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夜间被冲到河岸上的鱼几乎已被吃光。在松软的沙地上,时而还可以看到鱼眼睛被啄出时留下的印迹。一条猎食的狗顺着河岸跑来跑去,一身银灰色,头部蓝色眼睛往下一色白毛:一张真正的脸。它左一下右一下撕扯着地上的一只死海鸥,咔嚓咔嚓地嚼着海鸥——远近唯一能听见的声音。聚居地那些被链条拴着的狗从它们的土窝里钻出来,尽可能远地四下乱跑,哀号狂吠,还带着被抑制的狂躁。
一个司空见惯的清晨交通的种种声响开始了,然而坚实的土地上没有一处行驶着汽车,而各处灌木丛上方出现了无数架小飞机,另一些小飞机在河对岸的空中发出轰轰的响声。“你必须知道,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如此程度上听凭自己置身于这样的生活之中,因而也就不可能在更大的程度上听任自己。”
敬慕谁?敬慕难道不是他的需求?难道他不想有所依托?他能够为他们做点儿什么的人在什么地方?他到底在什么地方?
作为样例,那个不仅被压扁而且完全被压进路面的啤酒罐在展示着自己。它是在向不可能再增强的强力展示自己,是在向他不熟悉的但此时已经体验到的绝望展示自己。这种绝望关系到一种无可补救的不足和一种冷酷的缺失,为此村子里所有的狗都在怒不可遏地狂叫着。
同事劳费尔已经又穿上了他那件口袋很多的马甲和那双长筒靴,在安装于三角山墙木房大门上方的一个飘动的球网前跑过来跑过去,自己打着篮球。正在往回走的索尔格开始加快脚步,抢断朋友的球,和他一起打了起来。
在十分遥远的洼地里,太阳缓缓升起,稍稍有点儿偏,用深深的投影使这里的景色暗淡下来:一种昏暗,不如说是一种朦胧,利用那些几乎毫无收缩、也几乎不挪不移的影子沟壑,将在树木和灌木丛间停留整整一个白天——从索尔格参加打篮球那一刻起,时间立刻化成一个沐浴着清晨阳光的空间,就像在一个开放式的舞台上,没有特别的事件,没有昼与夜的更替,而且没有特别的感受:此时此地,他既不是有事要做的人,也不是无事可做的人,既不是当事人,也不是旁观者。
他刚刚还冲撞了他的对手,闻了闻篮球,在别人的,后来在自己的汗味中喘着气,还被拦腰抱住一次,被体格强壮的劳费尔挡在了一边——遭燕群丢弃的独燕越来越多地飞离它们在河岸边的洞窝,远远飞至河中心的上方,从那里加快速度飞回来,好像那里有一道隐形边界。它们腹部是白色的,比别处的燕子肥胖,个头要小许多,整整一天以及随后的每一天都在重复这种长短两节拍的运动,有时会遇到一只亮白色的鹰沿着河流巡游,燕子便随着它飞上一段路程。
在这个时空中,有着持续永远的现时,有着持续永远的万物共享的世界,有着持续永远的可居住性。这种现时是一种无所不包的现时,曾经被爱的死者一起呼吸着这里的空气,最遥远的爱就隐藏在一个可以进出的相邻空间里,而且欢快乐观;这万物共享的世界是一个别样的所在,那里不再有逃离和归去的压力,但也不会强迫人融入老辈居民的习俗;这里的可居住性是一种整个地区的住房和工作场所的可居性,在内部空间不施加习俗压力的情况下,个人的特立独行成为了可能。
秋日的阳光不强,或者说热乎乎的,或者说在相距很远的水面上的某个地方闪着亮光——至少这秋日的太阳不仅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司空见惯的、背后或眼前的光源。在露天已摆好餐具的桌子上,树叶纷纷地落在一个个盘子里,或者大批地漂向河流下游;或者根本就不是树叶,而是作为鸟儿,从草地飞回灌木丛里,突然停在一团飞旋的惊恐中,作为人间的动物向完全不同的方向窜去,是青蛙脑袋,在那一片片黑乎乎的沼泽水滩里,它们流动在那黄色落叶层之间,或是野兽,它们远远地逃入低洼地里,在枪声中翻滚着;或者说它们归根结底无非全都树叶而已(比如从树上落下的鸟儿,在风中无非脱落的树皮)。
在这一时间里,发生的这样的事情,并非仅仅是凑巧分不清这种种细节的人自己莫名其妙地搞混了。这样的事情是对其自身的强制性提示。就像整体而言一个大轮回(“年轮”)中的季节一样,这样的事情从个体看来,无论对什么样的观察者来说,都会从一个个单一的时间流程转换成形形色色的空间事件:乍一看时是种种混乱,但之后却作为外部的转换而受到欢迎,其间在一个深深的观察空间里,凭借奇妙的自然现象,植物遭遇了动物以及人,未显现的遭遇了正在那里发生的,“一如既往,独一无二”。这样的情景既使索尔格的特殊故事与北方秋日的遭遇转化为一,又从这个人的故事回归到一个时间的苍穹里,这位忘却自身的人也依然置身其中,没有命运,但也没有缺憾(完全从变换不定的感觉中解脱出来了)。
在这个地区,甚至有一个确切的地方(索尔格天天在画它)。在那里,充满希望的世界历史在他眼前一目了然地演进,再也不会发生什么暴力甚或突发的事情。这个地方并非一开始就作为地点或地段而引人注目,它是伴随着持续不断的绘画的辛劳才形成的,并因此而变得可以描述。
那是一个普通不过的地区的中心,之所以被索尔格选中,是因为前景中的一条地震断裂带和后方远处一片黄土梯地的残留。这个中心没有显露出任何特别的表面形貌,就连一个小小的泥洼地也没有,他只是在一种填充的冲动下才顺带画下了它。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在不经意间成了一个相当独特的地段。它几乎没有树木或矮树,是一片平展的草原。草原上有几处小屋,屋前横着一条笔直的路。它的后方地带与一片稀疏的原始树林相接,但是却相距得如此之近,谁都可以看进去,而对画画的人的眼睛来说,前景上那许许多多分别可以感知的小形态本身则与荒野截然分开,犹如一道小菜园的镶边:这两个地段与这里的地貌形成鲜明的对照,而在它们之间,这个不成形状的中间地带虽然与之延展在同一块平原上,却像沉陷下去一样,是在这些星期的进程中形成的一条地带,最终成为一个人类山谷的范例,存在于一种可能而永恒的宁静中。
印第安人天天驾着车穿行在这个浸在秋日阳光中的地带,或向左去劳作,或往右回家去。他们的孩子也一样,每天早晨一个一个地从那里去学校,每天中午又在那里成群结队地回家:这里发生着他们那没有其他事件的生活进程;谁从这一边踏上这个舞台,那他补偿了他在另一端正好要离开的这个舞台;如果这些人在途中相遇,一起待上一会儿,然后又各自走开了,那么他们只是去往庄园的路上,总是在村子的公共区域里。载货汽车后车厢里汪汪吼叫的狗是他们带出来溜达的家养动物。
