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大腿,哈哈大笑:太好了啊老妈,那你可以把这颗牙埋在俄罗斯的土地上了啊!
儿子高兴,老太太也高兴了一点儿:唉呀对啊,我这颗老牙移民了。
大洋高高兴兴地伸手:把牙给我,我给你埋在俄罗斯远东地区政府大楼下面去,几百年之后让那些考古的人费费脑子。
老太太并不知道,挖坑埋牙时她的儿子痛哭流涕,光头抵住冰凉的石墙,满身的雪花。
…………
次日早晨,他们去看海冰,远远地望见两个俄罗斯女孩坐在长椅上呼噜呼噜地吃黑色塑料袋,走近了一看,是在喝啤酒,好生猛的女孩,不怕痛经吗?
战斗民族嗜酒,老太太说这一点她打小就领教过了。
那时候冬夜的绥芬河大街上有不少俄罗斯人喝醉了直接倒头睡的,她路过时会用脚尖去把人戳醒,不然这异国他乡的冻死了可咋办呢,话说冻死的可真不少……
不过小姑娘家家一大早吹着海风喝凉啤酒还是第一次见,这家伙整的,也太尿性了。
老太太背着手瞅了许久,忽然感慨道:如果能重活一回的话,我年轻的时候也会这样的……
老头子也背着手,老头子点点头,深情地说:……那我就削你。
大洋退后两步,置身事外,看着老两口的背影,听他们拌嘴。
老妈病了有多久,老爸就沉闷了多久,这样的打情骂俏,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他拿手包挡住脸,用拳头蹭去眼泪,老爸老妈,从现在开始,咱们他奶奶的都重活一回吧!
<h3>(十一)</h3>
从俄罗斯返回了哈尔滨,一路车轮嗖嗖,吉林、辽宁、内蒙古,平原、丘陵、沙漠、雪原。
大洋和老爸轮流开车,后座上驮着他们家的宝贝太后老佛爷,她大部分时间是躺着养神的,一分一秒地积蓄精力和体能,像在充电一般。
积蓄的体能遇到别致的风景才开机,大洋在前面发信号:你看你看……
她一个骨碌爬起来,扒在车窗上边浏览边赞叹:哎呀,哎呀……
儿子让她看什么她都觉得好看,各种哎呀。
一家人从关外哎呀进了关内,直接哎呀进了承德避暑山庄,在普宁寺旁的居士客房小住,老妈说她感觉十分心安。
承德是老妈主动要求来的,说来求佛保佑祈个平安。木佛前她跪地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大洋听到她不停地求世尊保佑儿子一路上别遇见车祸。
关于自己的病,她反倒只字未提。
她身体虚弱得厉害,佛塔旁身形一闪,幸亏扶得及时,不然疏松的腿骨会折断。
佛塔亭台高,台阶滑,老爸搀扶着老妈缓缓上前,加起来130岁的两个老人,一级一级地、虔诚地走完那些台阶。
老太太问老头儿:你有特想去的地方没?别不好意思,说就是了……
老太太冲下面招手:儿子,你爸爸想去鬼谷子道场看看,咱们麻溜[40]去云蒙山吧。
云蒙山之后是汴京,老两口都想去看看《清明上河图》的原产地。
大洋惊讶地发现,他们家这位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的老太太极有底蕴,不仅张嘴就能说出这里是有2700多年历史的八朝古都,而且还知道这里是世界上唯一一座城市中轴线从未变动过的都城。
他嘴张得能塞进三个开封灌汤包:我那个亲娘咧,你咋知道这么多?
话一出口就后悔,是老妈懂得多,还是当儿子的对老妈了解得太少了?以前光吃妈做的饭,哪里真正和妈好好聊过天……
他从那天开始,决心和老两口多交交心聊聊天,但第一个话题就聊崩了,关于住宿的酒店。
大洋卖了店铺背着钱上路,一路上订的都是五星级酒店,知道老人节俭,他哄他们说都是特价,都特便宜,便宜来便宜去,便宜到开封露了馅儿。
老两口严肃地和儿子谈话,两颗光头气得锃亮:
站直了,别嬉皮笑脸,人家前台小姑娘都说了,人家是市中心的五星级大酒店,房价不可能那么便宜。你个小兔崽子,一路上都在蒙我们啊!跟你说哈,接下来不论到哪儿,咱再不住什么“五星级”了。
转天来到古城洛阳,还是五星级酒店。
一家三口在酒店大堂里急了眼,三个光头面红耳赤,煞是惹眼。
大洋问保安:你瞅啥?
