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特来到运河边的一个砖厂。这里耸立着高高的围墙和一扇铁栅栏门,但旁边有一个废弃的仓库,没有任何围栏。沃尔特离开街道穿过仓库来到水边,然后翻墙跳进了砖厂。
这里应该有个看门的,但沃尔特什么人也没看见。他开始寻找藏身的地方,可惜天还很亮。院子里有个单独的码头,用细木板搭建而成。他周围是一个个砖垛,足有一人高,但他要找个能看见别人,又不被人发现的隐蔽之所。他移到一堆少了一部分的砖垛旁边——估计是卖掉了,很快重新摆了摆砖头,让自己能藏在后面,又可以从缝隙里朝外看。他拔出腰带上的莫辛-纳甘手枪,扳起击锤。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蓝色工装翻过墙头。
这人中等身材,瘦巴巴的,留着一撮小胡子。他显得有些害怕——这人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单单是在尾随一名嫌犯,还卷入了一场抓捕行动中,但他不知道自己是猎人还是猎物。
他掏出了手枪。
沃尔特用手里的枪透过砖块的缝隙瞄准蓝色工装,但对方离得太远,他没有把握射中目标。
那家伙定定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四下看了看,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接着,他转过身子,犹豫不决地朝水边走去。
沃尔特跟上他。现在,他已经变被动为主动。
这人在一堆堆砖头中间躲躲藏藏,四处搜寻着。沃尔特也一样,每次那家伙停住步子,他便立刻闪身躲到砖垛后面,就这样慢慢接近。沃尔特不想进行枪战,频繁的枪声会引起其他警察的注意。他必须在一两枪内撂倒敌人,然后迅速离开。
那人到了河道尽头,沃尔特和他之间只剩下不到十米的距离。那人朝运河两侧张望,好像沃尔特有可能划船逃走似的。
沃尔特从隐蔽处走出来,瞄准了对方的后心。
那家伙突然转过身,直直看着沃尔特,然后发出一声尖叫。
声音尖利刺耳,就像一个被吓坏了的小女孩发出的,沃尔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掉这种叫声。
他扣动扳机,左轮手枪发出一声巨响,尖叫戛然而止。
只这一枪就足够了。秘密警察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沃尔特弯腰看了看尸体。那双眼睛无神地盯着半空。没有心跳,也没了呼吸。
沃尔特把尸体拖到运河边上。他把几块砖头塞进他的裤子和上衣口袋里加重分量,然后把他抬过低低的栏杆,扔进了水里。
尸体沉了下去,沃尔特转身离开。
反革命运动开始时,格雷戈里正在彼得格勒苏维埃开会。
他一直感到担心,但并不觉得意外。随着布尔什维克日益深得民心,其受到的反对也势必更加残酷无情。党在地方选举中表现出色,苏维埃相继在一个个省获得控制权,同时在彼得格勒市议会选举中获得了百分之三十三的选票。作为回应,目前由克伦斯基领导的政府逮捕了托洛茨基,再次推迟拖延已久的制宪会议全国选举。布尔什维克自始至终强调临时政府永远不会举行全国大选,进一步的推迟只会提升布尔什维克的信誉。
随后,军队开始行动。
科尔尼洛夫将军是个光头的哥萨克,阿列克谢耶夫将军曾评价他拥有狮子的雄心、绵羊的大脑。9月9日,科尔尼洛夫下令他的部队向彼得格勒进军。
苏维埃迅速做出反应。代表们立即决定成立一个与反革命斗争委员会。
这个委员会什么都不是。格雷戈里着急地想。他站起身来,按捺着愤怒和恐惧。作为第一机枪团的代表,他发言时大家都洗耳恭听,尤其是在讨论军事问题的时候。“如果一个委员会里的成员只是发发言,那么成立这个委员会毫无意义,”他情绪激动地说,“如果我们刚刚收到的报告属实,那么,科尔尼洛夫的某支部队已经离彼得格勒的市区外围不远了。只有用武力才能阻止他们。”他平时一直穿着他的中士制服,携带着一杆步枪和一把手枪,“委员会毫无意义,除非用它来动员彼得格勒的工人和士兵一起反对军队的叛变。”
格雷戈里知道只有布尔什维克党能够发动人民。所有其他代表也一样清楚,不管他们属于哪一个党派。最后决定委员会由三名孟什维克、三名社会主义革命党人和包括格雷戈里在内的三名布尔什维克组成。不过每个人都知道,只有布尔什维克起决定性作用。
一旦做出决定,斗争委员会便离开了辩论大厅。格雷戈里已经当了半年的政客,已经掌握了整个系统的运作方法。现在,他不去理会委员会的正式成员,而是邀请了十几个有用的人加入到他们中间,其中包括普梯洛夫机械厂的康斯坦丁和第一机枪团的伊萨克。
苏维埃已经从塔夫利宫搬到了斯莫尔尼学院(以前的女子学校),委员会就在其中一间教室内重新召集会议,围着他们的是镶在镜框中的刺绣和少女笔下的水彩画作。
主席说:“有请求辩论的动议吗?”