与在超市、公用建筑或酒吧里不同,那些在这个中间地段里不断来来往往的人展示的是一幅毫不气馁、生气勃勃,甚至常常欢快热闹的村镇的画面。由此而摆脱了许多强迫观念的索尔格知道,他是可以相信这幅画面的。此前,印第安人事实上有时曾经是一个敌对的种族,他在他们的土地上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因为这片土地只是从表面上属于他的西方世界。“伟大的印第安人”——他可能自己曾这么想过,不过只有最终撇开“那入侵者”甚至“那另一个”不考虑时,他才敢于去关注,或者干脆不言而喻地就在其中。瞧瞧:他们针对“白人”的那些口号和诅咒至少最后才指向了他。
在所有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们对索尔格不理不睬。当他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们目不斜视,或许还快速地撞他一下,然后可能会回过身来看他,不过更像是看路上的一个障碍物,撞过之后谁都想知道那障碍物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当把他们理解为一个村镇联合体中休戚与共的人时,他发现,只有这样,他们才感受得到他。他知道,不受他们轻视理应是他的事情。他们现在过来过去时,从不特意转过头来看他带着自己的仪器站在那里沉思,尽管如此,在消除了自己先前的局限后,他确信他们在接近自己:他不再妨碍他们,而他们甚至向他表现出一种关注,仅仅就是因为他们显得那么兴高采烈。这种注意本身就已经是友善了。
索尔格觉得,仿佛在这个舞台上,他第一次看到印第安人的孩子们在表演;仿佛他其实也是第一次在高纬度的北方见到孩子们;仿佛连那些成年人也变得那么亲切,无论他们在他眼前做什么,即便只是坐在汽车里飞驰而过,他们都好像在为他表演。他变得无拘无束——他们已经在表演了。
后来,一到晚上,他果真走进酒吧坐在他们中间,他们挤在一起,就像在电影院那昏昏暗暗的光线中前后一个挨一个坐着。他没有特别注视什么人(总是同时看着多个身影)。他们也没有特别注意他,不过他们经过他座位周围时,每次都是小心翼翼的,几乎就是在舞动。或许会有一张恐吓的脸凑上前来——而且可能立刻变作一张满意的脸缩回去,因为这恐吓——不是脸——立刻就在第一次回应的目光中会被忽略了。(如果有醉汉不停止这样的恐吓行为,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再感知到另一个人的目光,常常都是由一个年龄比较大的印第安女人将呆立在那里的人轰走,轰他去跳一个悲伤的、能让人平和下来的长舞,从那里他就不会回不来了。)
索尔格不属于作为一个部落的印第安人中的一员,可是分别在酒吧里,在这个聚居地里,或者无论在这个地区什么地方,他都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并未忘记他们的肤色,只是在他们中间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肤色。有时候,他甚至会想象自己在他们某个家族中隐藏起来,永远待在那里。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个秋日之梦看样子更像一个自然的白日梦幻,而且超出了索尔格本人的想象世界:仿佛大自然本身将一个相应的超越个人的故事展现给这位无非是心满意足地身在其中的人。他将带着他的家人生活在村落联合体里,即使教堂和学校自然也属于村落联合体。通过自己的工作,他甚至会成为这个村中的有用之人。教堂、学校、家庭、村子:这些又意味着全新的生活希望,索尔格把中间地带里那些小屋白天升起的炊烟感受为从未见过的新奇之事。他先前无疑就看见过那烟,可怎么直到现在才——到底在何地?到底是何时?没有何地,没有何时:无须再想着这里的人无非是被遗弃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荒凉地区的人,这让人如释重负。然而这里什么都有。
他现在不再悄悄地去会那个印第安女人了。他把她也介绍给自己的同事劳费尔,尽管通常他都不将自己与女人的关系告诉别人:“这是我的女友。”从那时起,她甚至时不时到三角山墙木屋来,带着孩子们,或是晚上作为第三个人来玩牌。索尔格非常渴望带着她在人前走一走,可又不知道能到谁面前走。她的眼睛很特别,几乎看不出深色虹膜后的黑色瞳孔,从前他从未从这双目光中感觉到什么含义,现在他信赖她——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目光)。在她身边,他是那样心不在焉,因而他现在才与她保持持久的关系,再没有那种负疚感,只有一种他终于觉得十分奇特、不再让他惊异的快乐。(好像在她的身体里他才体验到真正的大地重力;一天夜里他们犹如躺在一块高高的平地上,后来突然间那块平地对他们来说太小了:他们长得超过真人的大小,变成了彼此的世界,因为快乐,令人难以置信。)
早先,索尔格曾认为自己具有一种获取幸福的能力。这体现在哥们儿气的放任上。这种放任也传给了一些人。眼下已不存在任何寻求幸福状态的欲望,他甚至像躲疾病似的躲避幸福状态。他只是有时候感到惊讶,其他人竟然会随同他那么快活:后来这迅速让他确信,逆时代而行也会过上一种真正的生活,同时也一再让他有了负疚意识,因为他不在乎持续性。不过现在他不再期待未来,只是缘分说了算。他在一张照片上看到,那个女人和他相互鞠了个躬,然后就各自走开了:能够像他们现在这样在一起,就是一种永恒的结合。
道别时,他也毫不费劲地说着另外一种语言,不过倒还没有借助特别的俚语或语调硬充当地人。说话时,他丧失了自己声音的意识;就像他作为生灵在这秋日的景色中忘却了一切痛苦一样,现在他说话仿佛也对其他人话语的亦步亦趋。说到底,他对陌生的语言萌发了一种新的乐趣,并且还想学会它们。他说:“在我的故土之国,这种属于这片土地,属于这群人的想象想一想都是绝对不可能的。就连一个这片土地和这群人的想法也根本不曾有过。正是这里的荒野促使我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一个村子会是什么?为什么首先是这个陌生女人显现为一种存在的可能性呢?”
