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厅里面挤满了人。代表团的年轻助手、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以及从战壕撤回来的士兵,正在跟护士和打字员跳着“爵士舞”。罗莎教了格斯狐步,随后又离开他,去跟希腊代表团一个英俊的黑眼睛小伙跳了起来。
格斯有些吃醋,在屋子里游荡着,找熟人聊了一会儿,然后他就碰到了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她穿着一袭紫色礼服,脚蹬一双尖头皮鞋。“你好!”他惊讶地说。
见到他,她也很高兴:“你气色很不错。”
“我很幸运。毫发无损。”
她摸了摸他脸上的伤疤:“除了这块儿。”
“只是擦掉一点皮。我们跳个舞吧?”
他把她搂在臂弯里。她很瘦,甚至能隔着衣服摸到骨头。他们跳了一曲华尔兹踌躇舞步。“菲茨怎么样?”格斯问道。
“还好,我想。他在俄国。或许我不该说这个,但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我看见英国报纸上写了:不要插手俄国。”
“那个运动的领导者是你在泰-格温见过的一个女人,艾瑟尔・威廉姆斯,现在的名字是艾瑟尔・莱克维兹。”
“我不记得她。”
“她是女管家。”
“天啊!”
“她成了英国政界的一股力量。”
“世界的变化真大啊。”
茉黛把他拉近一些,压低声音问:“你该不会有什么沃尔特的消息吧?”
格斯回想起他在蒂耶里堡见到的那个阵亡的德国军官,那人的身影有些眼熟,但他不能肯定就是沃尔特,所以他说:“很遗憾,什么消息也没有。你肯定很难熬。”
“德国那边什么消息也没有,任何人都去不了!”
“恐怕你只能等和平条约签订以后再说了。”
“什么时候签订?”
格斯也说不上来:“联盟的盟约差不多已经完成了,但德国应该支付多少赔偿的问题,还要经过漫长的讨论才能达成一致。”
“这太愚蠢了,”茉黛恨恨地说,“我们只有让德国繁荣起来,英国的工厂才可以向他们出售汽车、炉灶和地毯吸尘器。如果我们削弱他们的经济实力,德国就会闹布尔什维克。”
“人们一心要报仇。”
“你还记得1914年的事儿吗?沃尔特不希望打仗。大多数德国人也不想要战争。但他们不是一个民主国家。皇帝受到将军们的怂恿。一旦俄国人动员起来,他们就别无选择了。”
“我当然记得。但大多数人都忘了。”
一支舞结束了。罗莎・赫尔曼出现在跟前,格斯给两个女人相互作介绍。他们聊了一分钟,但罗莎一反常态,变得十分冷淡,茉黛知趣地走开了。
“那件衣服得花一大笔钱,”罗莎气哼哼地说,“是珍妮・浪凡设计的。”
格斯不解:“你不喜欢茉黛?”
“显然你喜欢。”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跳舞时贴得很近。”
罗莎不知道沃尔特的事。尽管如此,交谈被诬陷成调情仍让格斯憎恶,“她想谈点儿保密的事。”他显得有些生气。
“我猜她就是。”
“我不明白你的态度,”格斯说,“是你自己跟那个油嘴滑舌的希腊人走了。”
“他非常英俊,而且一点也不油嘴滑舌。我为什么不能跟其他男人跳舞?你又不爱我。”
格斯盯着她。“哦,”他说,“哦,我的天啊。”他突然感到困惑,一时拿不准了。
“你这又是怎么啦?”
“我觉得自己刚刚弄明白一件事……”
“你打算告诉我吗?”
“我看我应该告诉你。”他颤抖着说。随后他又停住了。
她等着他说话。“想好了吗?”她不耐烦起来。
“我爱上你了。”
她默默地抬起头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你是真心的吗?”
虽然这种念头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但他对此毫不怀疑:“是的。我爱你,罗莎。”
她无力地笑了笑:“这太奇怪了。”
“我想也许我爱上你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了,可自己一直都不知道。”
她点点头,好像某种怀疑的事情得到了确认。乐队奏起一支慢节奏的曲子。她靠近他。
他十分自然地搂住她,但他太激动了,没法正常跳舞。“不知我能不能跳好……”
“别担心。”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装装样子就行。”
他磨蹭了几步,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只字不提自己有什么感受。但从另一方面看,听了他的话,她也没有走开。她有可能回应他的爱吗?她显然是喜欢他的,但那完全不是一回事。就在这会儿,她是否在琢磨自己的内心感受?她会不会正在寻找什么温和的措辞拒绝他呢?