这是句废话,但格雷戈里当代表已经有一段时间,知道如何避开这样的空谈。他上前一步,立刻控制了会场,让委员会集中注意力到行动上,而不是说话。
“是的,主席同志,请允许我说几句,”他说,“有五件事我建议去做。”把要说的话分成一二三点的确是个好主意,人们会觉得必须听你把话说完。“第一,动员彼得格勒的战士们抵抗科尔尼洛夫将军的叛变。我们该怎么做呢?我建议下士伊萨克・伊万诺维奇把主要的兵营列出单子,注明每个兵营中可靠的革命领导人的姓名。确定我们的同盟以后,我们写信给他们,指示他们听从委员会的命令,随时准备击退叛乱分子。如果伊萨克现在就着手起草,几分钟后他就能把名单和信弄好,交由委员会批准。”
格雷戈里停了片刻,给大家机会点头赞同,权当委员会批准了他的提议,然后接着往下说道:
“谢谢。去做吧,伊萨克同志。第二,我们必须将消息发送到喀琅施塔得。”喀琅施塔得海军基地是三十多公里外的近海上的一个小岛,那里的水兵,尤其是年轻的新兵备受虐待,基地因此声名狼藉。半年前水兵们发动袭击,拷打、杀害了不少军官。这个地方现在成了激进派的据点。“水兵们必须武装自己,部署到彼得格勒,让他们服从我们的命令。”格雷戈里指着一个布尔什维克代表,他知道这人跟水兵很熟,“格列布同志,经过委员会批准,你可以去完成这项任务吗?”
格列布点点头:“如果可以的话,我会起草一封信,让我们的主席签字,然后亲自送到喀琅施塔得。”
“那就请着手做吧。”
委员会的成员们都有些不知所措。事情进行得比平常快。只有几个布尔什维克没觉得意外。
“第三,我们必须将工厂里的工人编成防御小组,把他们武装起来。我们可以从军队的武器库和军工厂里拿到枪支。大部分工人需要武器和军事纪律方面的培训。我建议这个任务交由工会和赤卫军联合完成。”赤卫军由携带枪支的革命士兵和工人组成,这些人并不都是布尔什维克,但他们通常服从来自布尔什维克委员会的命令,“我建议普梯洛夫机械厂的代表康斯坦丁同志负责这件事。他了解各主要工厂处于领导地位的工会情况。”
格雷戈里知道他正在让彼得格勒的全部人口变成一支革命大军,委员会的其他布尔什维克委员也十分清楚,但其他人能搞清楚状况吗?整个过程结束后,假如反革命被击败,温和派将很难解除他们所创造的武装力量并恢复临时政府的权威。如果他们想得如此长远,就有可能试图缓和格雷戈里的提议,或者表示反对。但此刻他们都把心思放在防范军事接管。像往常一样,只有布尔什维克有长远计划。
康斯坦丁说:“是的,我会列出一份清单。”当然,他会关照那些布尔什维克的工会领袖,不管怎么说,眼下他们是最强的有生力量。
格雷戈里说:“第四,铁路工人工会必须竭尽所能,阻止科尔尼洛夫的军队前进的步伐。”布尔什维克曾花费巨大努力才赢得这个工会的控制权,现在每个机车库里至少有一名支持者,布尔什维克的工会成员总是自愿承担司库、秘书或主席的职责,“虽然一些部队通过公路向这里进发,但大部分士兵和他们的物资不得不通过铁路。工会可以确保拖住他们,加以持久牵制。维克多同志,委员会把这份任务交给你来完成,可以吗?”