还有劳费尔,在离开他的欧洲之后,时间对他来说常常是漫长的——他十分孩子气地早早上床睡觉,“就是为了躺在床上想家,像在寄宿学校里一样”,而且睡的时间很长。而现在,他几乎像个农民似的在这个地区忙活着,就像在自己的地质公园里一样。
他常常先于他的朋友起床,用瓶子、木板和金属条手工制作各种器具。他可以用来测量河边风和水的搬运力、斜坡的运动(地下的“挪移”或“流动”)以及土地结冻时的膨胀。
研究斜坡的劳费尔最终也忘了套上他那僵硬的职业装,因为穿上职业装也许就有了研究人员的模样,但却也像个奇怪的没有生育能力的人。他穿着一件没扣上扣子的大格子法兰绒衬衫,一条上面肥大自胫骨往下收得很紧的浅色亚麻布裤子,裤子的背带很宽,他变成一个在这里十分常见的肥肥胖胖的本地人。
他制作的主要是各种所谓的沉沙槽,有水平的,格子相互并列在一起(他用来测量水平面位置的沙石搬移);有垂直的,分为好几层,用于测量地面和一定高度之间风的搬运力。他也使用一种“沉沙瓶”。他将这种瓶子埋在土里,地面上仅露出一个毫不引人注意的沙石拦截装置,固定在瓶颈上,能使开口转至迎向地面风的位置。他那数目众多的碎石收集箱总是安放在斜坡的坡底,为了防止侧面碎石混入而影响测定真正的斜坡运动,这个一丝不苟的劳费尔在每个收集箱前都安了长长的护板。为了测定被他称作斜坡地下土层中岩石的“肘弯击”,他将铅条垂直沉入地洞,铅条里有事先打入的与铅条形状一模一样的探条,然后观察碎石的位移,其方法是小心翼翼地挖开那些铅条旁边的土,测定它们的倾斜度。他将所有这些框架结构都安放在这个地区里,像个脚步沉重的人到处巡视看护着它们。
然而,成为他特殊领域的是建在基柱上的房子下面那些地方:那儿一个个土石小形态避开了来自上方的气候影响,与那些有本源关系的但此间已遭破坏的基柱区域以外的形态截然不同。
这个小小的观察作为发现,着实让他激动:一种小小的自然形态,不像其他地方已遭文明毁灭,而是恰恰因为文明才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时间的印记。南美的一个沙漠里情况正相反,那里从不降雨或下露水,一个世纪以来也没再刮过风,已经过去很久的时代的人类脚印和马掌印依旧留在那里,大自然对它们纹丝未动。(那个沙漠里的岩石由于风吹日晒染上了深深的颜色,由它们发出的热辐射阻碍了任何风的形成。)劳费尔想在一篇论文中对这两类现象相互进行比较,“这将不是一种研究,”他说,“更应是一种图像的描述。”
索尔格说:“对我来说是这样,在尽力设想同一地区里各种不同类型的地貌的年龄和产生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时,恰恰是由于这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多样性,有时候我开始在一个绝无仅有的宽幅想象画中驰骋遐想,期盼着最终能够获得这幅画。在这样的时刻,我心里清清楚楚,我不是一个哲学家,却十分自然地进行着哲学思考。”
劳费尔:“不过这些可不是专业要求的对事物的思维,而且在一门专业哲学里我们也不可能有话语权。就我个人而言,如果拥有一种突发的富有哲学意味的想象,我可就太高兴了,仅仅就我个人而言。我的科学给了我一些其他人即使睡着时也不可能有的白日梦。”
索尔格:“那你不妨给我讲一点儿。”
劳费尔:“讲地貌?”
