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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小团圆》(2 / 2)

《小团圆》穿始终的人物却不是有关爱情的三个男人,三个男人中,第一个是邵之雍(胡兰成),大家都把他读成胡兰成。对于张爱玲,甚至对于张爱玲的读者,这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第二个是燕山(桑弧),据考证是电影导演桑弧。第三个是九莉(张爱玲)的美国丈夫,即赖雅,只有淡淡一个影子,却有九莉(张爱玲)生命中最惨痛恐怖的一幕描写:她打下四个月大的胎儿,并把他在抽水马桶中冲下去。贯穿小说始终的人物是母亲、姑姑、弟弟、家族里各种亲戚、九莉(张爱玲)的同学朋友,彼此纠缠不清的关系。这小说一读下来真是惊世骇俗。严格来说,这应该是一本家族小说。

文学史上以真实的家族秘史为题材的小说并不少,中国最典型的是《红楼梦》,红学就有“索隐派”与“考据派”,还有其他什么派,名目繁多。最近几年的“红学热”热得奇怪,简直像在发高烧,有些几近胡言乱语。胡适讲过考据必须有一个原则,就是“可验证的”。我觉得这应该是红学家们开腔立言的前提条件。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也有巴金的《家》、《春》、《秋》,有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最有自传色彩的是郁达夫的小说,有考据癖的人可以从小说中考据出作品人物的生活原型,作者生活的大量隐私。然而《小团圆》让那些以揭发考据为乐事的人大吃一惊,因为张爱玲说,“这种地方总是自己来揭发的好”;而且,“讲到自己也很不客气”;说“我一直认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

通常,人们对自己的揭发总会手下留情,总是不彻底。一个人爱惜自己,不免有意无意间要为自己粉饰。小资们最爱引用的张爱玲《天才梦》里写到的经典语录:“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但是人活着,如果非要穿一件袍子遮羞保暖,大多还是愿意穿一件华美的袍,且不管它翻开来时,里面有没有虱子。人们讽刺爱化妆的女人:“上帝给了她一张脸,她自己再创造一张脸”;我说“女人只关心两件事,身上的肉,肉上的布”。其实,不仅女人,人人都是如此。一个人生活在世上,为别人演一个角色,还要为自己演一个角色。为自己演的这个角色,已到自己有勇气接受的道德底线,再往下,是茫无边底的蒙昧,是盲点。人心里最深最隐秘处的真实,往往连我们自己都没有勇气正视,根本就不去看,不敢看,麻着胆子瞥上一眼,就会匆匆忙忙逃开。心里知道那是真相也不能接受。要欺人,还要自欺。而且自欺比欺人更难。一个人假如有勇气说,我从此不但不欺人,而且不再自欺,下决心百分之百真实面对自己,也百分之百拿真实的自己面对别人,这人一定已经不爱自己了,所以能对自己狠,完全冷心冷面,铁石心肠,下得了手,真可以做到刀刀见血,剜心剔骨。到这个地步,对别人狠,对别人下得了手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张爱玲的《小团圆》便是这样,作者对自己非常之狠。我看她真是古往今来文学史上第一个狠人。她对生活百孔千疮真相的揭露,尤其是对温情主义者津津乐道的所谓种种“爱”的真相的揭露,确实已经越过了底线,那么冷静,不露声色,总是隔得远远地在看,叙述人物事件简到极致,几乎不用形容词,可每一句话都说穿了,透了过去,留下深深的痕,那已不是伤痕,至少不是新的,因为已经习惯,不知道痛了,然而这是人生的最大悲哀。

《小团圆》里九莉(张爱玲)的家族应该有各种各样的爱,却全没有。我们读她的小说,感觉她笔下的人物像生活在一个大水族馆,你游过来,我游过去,你撞我一下,我咬你一口,吐着泡泡,却隔着水,没有真正的接触,没有声音,冷冰冰没有温暖。父女、母女、姑侄、姐弟、各式各样的堂表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人肯付出真心。每个人都伤痕累累,因为伤太多了,所以多添一个也没关系,没有人心疼,连自己都不心疼,即使自己真感觉痛了,也不愿喊出来,还是那么冷冷地望着,隔着距离悄声议论几句。那些话又大多遮遮掩掩,零零碎碎,欲言又止。每个人的面目都经不起细细打量,没有一个好人,也没有一个彻底的坏人,永远在算计、猜疑、怨恨、自我辩解,自以为是,被环境压迫着,也自己压迫自己。那是一个多么冷的世界。张爱玲说《小团圆》是一部写爱情的小说,但这实在是一部无爱的小说。

写别人写得这么彻底是容易的。鲁迅先生是“解剖刀”,活画出国人的灵魂,可是谁看见阿Q都觉得亲,那就是我们自己。我们不害怕承认,因为我们知道,这阿Q是可以得到大家原谅的,他只有小坏,没有大坏,他不害人,他还是被害者,能引起同情。何况大家都是阿Q呢。但走到张爱玲这一步,不但对别人,对自己都毫不留情走到绝处,简直不给自己留一点儿退路,张爱玲敢,鲁迅先生不敢,也不能。他没有这样的勇气,觉得不能够这样,不可以这样。虽然鲁迅先生也在《写在〈坟〉后边》中这样说道:“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但鲁迅先生对自己内心的真实细节却还是时时有保留,“因为,我还没有这样勇敢,那原因就是我还想生活”(同上)。鲁迅那把刀,只对着抽象了的“自己”或“别人”,对着整个国民。他把自己混在一个群体中,自己的面目就模糊了,然而也安全了。从这点上说,鲁迅的自我解剖是不彻底的。鲁迅的不彻底是因为还有爱,有牵挂,所以不忍,怕伤人,投鼠忌器。因为鲁迅先生接着说:“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张爱玲是先把自己杀死了,又一路见佛杀佛过来,所以百无禁忌。