铁路员工代表维克多点了点头:“我会在工会内部设立一个特别委员会组织瓦解叛乱者的进攻。”
“最后,我们应该鼓励其他城市设立类似的委员会,”格雷戈里说,“所有地方都应该捍卫革命。也许委员会的其他成员能建议一下我们应该跟哪些城市联系?”
这是精心考虑的一种转移视线的办法,但他们立刻上了钩。这些人很高兴有事情可做,纷纷指出哪些城镇应该成立斗争委员会。这就确保了他们不会逐条挑剔格雷戈里的那些更重要的建议,而让它们就这样通过了。他们从来就没有想过武装市民带来的深远影响。
伊萨克和格列布各自起草了信件,主席在上面签了字,没再进行任何讨论。康斯坦丁列出工厂领导的名单,开始发消息给他们。维克多离开会场去组织铁路员工了。
委员会开始争论给临近的城镇写信的措辞。格雷戈里溜了出去。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防御彼得格勒和革命成果的工作正在顺利进行。布尔什维克掌握了这一切。
现在他亟须掌握有关反革命军队行踪的可靠信息。是不是真有部队在逼近彼得格勒南郊?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必须立刻采取行动,不能等委员会做出反应。
他离开斯莫尔尼学院,穿过一座桥来到不远处的兵营。到了那里,他发现部队已经做好了打击科尔尼洛夫的叛乱分子的准备。他弄到一辆装甲车,带着一个司机和三个可靠的革命士兵,驱车去了南郊。
他们的车七拐八拐,在渐渐暗下来的秋日黄昏中穿过南郊,搜寻着来犯的部队。几个小时下来毫无结果,格雷戈里认定有关科尔尼洛夫部队动向的报告很可能被夸大了。不管怎么说他都该遇到一支先遣队才是。不过,巡查一番还是十分重要,因此他坚持搜寻下去。
终于,他们在一所学校里找到了正在宿营的步兵旅。
他考虑过返回军营,带第一机枪团袭击他们。但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这办法很危险,但如果奏效,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减少流血。
他要凭自己的一张嘴赢得这些人的支持。
他们开车经过一个冷漠的哨兵进入操场,格雷戈里下了车。为了防范万一,他把步枪顶端的刺刀固定成冲锋的状态,然后将枪挎在肩头。
他自知敌强我弱,强迫自己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几个士兵朝他走过来。一位上校问道:“你来这儿干什么,中士?”
格雷戈里没理睬他,而是跟一个下士说:“同志,我想跟你们士兵委员会的领导谈谈。”
上校说:“这个旅没有士兵委员会,同志。坐上你的车赶快离开。”
虽然自己的上司在场,但那位下士还是紧张地说:“我是我们排委员会的领导,中士……不过,后来委员会被取缔了。”
上校气得沉下脸来。
这就是一场小型革命,格雷戈里心想。到底他们谁会赢呢?是上校还是下士?