索尔格:“讲地貌和你。”
积蓄热情;对秩序的乐趣(也包括对一张长方形桌子的乐趣);对简单的居住的享受;再次发现的学习之乐;对身体的愉悦:对其种种需求的愉悦,也无非就是对种种活动的愉悦。再也无欲无求:并非不幸。充实:没有任何超自然的东西。并非撇开不去想,但没有固执。感受着一个永远发热的脑袋:没有个人的思想,不寻求任何结论,谁都没有预先想到气喘吁吁的(“帮帮我吧”),然后深深地呼吸着(“感谢谁呢?”),唯有<b>随同</b>思考。随同大地思考而思考大地。随同大地思考而思考大地,当作没有结果思考着的世界。那个伴随着我的循环才循环的世界,连同我一起,连同最终思考过的东西,作为仅有的<b>思考过的东西</b>。再也没有血液,再也没有心脏跳动,再也没有人类的时间:只有那强劲搏动的、因自己的搏动而震颤的绝对透明。再也没有世纪,只有季节。从躺卧到站立;从站立到跳跃和奔跑。说话和竞赛的乐趣。没有表演的兴趣,但却乐于看别人表演。强劲的风,而没有一片叶子从那些桦树上落下来。一阵子宁静:后来又刮起另一阵轻风,树叶纷纷扬扬地落到地面上。一条干涸的支流上有一群挤在一起的海鸥,伴随着一片缓慢飘动的云彩被推向一边。在那些腐烂的死鱼上撒满白色的乌鸦粪便,上面插着红色的柳枝。石子上散落着一个个空弹壳,枪声响在别处。屋内一把椅子上方挂着一件衬衫,落山的太阳透过最上面的扣眼缝闪着光亮。那个在一只飞经这里的鸟儿(或飞机)的影子里大吃一惊的房间。“非常欢迎,你们这些笑吟吟的死者”:然而只有自己的记忆在额头后的大脑里微笑着,太弱了,无法接回那些像歪斜的布袋一样短暂出现的死者。你呀,这条河流。你呀,这座房子。(呼喊。)在敞开的窗框外面,站着那个干活归来的朋友。一片片小水洼中,树叶在打着转转。就连那些草茎看上去也像是落叶。
索尔格动身离开北方这个低地平原的前一天,也是发现这块大陆的纪念日,是个一年一度的节庆日。时间几近十月中,清晨,河水拍打在从河岸斜坡下伸出来的细小的冰凌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冰上散落着一些竖立的冰雪晶体;水面上那许许多多的小雪团是那些依旧随流漂浮的海鸥。
在一个废弃的、已经倒塌的小屋旁,长着一棵桦树,树干上一个残留的篮球网被一阵劲风甩到了铁框的上方。河边有一条条小沟,深色的风影犹如一个个在水下漂移的浅滩在那里移动。那些白色树干上的斑驳暗影后来常常让索尔格想起那只猫,它头藏在皮毛里,卧在窗口那张桌子上,显得那么亲密。一只家养动物也只能如此亲密了。
劳费尔还睡着,头像那只动物一样藏了起来。半夜他从床上起来,在外面起居间里到处转悠着。回卧室时还问东问西,说话时只动笨拙的厚嘴唇(这让坐在床上的索尔格想起了自己的兄弟),而不动舌头,每发一个音都要快速地闭一下眼睛(不是只眨动眼睫毛),就像他说谎时做的动作:直到这时,索尔格才发现,这位朋友在梦游。
看他现在的样子,好像还要睡很长时间。此间,风在他那些沉沙槽里添加着收获。看着他和窗口的那只动物,索尔格又找到了自己(那样不经意地忘却的)对正在逝去的时间的感觉,同时发现前些天那没有自身重量的存在的缺失,对他来说,那些天犹如“按照他的时间”逝去的:然而对他来说,在所有那些以非暴力方式出现在一个没有生命和死亡的中心地带的图像上,缺少的——并不是对自己的感觉,而是对自己作为一种形态感觉的意识:直到此时,他才感知到这一形态,因为他目睹着那个蜷身而卧的人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关注,在他那双能够穿透那纯粹画面的、并非永生的眼睛的椭圆形视野里——意识是这种形态的感受,而这种形态的感受是宽容——不,他不愿意什么都不是。
索尔格和那只跟在身后的猫来到外面,它“这一天好像知道些什么”。河滩上,那些被河水冲下来的树木摆成了一个个圆圈,或者是偶然被水冲成这副模样,他在想象着。印第安人或许想用这样的圆圈将自己与这个节庆日以及可能因他而能想起的事隔离开来。整个聚居地在他眼前好似一个神秘的禁区,作为了解底细的人,他正在最后一次环游这个聚居地。
军用道路上的一根根通信电杆上确实时不时能看见图腾标记。路上烂泥中的轮胎印说不定就是一种神秘的印第安象形文字的图案;低矮的木头厕所上面伸出的一个个驼鹿角不过是在讥笑无权闯入这里的外人。“
<b>是的</b>,我们敞开了大门”:在这个国家节庆日里,平日里超市门边常见的这句四处通行的套话有一种另外的特别含义。在疾驶而过的警车里(此前索尔格在这个地区从未见过一辆),一个占领国那一张张毫无表情无名无姓的脸招摇过市,这里的人民只有让自己的狗对着它们狂叫。“转转圈子,做做联想游戏。”索尔格对在他身后跑过来的猫说,它总是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连孩子们也到校了;他看见他们坐在长长的低矮房子里,坐在那面涂了色的玻璃后面,不过一点看不见他们的面孔,只能看到许多圆圆的、浓黑的、突然让他觉得非常可爱的头顶。有人在用一支笛子吹着一首美国圣诞曲,声音很是刺耳——不是在练习,好像是故意吹错的。一个孩子走到窗前,面对正在抬头望着他的索尔格啪的一声吹破了一个口香糖的泡泡。他拐进了那个公用木板房,像以往常常做的那样翻着用铁链连着的通缉令相册:许多被通缉者都有在野外生存的经验,身上刺着“命定失踪”的文身。