她抬头看着他,让他觉得她就要回答他了,随后她说:“带我离开这儿,格斯。”
“好的。”
她取回自己的外套。门卫唤来一辆红色的雷诺出租车。“去马克西姆餐厅。”格斯说。这段路很短,两人在车上都没说话。格斯很想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但他并不急于催她。她会很快告诉他的。
餐厅里座无虚席,有几张空闲的桌子预留给晚到的客人。侍者领班表示十分抱歉。格斯掏出钱包,抽出一百法郎的钞票,说:“在角落里找一张安静的桌子。”写着“预留”的卡片被撤下去,他们坐了下来。
他们点了简单的晚餐,格斯要了一瓶香槟。“你的变化真大。”罗莎说。
他很惊讶:“我不觉得。”
“那时在布法罗,你是个没自信的年轻人。我觉得当时你见到我都不好意思。现在你漫步巴黎,好像什么都属于你。”
“哦,天啊,这听上去也太傲慢自大了。”
“不,是自信。毕竟你为总统工作,还上过战场。是这一切造就了改变。”
食物送了上来,但两个人都没有吃多少。格斯太紧张了。她在想什么?她到底爱不爱他?她肯定是知道的吧?他放下刀叉,并没有去问他心里的问题,而是说:“可你总是显得很自信。”
她笑了起来:“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我想我大概在七岁之前还是有自信的。然后……你也知道小女生那一套,大家都想跟最漂亮的交朋友。我只能跟那些胖的、丑的,穿二手旧衣服的女孩玩。就这样一直过了青春期。就算后来为《布法罗无政府主义者》工作,干的也是那种没什么指望的工作。但当了编辑以后,我就又开始找回我的自尊了。”她接过香槟抿了一口,“你也帮了忙。”
“我?”格斯很吃惊。
“是你跟我谈话的方式,就好像我是布法罗最聪明、最有趣的人一样。”
“你差不多就是啊。”
“除了奥尔加・维亚洛夫。”
“哦。”格斯脸红了。一想起当时自己对奥尔加那样痴迷就觉得愚蠢,但他不想这么说,这等于诋毁她,显得很缺乏教养。
他们喝完咖啡后便结账了,他还是不知道罗莎如何看待他。
在出租车上,他拉起她的手,把它贴在自己嘴唇上。她说:“哦,格斯,你真是太亲切了。”他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然而,她把脸转过来对着他,那表情几乎是一种期待。她是不是想让他……他把心一横,吻了她。
这一刻突然凝固了,因为她没有回应,让他怀疑自己不该这么做。然后,她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张开双唇。
哦,这么说,一切都对劲。他高兴地想。
他用胳膊搂着她,一路吻着她,直到抵达酒店。路途实在太短了。很快,一个门童打开了出租车门。“擦擦嘴巴。”罗莎下车时说。格斯掏出手帕匆忙擦了擦脸。白色亚麻手帕上留下了她唇膏的红印。他仔细地把它叠好,放回口袋里。
他送她到门口。“你明天有空吗?”他问。
“什么时候?”
“尽早。”
她笑起来:“你永远不会假装,是吧?我爱你这一点。”
不错。我爱你这一点跟我爱你不太一样,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就是尽早嘛。”他说。
“我们做什么呢?”
“明天是星期天。”他把脑子里最先想到的事情直接说了出来,“我们可以去教堂。”
“好的。”
“我带你去巴黎圣母院。”
“你是天主教徒吗?”她惊讶地问。
“不,我算是圣公会教徒。你呢?”
“我也是。”
“那太好了,我们可以坐在后排。我先弄清弥撒什么时候开始,然后打电话到你的酒店。”
她伸出手,两人像朋友那样握了握。“谢谢你,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她郑重其事地说。
“一切令人非常愉快。晚安。”
“晚安。”她说完便转身离开,消失在酒店大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