又有不少士兵围了上来,想听他们在说什么。
“那么你来说,为什么要攻击革命?”格雷戈里问下士。
“不,不,”下士说,“我们是来这儿捍卫革命的。”
“有人在欺骗你们。”格雷戈里提高了嗓门,对那些旁观者说,“总理克伦斯基同志已经解除了科尔尼洛夫将军的职务,但科尔尼洛夫拒不听从,因此他便派你们去攻打彼得格勒。”
尚未明白过来的士兵们互相嘀咕着。
上校显得很尴尬——他知道格雷戈里说出了真相。“别再胡说八道了!”他呵斥道,“离开这儿,中士,马上离开,否则我就一枪毙了你。”
格雷戈里说:“别碰你的武器,上校。你的士兵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他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我说得对吗?”
“对!”几个人应和道。
“我讨厌克伦斯基的所作所为,”格雷戈里说,“他恢复了死刑和鞭笞。但他是我们的革命领袖,而你们的科尔尼洛夫将军想要摧毁革命。”
“撒谎!”上校气急败坏地说,“你们还看不出来吗?这个中士是布尔什维克。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从德国人手里领薪水!”
那个下士说:“我们怎么知道该相信谁呢?中士,你和上校说法不一样。”
“那就别相信我们任何一个,”格雷戈里说,“自己去发现真相吧。”他提高了嗓门,让每个人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你们不必在这所学校里藏着躲着。去附近的工厂随便找个工人问问,在大街上遇到当兵的就跟他们谈一谈。这样,你们马上就会了解真相了。”
下士点点头:“好主意。”
“你们休想这么干,”上校暴跳如雷,“我命令你们全都待在院子里,哪儿也不准去。”
他犯了一个大错,格雷戈里想。他说:“你们的上校不愿意让你们自己去寻找答案。这不就表示他向你们撒谎了吗?”
上校手按着枪柄,说道:“这是煽动叛乱的言论,中士。”
战士们来回看着上校和格雷戈里。这是一个危急时刻,格雷戈里觉得自己从未如此靠近死亡。
格雷戈里意识到自己处于劣势。他竭力在劝说这些人,却没去考虑劝说失败自己该怎么办。他的步枪背在肩上,但上面的保险是关着的。要想把枪甩脱肩膀拿在手里,再去扳开那个别扭的保险栓,平举起来射击,至少要花几秒钟。而上校要拔枪射击的话,比他快得多。格雷戈里一阵恐惧,强压着转身跑掉的冲动。
“谁在搞叛乱?”他反问了一句,拖延着时间,尽量不让恐惧减弱他自信的语气,“被解职的将军朝首都进发,但他的部队拒绝攻打他们的合法政府,到底谁是叛乱者?我认为是将军,还有那些准备执行他的反叛命令的军官。”
上校抽出手枪。“快滚,中士。”他转向其他人,“你们这些人立刻去学校大厅集合。别忘了,拒不服从军令就是犯罪,死刑已经恢复了。谁敢抗拒我就枪毙谁。”
他用枪指着那个下士。
格雷戈里看出这些人会听从这个权威、自信、武装的军官。他绝望地意识到,只有一个办法能让自己摆脱险境。他必须杀掉上校。
他可以做到,但动手一定要快,不过他觉得他办得到。
如果判断失误,他就必死无疑。
他让步枪滑下肩头,完全没有停顿地直接用右手拿住了,然后使出全身力气朝上校刺去。锋利的刺刀穿破军服,格雷戈里感觉它插入了软乎乎的肚皮。上校痛苦地惊叫一声,但这一击并没有让他倒下。他拿着枪的手划了个弧形,接着扣动了扳机。
子弹打偏了。