这里面的真正区别在于,鲁迅的冷峻是以热爱做底子的,“我以我血荐轩辕”,有热血,有泪,所以有不能言不忍言者。张爱玲则是“不知道为什么,恐怖与痛苦的表情过了一个程度,就有点笑容”,“人情如纸薄。现在这世界里,真是连最亲密的关系也像一层纸一样,一戳就戳穿了”,“落井下石。石头是无法伤害死尸的”(《赤地之恋》)。因为对世事人情有这样的认知,所以下笔就百无禁忌了。

中外文学史上都有自称对自己很不客气的作家。比如卢梭的《忏悔录》。卢梭在《忏悔录》序言中这样写道:“我要说真话,我会毫无保留地这样做,我将说出一切,好事,坏事,总之一切都说。我要严格地做到实事求是。”他又说:“我在这里谈到了自己一些特别令人厌恶、而我也不想求得原宥之事。但这确是我心中最隐秘之事,是我的一份极其严格的忏悔。……公众的议论,高声宣判时的那种严厉,我都可以预料到,而我也会低头认罪。但愿每个读者都来仿效我,像我那样去作一次反省。”

读过《忏悔录》的人都知道,卢梭的所谓忏悔其实是很肤浅的,他舍不得往自己最痛处下刀子,只能做到“自以为坦率了”。他承认自己盗窃,诬陷别人,忘恩负义,但他只敢暴露自己的一小部分缺点,而这一小部分缺点,他也拿得定,知道在自己已有的名誉光环笼罩下,实在不算什么,不但读者会原谅,甚至还因此觉得他更可爱可敬。浪子回头,有时比一个一以贯之的好人更受人欢迎。卢梭也想到了会有人看破他忏悔之下的虚伪,所以在《忏悔录》的结尾,他又告白道:“我说的都是真话。如果有人知道有些事情和我刚才所叙述的相反,哪怕那些事情经过了一千次证明,他所知道的也只是谎言和欺骗。如果他不肯在我在世的时候和我一起深究并查明这些事实,他就是不爱正义,不爱真理。我呢,我高声地、无畏地声明:将来任何人,即使没有读过我的作品,但能在用他自己的眼睛考查一下我的天性、操守、志趣、爱好、习惯以后,如果还相信我是个坏人,那么他自己就是一个理应掐死的坏人……”

看到这里我们真相大白了。卢梭写《忏悔录》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宣告自己是一个好人。如果谁胆敢质疑,那他就是“不爱正义,不爱真理”,是个“理应掐死的坏人”。这卢梭简直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但我疑心卢梭连这点儿疯都是装出来的。知道自己骗不了人,于是恼羞成怒,几近于恐吓谩骂了。

作家们,哪一个又不多少带着点儿疯气?张爱玲的疯是静静地,没有慈悲,没有温度,没有表情,却强有力,冷酷到让你脊背发凉,逼你去面对眼前那个疯狂、冰冷而真实的世界。你可以说张爱玲笔下的世界是偏执的,不完全的。但她的笔切入人性的深度,她对人类情感最隐秘最幽暗褶皱的展露与揭示,已经前无古人。她的勇气来自于不怕、不求、不屑。不怕伤人和自伤,也不求不屑人的理解和原谅。金庸《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药师,人品武功极高,狂傲到漠视人间一切规矩,随心所欲,无所不能为,张爱玲可以与他一比。但黄药师心里还有极柔软深情的一面,因为他得到过真爱。张爱玲却没有。张爱玲只一味地寒凉如冰雪,因为从来没有人真正彻底地爱过她,所以她也不懂得爱人。一个人,是要在被爱中学会爱人的。

张爱玲是人生的真勇士。她真是做到了鲁迅先生说的:“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面对淋漓的鲜血。”作家最需要的便是这种勇气。只有这样,才会对生活、对文学有一种真诚的态度,才不会去写鲁迅先生说的“瞒与骗”的文学。文学的现实主义精神,我认为就是这种态度。

但张爱玲绝不是一个大小说家,大文学家。她仍然比不得托尔斯泰,比不得陀思妥耶夫斯基,比不得鲁迅,比不得沈从文。我确实是崇拜鲁迅,不论这显得有多么的不时髦。作家必须首先有面对生活的真诚和勇气,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勇气。他还要有慈悲,要有热心肠,要有对人世间的大爱和大悲悯。作家不是菩萨,但要有菩萨心肠,即使有时候用了霹雳手段,也是因为他的菩萨心肠。文学的大境界还是必须有担当,有道义,有善,有温暖,文学中不能只有冷酷、伤害与恨。文学里,爱应该是底色,是前提。除了对人类困境和人类前途的思考与探索,文学还要能建设、能安慰、能展示和歌唱健康优美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