目光转向墓地:几乎所有躺在这里的人都是年纪轻轻死去的。地面上有许多落球果,高高低低的,长着一小片一小片的白蘑菇。走进木头教堂歇歇脚:树叶纷纷从外面吹到座椅间,一直吹到摊放在一张桌子上的借书处的长条椅上方;风琴上摆着一本打开的乐谱;隔壁房间是教士的住处,里面飘出一团团油腻的早餐的雾气。拐过下一个弯,只见树木间挂着印第安人晾的衣服,全是深色的。一个个小屋的窗户后面,显现出主人的轮廓,他们的身材是那样矮小,即使站着最多也只能看到脖子:因而他不仅仅是从他们那里走开,而且还能够与他们道别。
风很大,他行走间上衣的扣子都被风解开了。风暖融融的,其间也裹挟着一股股寒气,吹到嘴里已经有了雪的味道。那只猫时不时停住步子,转动着脑袋,注视着一个个屋子里黑乎乎的身影。当他抱起猫时,它弓起身子向他脸上喷着寒气:它不能忍受在户外被人抱着。
在身后那只猫的陪伴下,索尔格又结束了河岸边的环行(最后从精力充沛的走动变成跑动),他心里嘀咕着:今天我第一次看见这些住户家四周围的院子,而且发现这个聚居地有一条环形路。
最近这段时间,河水水面下降了不少,因而浅滩之间形成了许多河中小岛,河水围着小岛旋转着,好像是被困在里面的一条鱼搅起来的:“连这里也是这样的圆圈。”尽管看不见一个人影,但此时从河谷低处,到处传来人声的回音(无人的小舟在河岸的砾石上发出的摩擦声中夹着一只河燕的尖叫声)——索尔格看见村里的人好像头挨头齐聚在河湾里,像“伟大的水族之家”:这条河的流域,从源头到河口,“除了这里,其他地方都不值得一提”;这里简直就是“世界上唯一值得一提的地方”——仿佛就像在那些下降后的河水到处留在沙子上的文字中可以看出的那样(另一个河岸的边缘在“最后那条界线的那一边”)。
那是印第安人的声音,是从那没有人影的潺潺流水中传来的回声。然而,索尔格却认为(他没有听懂一个词)听到了自己的语言,听到了这个地区的特殊土语。这里曾经是自己祖先的故乡。他蹲下去看着猫的双眼,它退着躲开他;当他试图去抚摸它时,它跑开了。它好像反感人家在户外这样对它,逃开的动作和一条狗差不多。
他脚下到处是干涸的岸边淤泥,活像一片由近乎规则的多边形(大多是六边形)织成的大网。看着这一条条裂纹时,它们渐渐开始反过来影响着他,不过并没把他肢解得像地面一样,而是将他所有的细胞(此时才能够体验到的空虚)聚合成一个和谐的整体:从碎裂的地面上,有某种东西飞向这个男人,使他的体魄变得强大、温暖和沉稳。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那幅图案,想象着自己就是一个接受者,接受的不是什么消息或信息,而是一种双重的、在他脸上分属两个不同层面可以接受的力量:在额头上,他也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那别扭的骨头消失了,无非就是因为在他的意识里,除了这个障碍之外,再也没有了任何别的东西;眼眶以下的平面——与地面几乎成直角——重新获得一张脸的各个特征,有一双人眼,有一张人嘴;每样东西自成一体,但并未被意识分开;他的的确确感受到那垂下的眼睑的拱形是接收屏。此时此刻,那垂得越来越低的脑袋并不意味着自我放弃,而是意味着坚决果断:“我正是做出决断的人。”他向上望着,似乎已经为一切做好了准备;伴随着每一道目光,应允而来的是别的目光,在空虚中同样如此;但愿能够首先对那些目光产生影响。
这时,河水刷刷地流淌——那些灌木丛又发出窸窣声,那么引人注意的轻柔,就像他到达这里的那个夏日一样,是这条河流当时展现的第一标志。
这个从地上站起身的人并不沉迷,只有内心的平静。他期待的不再是顿悟,而是均衡和持久。“我的脸什么时候才能画完呢?”他可能会说,他为此生而感到高兴,赞同自己的死亡,爱这个世界;他可能会注意到,在这样的和谐氛围里,河水因此流得更加缓慢了;草丛闪着光亮;被太阳晒热的汽油桶发着声响。他看到身边一根亮红色树枝上有一片孤零零的柳叶,并且明白了,在他死后,在所有的人死后,他还会出现在这片大地的深处,还会赋予他此刻四处观察的每样东西这样的轮廓;为此他感受到一种使他超越了所有树冠的幸福:与此同时,他的脸作为“表现这种幸福”的面具留了下来。(后来甚至还存在着一种希望:那就是知道一些东西的感受。)
抓住这个瞬间吧,索尔格“这位英雄”放下了原本打算作为这个地区的纪念品装进衣袋里的石头,快步穿过那延展草地的草丛,朝三角山墙木屋走去。那只蹲坐在屋前的花猫又一次忘记了他。有一次,劳费尔曾说,他“或许会更长久地生活在这里,但还是要回到欧洲去死”。他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时,劳费尔投来一种盛气凌人和像无赖一样的目光,迎接着这个走进屋里的人:他留在了另一个人即将离开的地方。他脚穿白色短棉袜,身穿一件鼓起来的衬衫,裤子后兜露出一块格子手绢和一双分指手套——和一个地地道道的当地人一模一样。所有的想象四散飘去,怎样去告别,这让索尔格好心烦:比如就像一些人要离开一个地方,而其他人还在睡觉时,那么难道就没有可能无意地、作为沉浸在梦乡里的人离开一个地方吗?突然间有了这样一个想法:“今天晚上为我辞行,到天亮时,如果你还躺在床上的话,我就去坐邮政飞机。”
就这样决定了,白天一块儿工作。也就是说,一个人正式邀请另一个参与自己的工作,最后他们统一了意见,一起去航拍。