格雷戈里使劲压着步枪,上下挑动着刺刀,瞄准心脏的位置。上校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嘴巴大张着,但发不出任何声音,随后他倒在了地上,仍然紧抓着手里的枪。
格雷戈里猛地收回刺刀。
上校的手枪从手指上滑落。
大家都盯着军官在干枯的草地上无声地扭动着。格雷戈里扳开步枪的保险栓,对准上校的心脏,近距离射出两发子弹。那人不动了。
“就像你说的一样,上校,”格雷戈里说,“死刑。”
菲茨和碧坐火车从莫斯科出发,随从人员只有碧的俄国用人尼娜和菲茨的跟班詹金斯,后者曾是位拳击冠军,因为近视而未被部队选中。
他们在布洛夫尼尔站下了火车,这是专为安德烈王子的庄园设立的一个小站。菲茨的几位专家曾提议安德烈在此地建一个小镇,包括堆放木材的场地、谷物仓库和磨坊。但这些事情一样也没做成,农民们依旧用马拉的大车载着农产品到三十多公里外的老市镇贩卖。
安德烈派了一辆敞篷马车接他们,那个乖戾无礼的车夫板着脸看着詹金斯把一只只箱子搬上后车厢,根本没想到要去帮帮他。马车沿着农田中间的土路前行,菲茨回忆起他上次来这儿的情形,那时他是公主的新婚丈夫,村民们全都站在道路两旁迎接。今非昔比,眼下气氛全然不同。马车经过的时候,田间干活的人几乎连头都不抬,村落里的居民则故意转过身去。
这让菲茨很恼火,脾气也暴躁起来,不过,当他们来到老房子前,看见午后的阳光让年深日久的石墙散发出奶油般的黄色光芒时,他感到十分欣慰。一小群衣着整洁的仆人像等待喂食的鸭子般涌出前门,匆匆围拢上来,打开车门,动手卸下行李箱。安德烈的管家格奥尔基亲吻了一下菲茨的手,用死记下来的几个英文词说:“欢迎回到你在俄国的家,菲茨赫伯特伯爵。”
俄国的房子通常又大又破,布洛夫尼尔也不例外。双层高的大厅需要重新粉刷,昂贵的大吊灯上面积满尘土,狗直接在大理石地板上撒尿。安德烈王子和瓦列莉娅公主站在碧祖父的一幅画像下面等着,画上的人紧蹙双眉,带着苛责的目光盯着他们。
碧朝安德烈跑过去,紧紧拥抱他。
瓦列莉娅是位古典美人,身材匀称,一头黑发梳成优雅的发型。她跟菲茨握手,用法语说:“谢谢你们来这儿。我们很高兴见到你们。”
碧终于放开安德烈,擦着眼泪,菲茨这才去跟他握手,安德烈伸出他的左手——他外套右边的袖子空悬着。安德烈面黄肌瘦,就像得了一场大病,黑色胡须也染上了些许灰色,尽管他刚满三十三岁。“见到你真是让我松了口气。”他说。
菲茨说:“出了什么事吗?”他们用法语交谈,两人都说得很流利。
“我们去书房吧。让瓦列莉娅带碧去楼上。”
他们离开两个女人,走进一间满是灰尘、到处是皮革书籍的房间,那些书看上去很少有人读。“我让仆人去沏茶了。恐怕我们已经没有雪利酒了。”
“茶就很好。”菲茨在一把椅子里坐下,漫长的旅途让他那条腿疼痛难忍,“情况怎么样?”
“你带枪了吗?”
“是的,我带着。我的配枪在行李里。”菲茨有一把1914年颁发给他的韦伯利马克V。
“请把它放在随手就能拿到的地方。我自己一直都带着枪。”安德烈解开上衣,露出了皮带和皮套。
“你最好直接告诉我为什么。”
“农民们成立了一个土地委员会。一些社会革命党人跟他们接触过,给他们出了些歪主意。他们声称有权接管那些我没有耕作的土地,分给他们的人。”
“你们以前遇到过这种事吗?”
“我祖父活着的时候有一次。我们绞死了三个农民,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但那种邪恶的念头一直潜伏着,过了这么多年又蠢蠢欲动了。”
“这次你采取了什么行动?”
