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我再说些轻松的。我先说了一个沉重的大屠杀纪念馆和一个悲惨的集中营的故事,此后是两个轻松的笑话和两个与我有关的故事,接着是这三个令人不安的故事。为了最后的轻松,我拜访了鲁迅和莎士比亚,这两位都是有时候沉重有时候轻松,毫无疑问,这两位都是知道人是什么的作家。
鲁迅的《狂人日记》里的例子我在中国举过多次,莎士比亚的例子我也举过,现在再次举例是为了讲述一个我自己的经历。
《狂人日记》里的那个精神失常者上来就说:“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我怕得有理。”我以前说过,鲁迅写一句话就让一个人物精神失常了,有些作家为了让笔下的人物精神失常写了几千字上万字,应该说是尽心尽力了,结果人物还是正常。再来举个莎士比亚的例子,他的《维洛那二绅士》里面有一出幕外戏,一个鼻青眼乌的人牵着一条狗走到舞台中央停下,开始埋怨狗:“唉,一条狗当着众人面前,一点不懂规矩,那可真糟糕!按道理说,要是以狗自命,做起什么事来都应当有几分狗聪明才对。可是它呢?倘不是我比它聪明几分,把它的过失认在自己身上,它早给人家吊死了。你们替我评评理看,它是不是自己找死?它在公爵食桌底下和三四条绅士模样的狗在一起,一下子就撒起尿来,满房间都是臊气。一位客人说:‘这是哪儿来的癞皮狗?’另外一个人说:‘赶掉它!赶掉它!’第三个人说:‘用鞭子把它抽出去!’公爵说:‘把它吊死了吧。’我闻惯了这种尿臊气,知道是克来勃干的事,连忙跑到打狗的人面前,说:‘朋友,您要打这狗吗?’他说:‘是的。’我说:‘那您可冤枉了它了,这尿是我撒的。’他就干脆把我打一顿赶了出来。天下有几个主人肯为他的仆人受这样的委屈?”
鲁迅和莎士比亚描写精神失常的人物时,说话都是条理清楚,他们是通过话里表达出来的意思显示出这个人物已经失常的精神状态。不少作家描写精神失常的方式都是让人物说话语无伦次,而且中间还没有标点符号,这已经成套路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语言黑压压地摆在那里,这些作者以为用几页甚至十几页人物自己不知所云的说话就可以让读者感受到这个人物精神失常了,这只是作者的一厢情愿,如果读者感觉到有人精神失常的话,也不会认为是作品里的人物,而是怀疑这个作者精神失常了。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我去意大利的时候,邀请方给我安排了一个特别的活动,让我去维罗纳地区的一家精神病医院和一群精神病患者进行一场文学对话,就是莎士比亚的《维洛那二绅士》里的那个地方。[1] 邀请方给我安排的翻译很紧张,不过她看上去还是比较镇静。她开车来旅馆接上我,在去精神病医院的路上她说了几遍“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活动”,她说院方保证参加活动的都是没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她这话是在安慰我,不过听上去更像是在安慰她自己。我开玩笑说,院方保证的只是过去没有出现过暴力倾向的,并不能保证今天不出现。她听后“啊”的叫了一声,然后又说“这个活动太奇怪了”。我们来到精神病医院的门口,应该是监控摄像头看到了事先登记过的车牌号,大铁门徐徐打开,我听到机械的响声。车开进去后我看到了一个很大的花园,里面有几幢不同颜色的建筑,我们在最大的那幢前面停下,我心想这应该是主楼。
我们先去了院长办公室,院长是一位女士,她握着我的手说,你能来我们太高兴了。然后她请我们坐下,问我们要咖啡还是茶,我们两个都要了咖啡。喝咖啡的时候,院长说每年都会有一位作家或者艺术家来这里,她说病人们需要文学和艺术。院长问我,你在中国去过精神病医院做演讲吗?我说没有。