保安边退边说:木事[41]木事,哥我木事……
大洋训完了保安训老妈,他说:老妈我和你说哈,你有点儿不像话了……我出去浪了多少年,你们就担心了我多少年,现在我不想浪了行不行!我就想好好陪陪你们,让你们享受享受行不行!唉你说怎么就这么难?
他两臂张开,一边一个紧箍住老头儿老太太:你俩都给我听话点儿!乖!
<h3>(十二)</h3>
洛阳水席汤汤水水,上菜频如流水,餐后去逛白马寺,逛隋唐大运河博物馆,一路逛进花城牡丹园。
老太太生病前爱养花,对牡丹尤其喜欢,东瞅瞅西看看,一两个小时的流连。大洋给她拍照,和老头子一起夸她好看。老太太谦虚地说自己光头一颗影响了园里的景致,大洋说此言差矣,你是牡丹园中一株大号花骨朵。
老头子说就是就是,哎,儿子,你是没见过你妈年轻时的模样,那家伙整的,眉毛是眉毛眼是眼,小花苞子一样,贼漂亮……
老头儿悄悄嘟囔:其实这小老太太洋气着嘞,年轻的时候最喜欢樱花……
大洋就远远地冲着老妈喊:走了走了,咱们该走了。
他喊:老妈,我带你去武汉。
…………
正是武大樱花初开的季节,一家三口走在珞珈山下,满目垂枝樱。
这是老太太此行最长的一次散步,也是大洋有生以来最长一次陪她散步。老太太说:你看,就咱是一家三口,旁边散步的都是搞对象的小情人。
大洋就说:老爸,你先一边抽烟歇会儿去,手包你帮我拿着……
来,妈,挽着我胳膊,给我当一会儿老情人吧。
他和妈妈聊小时候,想多记住一点儿妈妈的过去。
妈妈说,过去苦哦,十几岁姥姥去世,长姐如母,几个弟弟妹妹全靠她养大。绥芬河的冬天冷,有时候找不到吃的,弟弟妹妹们饿哭成一片,七嘴八舌地喊姐姐。
她也哭,悄悄地哭,悄悄地喊妈妈。
大洋问: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起姥姥的时候就不难受了?
老妈停下脚步,叹口气:按理说都过去快50年了,可这会子冷不丁提起来,我这心里……
大洋重新挽起她的胳膊,不用说了,我懂的,老妈。
老太太说:儿子,你知道老人们为什么总急着让子女结婚生孩子吗?
她说:这原因我十几岁时就明白了——有妈才有家,妈没了家就散了,谁希望自己的孩子没有家啊?所以都盼着自己还在的时候,能看到孩子赶紧有个家,这样放心啊……
她说:儿子……儿子啊儿子……
大洋说:我懂了,老妈。
曾经他是不懂的,母子俩曾为此大吵过一架。他那时还太年轻,在摔门离去前,一拳把花盆从窗台上捣下,那是母亲最喜欢的花。
有些自以为是的顽固,终会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改变。
有时候想想,为什么没能早一点儿听明白呢?原因其实很简单,太年轻的时候,人总是不肯耐下心去,好好地听父母说话。
如今道理终于听明白了,说道理的人却时日无多,随时会离开。
花瓣雨轻盈,飘飘洒洒,一高一矮的母子俩慢慢地走着。
<h3>(十三)</h3>
上路之初,大洋就说过:妈,我在外面浪了这么多年,交了一些朋友,他们都挺想参见你一下。
老太太说见见见,我倒要瞧瞧把我儿子拐出去这么多年的是哪几个牛头马面……
大洋给她看手机,告诉她人不算多,也就百十来个,分布在全国各地……
下一拨朋友候在株洲,十来个人集结完毕,正烹羊宰牛,倒履候驾。
抵达株洲后的第三个小时,老太太说:儿子,给我也倒一杯红酒,你这些朋友我真喜欢,都是知冷知热的好孩子……咱娘儿俩并肩作战,一起把他们喝到桌子底下去。
这一喝可就收不住喽,酒频话也密,老太太一件件说起大洋小时候的糗事,如数家珍。
老头子插话:那可不,这家伙从小就破马张飞的,两岁时学步,卡倒了,抓住绊倒他的石头就啃,小奶牙啃得咯吱咯吱的,较了半天的劲……
老头子后来也加入战团,一堆人热火朝天的,生生把气氛搞成了大年三十过除夕。
喝到半夜11点时,老头儿老太太来了劲儿,带领大家叮叮当当地剁馅儿擀皮儿包饺子。
饺子快出锅时,大洋凑到锅台旁,腾腾的白气里,醉陶陶的老太太抡着铲子,她告诉大洋,刚才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忘了自己是个病人……
儿子,她说,原来那些年你在外边不是孤苦伶仃……唉,这会儿我是真高兴!