“我给他们上了一课,让他们明白我为了保护他们不受德国人的侵略而丢了一条胳膊,他们都不说话了。直到前几天,五六个当地人从部队回来了。他们声称自己退伍了,但我敢肯定他们是逃兵。遗憾的是无法查证。”
菲茨点了点头。克伦斯基的进攻以失败告终,德国人和奥地利人联手反击。俄国军队分崩离析,德国人正向彼得格勒进犯。数千名士兵逃离战场,跑回了农村老家。
“他们随身带着自己的步枪,还有手枪,肯定是从军官那儿偷的,或者缴获德国战俘的。总之他们全副武装,满脑子都是危险的念头。有个下士名叫费奥多尔・伊戈洛维奇,看来是这伙人的头目。他跟管家格奥尔基说他不明白为什么我还在宣称拥有所有土地,更不用说休耕地了。”
“我不知道军队里的人都是怎么回事,”菲茨恼怒地说,“他们本来应该懂得尊重权威和纪律,可结果似乎恰恰相反。”
“今天早上的事恐怕有点麻烦,”安德烈继续说,“费奥多尔下士的弟弟伊万・伊戈洛维奇把他的牛放到了我的草场吃草。格奥尔基发现了,我俩就过去跟伊万论理。想把他的牛赶到外面,但他关上门企图阻止我们。我背着猎枪,就用枪托砸了他的头。这些农民的脑袋都硬得跟炮弹壳似的,可这个蠢货一下就倒在地上死了。社会主义者正好拿这事儿当借口,把他们都煽动了起来。”
菲茨礼貌地掩饰着自己的反感。他不赞成俄国人打下人的做法,但这导致的不安局面并未让他惊讶。“你告诉别人没有?”
“我给镇上送了信,报告亡人事件,要求派警察或者军队维持秩序,不过我的信使还没回来。”
“所以,眼下我们要靠自己了。”
“是的。如果情况恶化,恐怕我们必须把女人们送走。”
菲茨的心情一落千丈。眼前的局面远不如他的预期。他们很可能统统被人杀掉。来这儿简直是个可怕的错误。他得赶紧离开,越快越好。
他站了起来。想到英国人时常向外国人吹嘘自己处变不惊,便说:“我最好去换件衣服准备吃晚饭。”
安德烈送他去楼上的房间。詹金斯已经取出他的晚礼服熨好了。菲茨开始脱衣服。他觉得自己很蠢,让碧跟自己陷入险境。关于俄国国内的状况,他已经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但这份报告实在不值得冒如此大的风险。他听了妻子的话,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他决定明早赶第一趟火车离开这里。
左轮手枪就在梳妆台上,跟他的袖扣放在一起。他检查了一下部件,然后打开弹膛,装上点455韦伯利子弹。礼服上没有任何藏手枪的地方。最后,他把枪塞进了裤袋里,那地方鼓了起来,十分难看。
他叫来詹金斯收起自己的旅行服装,然后走进碧的房间。她穿着内衣站在镜子前,正往脖子上戴一条项链。她看上去比平常更加丰腴,乳房和臀部更显滞重,让菲茨突然想到她是不是又怀孕了。他回想起今天上午她在莫斯科时还犯过一次恶心,当时他们正坐车去火车站。他想起她第一次怀孕时的情景,现在回忆起来简直是一段黄金般的日子,他同时拥有艾瑟尔和碧,世界也没有发生战争。
他正要告诉她明天必须离开,这时朝窗外瞥了一眼,一下子愣住了。
这个房间位于整栋房子的正面,俯瞰公园和一片连接附近村庄的田野。吸引菲茨注意的是远处聚集了一大群人。他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靠近窗边向外张望。
他看见上百个农民穿过公园慢慢靠近这栋房子。尽管外面还是白天,但很多人手里都拿着火把。他看清了,有些人手里还端着步枪。
他骂了一句脏话:“嗬,他妈的。”
碧吃了一惊:“菲茨!你忘了我在这儿吗?”
“你过来看看。”他说。
碧倒吸一口冷气:“哦,天啊!”
菲茨喊道:“詹金斯!詹金斯,你在哪儿?”
他打开连通的门,看见跟班正惊慌失措地把旅行的衣服挂到衣架上。“我们有大麻烦了,”菲茨说,“必须在五分钟内离开这儿。你快去马厩,套上马车,把车拉到厨房门口,快!”