租来的单引擎飞机在河流上空飞得很低,甚至连地表植被下那些暗色小冰晶的轮廓都能看得见。虽然索尔格以前常常从空中观察这个地带,然而直到就要离开它的现在,他才想象出一个特别的形状。他将这个基本上不成形状的平原看成一个多肢的躯体,那躯体还有一张不可能混淆、独一无二、此时此刻倾情于他的脸。这张脸显得丰富、神秘而令人惊奇:丰富不仅在于形态的多种多样,而且还在于它显露出的永不枯竭;神秘在于那不计其数的个体形态近乎无名无姓,它们总是奇异地让人想起(或预先认知)一个人类世界,犹如一个个呼唤着要获得名字的小形态——那么,这张脸上令人惊奇的是,每每看去时,那在其中汹涌澎湃的水流就会扩展开来:想象从来都是靠不住的——那宽度每每都是一个新的事件,哪怕你只是将目光短暂地移开;它的确是不可思议的。
索尔格很快便将拍摄忘在了一边,而让他把河流看成一张脸的轮廓的是那种切身的感激,甚或是惊叹,一种现在才能感受到的对近几个月爱的工作区域的惊叹。<b>那一个个马蹄湖,一个个泉源锅穴,一个个槽谷,一个个熔岩滩或冰川源头出来的冰河乳浆:</b>在这里,在“他自己的”地区上空,他懂得了这些如此流行的形态名称。然而之前他却常常觉得它们是不可容忍的儿戏。就像他在这里体验到一张脸一样,其他研究者在他们的区域也就可能看到一个个好似虔诚的梦幻屋宇,有<b>柱子、大门、台阶、讲坛和塔楼</b>,还配有<b>碗、钵、勺和祭锅</b>,比如那屋宇就坐落在一条喇叭状的小谷地里。谷地两边或许镶嵌着串串小丘;他此时很有兴致地为每一个形体的类名称再添加一个亲切的专有名称——因为地图上那些为数不多的名字或出自该地区短暂的淘金史(“幻影峡谷”、“无功湖”、“冻脚山”、“半美元溪”、“恐怖岛”),或纯粹以数字作名称,如“八里沼泽地”后面的“九里湖”,“九里湖”前面的“六里湖”。一些印第安地名堪为典范:“小痴狂山”北边的“大痴狂山”,或穿经“小风谷”消失在一个无名沼泽里的“大无名溪”。
虽然河水冰得即便在夏日里人也不可能下去,索尔格面前却突然冒出一个场景,他正在河中戏水、潜水、畅游。曾几何时,这些河流不也是一个个神的化身吗?“丽水。”他说,随后觉察到自己刚刚为这条河命了名。(被截断的一条条蜿蜒曲折的支流犹如一条条彩带在下边翩翩起舞。)
他从来就不相信自己会爱上这种景色,甚至不相信会爱上景色——在出乎意料地喜欢上这条河流的同时,他此刻还感受到那独特的历史:它并没有终止,并不像自己那一个个噩梦或仅仅是一个个观念蒙骗了自己那样,这历史随着滚滚流水的宽容在继续前行。面对这丰富的景色,自身极其富有的意识犹如一支欢乐剂唤醒了他——也迫使他立刻并且不断地舍弃它,否则他必定会窒息而死。
他的下一个念头是,现在自己完全有能力掌控住规划已久的论文“论空间”,于是他对劳费尔说:“完事后我想请你给欧洲打一个电话,我付钱。”劳费尔先前给飞行员讲解了航拍相机,这时飞行员正给他讲着各种仪器。
当地的公用电话安装在滑行区对面一个飞机库里。穹顶机库后部的一个角落里修了一个没有窗户的板屋,就像一个一直住着人的屋子一样,里面摆着一张配有台灯的桌子,一张铺着狼皮的床,一个书架和一个小铁炉(要过电话到电话接通总是要等很长时间)。这个隔间有两面是借用机库的铁皮墙,电话机作为显而易见的公共用品安装在其中一面墙上,而进小板屋的钥匙要到村子另一头的超市里拿。
当初,索尔格经常开着吉普车来这里,这也是因为他喜欢在这间昏暗的小屋里坐在桌边等候。在远隔大洋的线路终于为他接通之前,每一次都会出现卫星传来的沙沙声,随之而来的是远隔重洋的画面。这种短暂的沙沙声使这个已准备好说话的人突然置身于一种莫名的激动之中。随着他的第一句话,这一端的人因激动名副其实地向另一端的人“呼喊”起来。然而到后来,即便是在说话时,也常常只有神思恍惚:另一头的声音即使再清晰,也会在说话间显得越来越远,而且屋子里除了电话中的声音从未有过其他声响(或音乐声,或狗叫声,或什么背景声音);打电话的人将自己看成被禁锢在电话线前的人,将自己的声音当作耳中的回音;挂上电话时的沉迷之感就称作“非真实”。
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被这个奇异的空间所吸引的索尔格习惯了只陪着劳费尔来这里,边等边喝酒,边等边下棋。后来成了一个共同的习惯,索尔格请这位朋友打电话,而劳费尔则邀请他一同前去跟着听。
在欧洲早已是白天了,而他们在这里却坐在漫漫夜色中的小机库里的小格子间里。唯一陌生的声音是电话机里面偶尔发出的嘟嘟声,不过那是针对其他人的;在另外一个“村镇”里;在一个另行标注的荒野地图网格里。
后来,索尔格根本就不去听沉浸在电话机旁或问或答或讲述的劳费尔的话,只是看着他被卡进角落里,贴在电话机旁,或地地道道的说话人,或地地道道的听话人:这位朋友随后摆脱了男人对男人时的那种近似畏怯的举止,显示出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索尔格而言,在“八英里村”(距北极圈的距离)的最后一夜变得非同寻常,尽管并未发生任何不寻常的事情。先前他曾有过一些想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顺带思考过它们,现在一定要使它们更加清晰起来;它们关系到一种责任——不是被疏忽的责任,而是一种渐渐到了履行日期的责任;因为履行这种责任将会要求他做一些无法想象的事情,所以,在一次经历非凡的第一夜里,他在感受着自己,却对此没有确定的图像。
索尔格偶尔也会有兴致忙活点吃的。他在准备晚餐,也跟他的朋友和那个印第安女人一起做。晚饭后,他们三人围着桌子坐下打牌,牌是从一个散发着清新气味的新盒子里取出来的,是印第安女人带来的送别礼物。纸牌上印着乌鸦、鹰、狼和狐狸,王牌上这四种动物围成一个大圆圈,圆圈中间是一张印第安人的脸。