回头瞅瞅,快70岁的老头子正和一堆中年小伙子小丫头较劲,一堆人比开了仰卧起坐。老头子好厉害,没人放水,他威风凛凛地比了个第一。
老太太喊他来帮忙端饺子,他抗命,小孩子一样非要接着再和人比比俯卧撑。
老太太就乐:儿子,我收拾了他这么多年才让他消停,你看看,今天一顿酒就让他现了原形。
儿子,她乐呵呵地说,回头我走了,你替我接着收拾他。
她拿铲子戳戳大洋,撺掇他:就这么定了,回头就交给你了,你常带着他找人一起玩。人老了,太孤单了不行……
株洲之后是凤凰,老妈的提议。
她说年轻时就知道湘西,那可是个处对象的好地方,又出土匪又有爱情。
大洋不知道父母年轻时是否有过关于凤凰的约定,只知道在凤凰的日子,每天一早他们都会沿着沱江去散步,手挽着手,宛如一对刚刚热恋的情侣。
大洋是被朋友喊醒的,朋友说这一幕让他感动。
大洋撑着二楼的窗台,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从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他们还曾憧憬过哪里?如果不是这场变故,他们今生可否有缘去到那里?
车越往前开,景色越秀美,老太太的精神头也越来越好,先前总是卧在后座,后来半躺,再后来一半的时间可以坐着了。
她坐着抵达了黄果树瀑布,逛了小石林,一家三口找到各自出生那天的石头踩在脚下。
老太太哏哏儿地乐[42]。
她说她想起大洋小时候大舌头,总把瀑布说成破布。
接下来是在贵阳逗留,然后驱车一路干到云南。
昆明天气宜人,讲武堂里一家人静坐沉思,又吹着微风去逛文林街。
在有两百年历史的老宅子“石屏会馆”吃包浆豆腐时,呼隆隆跑来一堆人,都是朋友,都带着酒赶来。
一见面,他们就吆喝:好了,可算逮到了!来了就别想轻易走了……
他们告诉老太太,大洋陪她远行的事儿已经传开了,朋友们全都动了起来,都想和大洋一起尽尽孝心。
<h3>(十四)</h3>
另一群朋友候在西双版纳。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大洋,带着老妈快来吧,天南海北飞过来的兄弟们已集结完毕,咱们早听说咱老妈的手艺了,咱们都盼着和咱老妈一起包饺子呢。
老太太早按捺不住了,抢过电话就喊:孩子,你们抖爱吃饺扎啊?抖爱吃啥馅儿的呀?唉呀猪又茴香的爱吃不?[43]那旮旯也有茴香啊……
撂了电话,她感慨:哎呀,这里面还有咱东北银呢,一口一个老姨地喊我,咋这么懂事儿捏[44]……
她说:儿子咱出发,咱赶紧包饺子去啊。
抵达西双版纳时,大洋悄悄告诉老爸,他们一家人已经行驶了6000公里。
换句话说,两个月前被医生宣布倒计时的老妈,已经硬挺着,纵贯了整个中国。
父子俩沉默地对视,儿子帮老爸点上一根烟。
有些话无须多说,有些准备,在上路之初就已做好了。
…………
版纳版纳,晨起一碗粉,午时一只鸡,晚上傣味伴酒。
其余的时间,老妈被安排躺在吊床上当太后,吃酸李子吃酸杧果吃大西瓜,每样东西都有人专门负责递送,十几二十个朋友围着她。
一堆人陪着老头儿老太太去寨子里赶摆,看斗鸡,喝野生普洱茶,陪着他们去喝石斛酒、看石斛花。