詹金斯把衣服往地上一扔,急忙跑了出去。
菲茨转向碧:“快穿上大衣,随便套一件,再拿双出去穿的鞋,从后楼梯下去,到厨房里等我。”
她很争气,没有歇斯底里,立刻按吩咐做了。
菲茨一瘸一拐地离开房间,急匆匆去了安德烈的卧室。他的大舅子不在屋里,瓦列莉娅公主也不在。
菲茨下了楼。格奥尔基跟几个男仆站在大厅里,脸色惊恐。菲茨也很害怕,但他暗暗希望自己没有表现出来。
菲茨在餐厅找到了王子和公主。冰桶里放着一瓶打开的香槟,还有两个斟满的酒杯,但他们没有喝酒。安德烈站在壁炉前,瓦列莉娅则站在窗边,望着愈发接近的人群。菲茨站在她旁边。农民们差不多已经到门口了。其中一些人手持枪支,大多数人拿着刀、锤子和镰刀。
安德烈说:“格奥尔基会跟他们讲道理,如果不行,我就自己去跟他们说。”
菲茨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安德烈,讲道理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还没等安德烈回答,就听到有人在大厅里嚷嚷。
菲茨走到门口,打开一条缝往外瞧。他看见格奥尔基正在跟一个年轻的高个子农民吵架,那人长着一脸浓密的胡子,他猜测这位就是费奥多尔・伊戈洛维奇。人们围着他俩,其中还有几个女人,有人手里举着燃烧的火把。人群不断从正门涌进来。当地人的口音听起来很费劲,但他们重复喊着一句话:“我们要跟王子说话!”
安德烈也听见了,他走过菲茨身边进了大厅。菲茨急忙说“不”,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见安德烈穿着晚礼服出现在面前,暴民们嘲弄般发出一阵嘘声。他抬高嗓门说道:“如果你们现在静静离开这里,就不会惹出什么大麻烦。”
费奥多尔厉声反击:“现在有麻烦的人是你——你杀了我的弟弟!”
菲茨听见瓦列莉娅平静地说:“我应该待在我丈夫身边。”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已经进了大厅。
安德烈说:“我没想到伊万会死,但他如果没有触犯法律,违抗他的王子,那他现在仍会活着。”
费奥多尔猛地掉转步枪,举起枪托打中了安德烈的脸。
安德烈用手捂着脸,向后踉跄了一步。
农民们欢呼起来。
费奥多尔喊道:“你也尝尝这个滋味!”
菲茨掏出他的左轮手枪。
费奥多尔把步枪举过头顶。那杆莫辛-纳甘停留在半空的一瞬,犹如一把刽子手的斧头。然后他狠狠地抡下来,重重砸在安德烈的脑袋上。随着一声可怕的咔嚓声,安德烈倒了下去。
瓦列莉娅尖叫起来。
菲茨站在虚掩着的门前,扳开手枪枪管左侧的保险栓,枪口对准费奥多尔。但农民们把他的目标围挡起来。他们开始踢打安德烈,后者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瓦列莉娅想过去帮他,但她根本挤不进人群。
一个农民用镰刀刺穿了碧祖父那张面目严苛的画像,把画布划得稀巴烂。另外一个朝吊灯开枪,大吊灯哗啦啦摔落了下来,变成一地碎片。一条窗帘突然闪出烈焰,有人用火把点着了它。
战场上的经验让菲茨明白,勇气必须用冷静的考量加以调和。他知道单凭自己的力量无法把安德烈从暴民手中解救出来。但他或许可以救下瓦列莉娅。
他把手枪放回口袋。
他走进大厅。人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仰面倒地的王子身上。瓦列莉娅站在人群外围,徒劳地捶打着挡在前面的那些农民的肩膀。菲茨一把搂住她的腰抱了起来,疾步返回餐厅。他的伤腿疼得火烧火燎,但他咬牙坚持着。
“放开我!”她喊着,“我得去帮安德烈!”
