轮廓界限,趋于一定的格局,就会让我想起法国的某个角落;不过法国的风景总是构建得更精致,更清晰,具有一种更为特别的优雅。于是,快到奎格雷时,渡过的一条河,之后大树下流淌的河水,阻挡水流的岩石,河边延伸的一段路,这一切让我们喜不自禁地笑着说:简直以为身在法国!
到达博祖姆感觉非常美好。分区区长伊夫·莫雷尔在等待我们。他不听别人对他说什么,只顾自己连着重复了六遍同样的话——不过他一点不蠢,我觉得他的判断常常很准确,而且,尽管语速太慢,讲的东西却颇有意思。
在他借给我们的一期《巴黎评论》(还有各种花花绿绿的报纸杂志)上,有篇苏代的文章(八月一日号),肆意抨击《布里塔尼居斯》122。这一出色的剧作,他却认为“既无诗情,也无思想”,这位不能容忍对雨果甚至戈蒂耶稍有微词的人,却如此诋毁拉辛,真有点令人恼火。(见第七章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