喝完咖啡,我们去了一个会议室,里面坐了三十来个病人。我们走到里面的一张桌子后面坐下,面对这些病人,院长站在我的左侧,就像其他地方的文学活动一样,院长介绍了我,我不记得当时这些病人鼓掌了没有,我的注意力被他们直勾勾看着我的眼睛吸引了过去,院长说话的时候我拿出手机拍下了他们,我感觉他们的目光铁钉似的瞄准了我的眼睛,好在后面没有榔头。院长介绍完就出去了,会议室的门关上以后,我注意到一个强壮的男人站在门那边,用严肃的眼神审视屋子里的病人,他没有穿白大褂,我心想他不是医生,可能是管理员。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第一次置身这样的场合,不知道怎么开始,我的翻译小声问是不是可以开始了,我点点头对他们说,请你们问我一些问题吧。翻译过去以后仍然是沉默,我继续说,文学的问题和非文学的问题都可以问。等了一会儿,第一个问题来了。一位女士问,你是意大利人吗?我摇摇头说,我是中国人。接着一位男士问我,你可以介绍一下自己吗?我简单地介绍了自己,一个来自中国的作家,过去在中国的南方生活,现在住在北京。此后就顺利了,他们问的都是简单的文学问题,我的回答也很简单。没有人问到我的作品,我知道他们没有读过我的书。我注意到他们提问时几乎都是将身体前倾,像是为了接近我,我回答后他们的身体没有回到原位,前倾的姿态一直保持了下去。这个活动进行了大约四十分钟,最后提问的是那位站在门边的强壮男人,此前他给我的感觉是一直在监视这些病人,所以我认为他是医院的管理员。他提了两个问题,第一个是问我在中国做一名作家怎么样?我说很好,可以晚上睡觉,也可以白天睡觉,作家的生活里不需要闹钟,自由自在。他听完后严肃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你生活在意大利哪个城市?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我一直以为是管理员的人竟然也是病人,这个屋子里除了我和翻译,全是病人,而且门关着,最强壮的那个还是守门员。我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我生活在中国的北京。
外面有人推门进来,是院长女士,活动结束了。往外走的时候我问翻译,你能听懂他们说的话吗?翻译有些惊讶,她说当然能听懂,他们说的是意大利语。她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继续问她,他们说话有没有颠三倒四?她说,他们说话很清楚。我的翻译不知道,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前面举过的鲁迅和莎士比亚的两个例子。
院长送我们到门外,她再次向我表达了感谢,感谢之后是询问我接下来在意大利的行程,她对我此后要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是赞美一番,所以我们在那里站了一些时间。那时候应该是午饭时刻,刚才和我坐在一个屋子里的这些病人一个个从我面前走过,有的对我视而不见,有的对我点一下头。我注意到一个男人拉住了一个女人的手,还有一个男人搂住了一个女人的肩膀,他们看上去都是五十来岁的年纪,亲密无间地走向他们的食堂。好奇心驱使我问了院长一个问题,住在你们医院的病人里有没有是夫妻的?院长说没有。
我们上了车,这次开到大铁门那里,门迟迟没有打开,我的翻译有些焦虑,我再次开玩笑说,我们可能要留在这里了。翻译放在方向盘上的双手立刻举了起来,她叫道:“不要。”然后我们听到机械的响声,大铁门正在慢慢打开。我们离开精神病医院后,翻译一边开车一边对我说:“我很紧张。”她一直很紧张,此前没有说是为了不影响我,我们离开精神病医院后她吐露真言。
后来的行程里,我不时会想起维罗纳那家精神病医院的文学活动。我此前觉得精神病患者生活在一个黑暗的无底洞里,但是那两对男女亲密走去的身影改变了我的想法,因为那里有爱情。那两个男的和那两个女的,他们可能各有妻子和丈夫,如果是这样,他们的妻子和丈夫应该会定期来看望他们,可能中间的某一个某两个甚至某三个和某四个已经离婚了,或者从来没有过婚姻,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里有爱情。
2017年9月14日 米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