“我们帮不了安德烈!”菲茨说。他换了手,把她背上肩膀,减轻了腿上的负担。就在这时,他听见一颗子弹贴着耳边嗖的一声飞了过去。他回头一看,见一个穿着军服的士兵一脸奸笑,正用手枪瞄准。
他又听见一声枪响,感到了一股冲击力。他觉得这次一定是打中了,但他没觉得疼痛。他疾步冲进与餐厅相连的那扇门。
他听见那个士兵嚷道:“她要逃跑!”
菲茨破门而入,另一颗子弹击中了门框。普通士兵没受过手枪射击训练,有时意识不到手枪远比步枪更难击中目标。他一瘸一拐跑着,绕过精心布置的桌子,上面摆放着银餐具和水晶酒杯,等待四位贵族就餐。他听见身后几个人追赶过来。房间的另一头有一扇通向厨房的门。他经过一条狭窄的走廊,进了厨房。厨师和几个帮佣已经停下了手里的活,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
追兵离菲茨他们太近了。只要对方有机会开枪,他就必死无疑。现在必须采取措施阻止他们。
他把瓦列莉娅放到地上。她摇晃了一下,他这才看见她衣服上的血迹。她中枪了,但还活着,头脑依然清醒。他把她放进一把椅子,然后回到走廊里。那个奸笑的士兵朝他冲了过来,胡乱开着枪,后面几个人鱼贯而入,涌进狭小的空间。菲茨看见他们身后的餐厅和客厅都已经着火了。
他掏出韦伯利。这是一支双动模式的手枪,不用扳起击铁。他把重心移到自己那条完好的腿上,仔细瞄准朝他跑过来的士兵的肚子。他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那人像块石头一样摔倒在他面前。菲茨听见厨房那边传出女人惊恐的尖叫声。
菲茨继续朝后面的人开火,又放倒了一个。他射出第三枪,也是同样的结果。第四个人见势不妙缩回餐厅去了。
菲茨关上厨房的门。追兵会犹豫他是否躲藏起来准备伏击他们,这就给了他逃跑的时机。
菲茨抱起瓦列莉娅,她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他从未来过这座房子的厨房,但还是决定朝后面移动。他穿过另一条走廊,来到储藏室和洗衣间。最后他找到了一扇通到外面的门。
走到外面时菲茨已经气喘吁吁,伤腿疼得要命,他看见马车停在旁边,詹金斯坐在马夫的座位上,碧跟妮娜坐在车厢里,正在失声哭泣。一个战战兢兢的马童拉着缰绳。
他把不省人事的瓦列莉娅塞进车厢,自己跟着爬了进去,朝詹金斯喊道:“快!快走!”
詹金斯扬鞭催马,那个马童跳到路边,车冲了出去。
菲茨向碧问道:“你还好吧?”
“不好,但还活着,没受伤。你……”
“我没伤着。但我为你哥哥的性命担忧。”他心里清楚眼下安德烈肯定已经死了,但他不愿意把这话说出来。
碧看了看公主:“出了什么事?”
“她中了一枪。”菲茨仔细瞧了瞧,瓦列莉娅的脸色惨白,一动不动,“我的天啊。”
“她死了,她是死了吗?”碧问。
“你得坚强点儿。”
“我会坚强的。”碧拿起她嫂子毫无生气的手,“可怜的瓦列莉娅。”
马车冲下车道,经过碧母亲守寡期间住的那座小房子。菲茨回头看着那座大宅。厨房门外站着一小群沮丧的追兵。其中一人正举着步枪瞄准,菲茨按着碧让她低下头,自己也缩起身子。
当他再次向外张望时,他们已经跑出了射程。农民和屋里的用人从各个门里涌到外面。一扇扇窗户亮着奇怪的光,菲茨随即意识到整幢房子都被点燃了。正在这时,他看见浓烟从正门涌出来,橙黄的火舌蹿出一扇敞开的窗子,大火沿着墙壁烧了起来。
马车翻过一个高岗,然后叮叮咣咣跑下土坡,那幢老房子消失在视野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