景洪江边一堆人前呼后拥,搞得游人交头接耳,纷纷侧目,这是哪个领导下来视察了?不对,哪儿有领导剃光头的……我×,是不是来自东南亚的黑帮女老大?你看她旁边那一老一少俩光头,一看就不像善茬儿,哎呀妈呀那赶紧躲远点儿吧。
游人们猜不出,这个黑帮女老大最擅长团伙作案,她后来组织并领导她的团伙一次性包了600多个饺子。
为了吃上她亲手包的饺子,有人是从境外专程赶回来的。
那人从缅甸金三角转泰国,经老挝,来到西双版纳,一天之内辗转四个国家。见面先按字头上的规矩给老人请安,接着一把抱住大洋,互相用力捶打,接着大口大口吃饺子,饺子吃完嘴一抹,那人环顾四周,道:
对不住了兄弟们,我是来接咱爸妈去金三角的。
他说从老挝到缅甸,大家都做好准备了,用招待亲爹亲妈的规格,来接待咱爸咱妈。
这边不舍得放人,一个星期处下来,人人都已舍不得老爸老妈。
后来找了个折中的方法,小车队组织起来,一起护送光头一家去东南亚。
站在中挝边境,老太太乐呵呵地摸界碑,哎呀……这是咋说的呀,咋又出国了?
儿子啊儿子,她踮起脚,伸手去扒拉大洋的脑袋,拧他的耳朵:你个小兔崽子,那几年给我浪得挺远的啊,咋啥都没和我说过呢?
<h3>(十五)</h3>
翻过崎岖的山路,从中挝边境一路来到挝泰边境,驶过了刚建成的清孔大桥,到达泰国清盛。
这里就是发生“湄公河惨案”的那个河段,对岸是老挝的金三角。
香蕉代替了罂粟,如今这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怖,朋友招待他们住在家里,从二楼就可以甩鱼竿到湄公河里钓鱼。
夜里河边铺满草席,琳琅满目的小吃夜市,老太太说:这阵势,有点儿过去咱东北夏天晚上的意思,你看你看,这儿也有刺龙刺凤光着膀子的,你看那大金链子粗的……
大洋说,清盛有座300年的老寺庙是一定要去看看的。
他说几年前他去过那座寺庙,那时一个老僧人莫名其妙地拦住他,捉起他的手腕儿,给他系上彩线三条。
当时他还奇怪来着,怪哉,为什么是三条?没等他问,老僧人悄悄走远了,远远地回头冲他笑了一笑。
彩线稍稍褪色,至今还系在手腕上,一道两道三道。
一行人来到美赛,大洋和朋友们站在桥头坏笑。
他说:老妈我和你说个事儿,你不许掐我哈……我们以前在这里偷渡过。
他说:别掐别掐,哎哎疼啊,老妈老妈,我对天发誓,你儿子这辈子没贩过毒也没吸过毒……
美赛对面,是赫赫有名的缅甸金三角,当地人称之为大其力,神秘恐怖又漂亮。
那里曾经盘踞过大毒枭坤沙。
当地人把偷渡喊作走水,过了河就是另一国。
小船一划,500泰铢一人,专载误了时辰来不及过海关的本地人,这虽是重度违法,在当地却曾是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一度成功率极高。
听完了朋友们的介绍,老太太不再掐儿子,她心驰神往地看看水面,道:哎呀,这么有意思呢哈……
她当时挽起老头子的胳膊就往前走,边走边说:走,咱们也偷渡过去吧。
她喊:儿子,前面带路。
一堆人慌忙阻拦:老太太您别这样,真要走水的话,起码要翻两排铁丝网,是要撅着腚爬到岸边的。咱们这不都有签证吗?这可是偷渡啊,您可别冲动啊……
老太太拤着腰问:我还能冲动几回呢?