三角山墙木屋里有一个枝形吊灯,装着几个又长又薄的锥形玻璃灯泡。在它们发出的光芒里里,每个人都看着自己手里排成扇形而闪着宁静光泽的淡色纸牌。通向所有房间的门都敞开着,就连阁楼暗室的门也开着,整座房子里的灯也都开着。那只猫蹲着,眼睛盯着索尔格装好的箱子,摆动着耳朵,不时将尾巴从这一边甩到另一边;它微微亮出自己的爪子,好像那是它的指甲;它将前爪缩进身下,最后进入了梦乡。
劳费尔的下巴泛着光。他穿了一件丝绸衬衫和一件缀着金纽扣的黑色丝绒马甲,系在上臂上的饰带使丝绸鼓了起来。他在这里第一次穿上了从欧洲带来的低帮鞋。鞋子在桌下不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在这之前,鞋里塞的只是撑鞋物。他剪了鼻毛,挺胸昂首坐在那里。他从不甩牌,每次都是用展开的手掌将牌放下。如果赢了牌,他会露出毫无恶意的喜色,输了时会面带愤怒的威严。他自己内心的克制力和外露的豪气表现得十分完美。
虽然他们坐在一张没有上位下位之分的桌子旁,但印第安女人俨然是圆的起点。她不在两个男人的左边或右边,而是两个男人坐在她的两侧。正是她,让人迷醉。她打牌时全然一副干她本行时的姿态,她就是这样分发药品的:发药品的动作随意灵巧,从不间断,仿佛有许多只手在工作(而每次分别从其他人那里收取归她所有的东西则被看成是一种感激)。她的妆容和佩戴的饰物(脖子上挂着一个玉石护身符)给人一种印象,她不是一个印第安女人,而是一台深色而危险的、具有神采奕奕的身影的机器;只要她低头把那双人的眼睛投向纸牌时,这台机器便从那空空的黑边拱状眼睑中发出凝视的目光,将整个空间都收在眼里。
“是呀”(用这唯一的一个词,索尔格终于认为自己长时间以来只是如此思来想去的事情是一种责任):劳费尔在某些时刻的确曾是自己的朋友;而和这个女人,他们刚才还紧紧地贴在一起,他和她那实实在在的身体,如胶似漆的身体——然而,他,一个单身汉,一个又要启程离开的人,一个“陌生的家伙”(一种令人作呕的蘑菇的名字),以一个“朋友”或“情人”的姿态闯进这两人的联合体,这是何等肆意的行为啊。
索尔格并没有预先切身感受到这二人的联盟,而是此时此刻才感受到;他现在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对已经成双的情侣:这个出色卓越的大地形态研究者和这个非凡绝妙的畜生。
没有人问他为什么笑:他们也知道原因。接下来的时刻自然将还在继续玩牌的索尔格置于一个正在发生的史前事件里:河流中,有一座微微上升的狭长小岛,看上去很独特:岛的中心下陷成一个小小的近似圆形的坑,一片针叶林茂密而幽暗地从那里长出来,其余四处都光秃秃的。或许这个锅状的坑穴是由一个地下洞穴形成的,索尔格一下子,但同时又梦幻般地缓慢陷入其中,而两个牌友刚才还和他一起处在齐眉高的地方,现在却清清楚楚地上升到他视野的上边缘上。坑穴里已经长满青苔,树木间立起一只只黑熊。
索尔格就像取得胜利似的来到外面。他在窗户透出来的光中走动着。外面没有其他光线,连一颗星星也没有。起先他还看得见两人坐在桌子旁边,后来灌木枝条伸进了渐渐远去的发亮的四边形:仿佛那一块块玻璃涂上了污物。“请你们忘了我吧。”他不大看得清眼前的东西——时而能看出一个浅色的石头轮廓——因此只得用脚和胳膊肘摸索着往前走。连一点嘀嗒声都听不到,只是偶尔传来一声轻微的摩擦声。
后来,在一片漆黑中,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单独显现出来;再也没有了任何图像,终归如此。所有这些相互衬托的平面,不管它们显现出什么颜色(该不会还有“婚礼颜色”吧?),还让他想到了死人:他仿佛在凝望着那里面的逝者。这时,他看见河流在这种黑暗中奔涌的地方:淡薄的黑色之上茫茫一片。正像他所崇敬的一位画家曾说过的一样,这些形态现在就是他的“表现者”,然而却没有“他的窘迫”,没有“他的羞愧”;因而它们看上去更像是他的“造型师”。
要合乎规范地描述一个作业区域,尽管使用了所有独立的专业方法,可索尔格的科学还要求运用最后一个特别的技术,它被称为“概览”。面对黑中之黑显现出来的极地之夜,这样的一种概览自然会显得无章无序,没有所要求的客观:另一种宁静在他的内心具有决定性(他真正体验着中心和深度),同时超越他自己而延伸,使他的手掌(轻轻张开的手指)发热,让他大脚趾根部的肌肉鼓起,让他感觉到自己的一颗颗牙齿,并将他作为一个整体变成一种物体,这种物体成了一种所有感知的器官,完全朝向外界:一个愤怒之极的人用“美妙”这个唯一的词语可以表述的平静征服了这个在黑暗的地带里观望自己的人。
在这黑暗中,这个人不仅回过头去,而且肩部和腰间也在松弛地绕着自己的轴心旋转。他看出来了,自己的生活必将变得危险重重。他没有看到那些危险,他预感到了它们的存在;他不可能去寻找它们,因为它们是必然来临的;他预感到了无可避免的孤单和持续的远离。所有这些预感接踵而来,却形不成一个清晰的预见;它们汇聚成一种感觉,那样具有冒险性,仿佛他刚刚离开了自己所有的爱,没有了任何回转的可能性;他沉迷在永远的孤单中,大声地欢呼道:“没有人知道我在哪儿。没有人知道我在哪儿!”(月亮出来了片刻,被训斥了一顿。)
这时,在他旁边,有人在黑暗中抽泣,像一个遭到遗弃的小孩。或者是一只大型动物的鼻息声?
然而,那只是一个离得相当近但却不在视觉范围以内的人清嗓子的声音。他这样做是想表示他没有恶意。于是两个谁也看不见谁的人之间有了如下一段对话:“你好,陌生人。你今天晚上感觉怎么样?”索尔格:“谢谢,很好?您好吗?”说话人:“短暂的秋天。燃料用完了。”索尔格:“下面河边不是放着一堆木头吗?”说话人:“不错的河流。美丽的夏天。漫长的冬天。这位先生大概不会在意二十五美分吧?”(一只手,温暖得就像自己的手,取走了那枚硬币。)说话人:“上帝祝福你,伙计。绿色的北极光,顶端是黄颜色。你从哪里来?”索尔格:“从欧洲来。”说话人:“我得给你讲点什么:永远也别太长时间看着雪地。你会因此变成瞎子。这种事已发生在我本人身上。再来一个故事好吗?”索尔格:“不用了,谢谢。”说话人:“你曾经是受欢迎的,我亲爱的。别吃太多的肉。再在这里好好待一段时间。照顾好自己。要为自己感到高兴。祝旅途顺心。尽快和家里联系。”
索尔格不知道此人是印第安人还是白种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听着这人在黑暗中离去,然后七拐八绕地快步往回跑,但还可以把握得住路、方向和自己的身子。他回到村子,回到三角山墙木屋,屋子里另外两个人站在窗户旁边,没有回头看他:好像他们根本就没发现他曾离开过;或者说他确实已经被忘记了,因而他此时必须得斥责他们——印第安女人肩膀上,两只玻璃制的狐狸眼在凝视着他。
再没有什么好说的;被那光滑的女人用双手最后一次拉到身边,又微微笑着推了开来,而且被一种惊异的目光扫过。在此期间,她的整个脸似乎在变大,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将站到他们身边来告别的朋友抱了起来;然后自己离开,去突然间(但很短暂)寒气逼人的夜色中的隔壁房间躺下睡觉,带着责任感(“邮政飞机”等)。
索尔格在睡梦中一直在等着一个人,可他没有来。他醒过一次,看见那只猫蹲在屋子角落里:“小家伙,巨大无比的动物。”他平心静气地和它攀谈,呼唤它。它走上前来,把头拱到他的下巴底下:它要生活,他想被自己最好的朋友忘记并走向毁灭吗?他突然把那只动物称作“孩子”,爱抚着它(他的胳膊因爱而变得强劲有力),把它称作亲爱的,因为它的颜色:“黑白!”
睡梦中,索尔格的大脑变成一幅世界地图,他作为夹裹着许多石头的土堆醒来。天蒙蒙亮时,劳费尔躺在原以为是空着的床上,闭着眼睛,一副满怀恶意的怪相。提着箱子从无神地盯着某处看的猫身边走过,它不再有任何认识他的表示。他将许多东西留在了这所房子里。“我走啦。”
邮政飞机里,索尔格与几个马上又打起盹的印第安人坐在后面。太阳从无边无际的原始针叶林中升起时,他看到一片桦树叶闪着亮光,叶子的黄色令人气爽,他想着那个印第安女人(“那下面有一个可爱的女人”),出于一种难以确定的好奇站起身来。这好奇随后变成一种饥渴,不是对什么触手可摸之物,而是对未来之事的饥渴:他在感受着“未来”,没有任何具体图像的未来。在这样一种没有图像的暖洋洋的想象中,他看见飞机驾驶员扭过头来,从他的唇形中解读出这样一句话:“我们必须返航。”
返航的原因是南边山脉后面的高原上这个冬季的第一场暴风雪。那个更大的聚居地(从前的一个淘金人聚居中心)就坐落在那里。从那里可以乘坐喷气式飞机继续飞。驾驶员驾机返航飞着“8”字形时经过的区域里,下面的地貌都变了形:一个沼泽湖的圆变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僵物,一条条蜿蜒曲折的小河被沼泽绿所覆盖,只是偶尔某个地方才有粼粼波光泛出。山坡上一条条长泄水槽本是春季融化的雪水在石子中掘出的又长又直的宽带,现在却折向各个方向。飞机恐怕第二天早晨才能再次起飞。
着陆后,索尔格在小小的滑行区边上停住脚步。他提着箱子竖在那里,就像耸立在一个哈哈镜室里,两条腿粗壮短小,脖子长得超过了耳朵。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无非也就是飞机在天上绕了一圈的时间里,村子似乎整个儿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不得入内的“工厂”。他坐在箱子上,以村子的身份在嘲笑自己,嘲笑索尔格。他还从未回到过这样一种非真实的境地中来。怎样避免被人看见呢?他站起身来,迈步走开和改换方向时一个劲儿地耸着肩膀。还能再走哪一步棋:赤裸裸的房屋墙体那些失真的颜色;虚假的河流那失去神奇之力的水。这样的破损十分普遍,如今显得肆无忌惮和毫不掩饰,因而,这个愚笨的受骗者的嘲笑弯弯曲曲地爬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