她看看老头子,又看看儿子:我这一辈子,本本分分的,什么险都没冒过,难得遇见这么个不伤天害理的犯错机会,可得好好抓住了……
她边走边说:儿子,要怪就怪你吧,是你把老妈这颗心给搅和年轻了!
她作案未遂。
她亲生儿子把她扛离了现场,任她怎么扑腾,也不让她脚沾地儿。
他亲生儿子苦口婆心地劝:
……我那亲妈啊,哪儿有大摇大摆去偷渡的好歹也给人家泰国边防留点儿面子啊不然人家脸上挂不住真会开枪突突了咱们一家三口的这三颗光头可真是太好的瞄准目标了……
道理说了半天,老太太不听不听就不听,她后来只被一句话说服。
话是老头子说的,老头子背着手骂:你个败家老娘儿们,咱偷渡过去了,咱家那车咋整?你说咋整?!
<h3>(十六)</h3>
如今的金三角不再是毒枭聚集地,荷枪实弹的士兵却依旧随处可见,这里的人喜欢开大皮卡车,中国没有的海拉克斯,十几万元一辆。
会车时他们奇怪地打量打量大洋的“黑E”车牌,又肃然起敬地看看车里的光头老头儿老太太。
他们下榻在这边的朋友的别墅里,朋友不种罂粟,开的是金矿。
穿过湄公河大案主犯糯康的豪宅,土路的尽头,小别墅被铁丝网保护着,推开大铁门,扑鼻的菜香,炖了好久的鸡汤。夜里主人让出最好的主卧,老头儿老太太进去前,主人悄悄去把抽屉收拾了一下,怕吓到老人家。床头藏枪是这里的习惯,长居此地的人还是要有这防身之物的,以防万一。
这里很多人同时掌握普通话云南方言缅甸话泰国话。
主人家有个5岁的女儿只会说缅甸话,却莫名其妙地听得懂东北话。
小姑娘先前从来不要大洋抱,嫌他胡子扎人,这次也不要,却爱腻歪在老太太身旁,头枕在她大腿上,手环着她的腰,她也爱吃老太太包的东北切馅儿饺子。
主人家还有个10岁的小男孩,是大洋的干儿子,他亲昵老头子,觉得他的光头很霸气,于是寸步不离,走到哪里都“爷爷,爷爷”地喊。
一路从缅甸金三角喊到泰北,又喊到黑庙。
黑庙门前,爷孙俩蹲在地上分吃榴梿冰激凌,老爷子拿眼睛横大洋,指指小男孩,道:这要是我亲孙子该多好。
黑庙、白庙、美斯乐,美斯乐的居民大多是国民党93师军人的后裔,这里的墓碑全部朝向北方。
从清莱到清迈,一路自驾一路将异国风情玩赏,漂了流,骑了大象,去农庄里采摘了无公害蔬菜,吃了巨新鲜的沙拉和巨大无比的汉堡,还寻访了长颈族,还玩了枪。
泰北射击俱乐部多,老妈端着枪,让儿子给她拍照。那天她脑袋上包了个丝巾,枪一端起来,谁看谁说不像好人。
那天老太太又把儿子掐了一顿:你个小王八犊子,怎么枪法这么好?!
大洋委屈地表示自己早就不再玩枪了,以后也不打算再玩枪。
越往前走,队伍越庞大,泰国的朋友从各地杀到,途中大家包下一家带无边泳池的泰北山中酒店,大洋和朋友们在池边喝啤酒,任凭老头儿老太太把无边泳池承包。
他俩一个扒在泳池边上,望着红彤彤的林间落日;一个折返往复,奋力击水,奋力狗刨。
落日余晖里,老太太冲大洋叫:儿子,感觉调了个儿了……
啥调了个儿?调了个啥个儿?啥个儿调了?
老太太说:你小时候那前儿[45],我和你爸爸就是这样在池子边上看着你玩水的,哈,现在感觉换我俩当小孩了,调了个儿了。
她浮在水面上喊:儿子,下来一起扑腾扑腾!
岸上应:来喽……扑通,扑通扑通扑通通。
八九十来个儿子蹦进水里,冲着老太太的方向仰泳潜泳自由泳,各种扑腾。
<h3>(十七)</h3>
在清迈时,老太太是贵宾,随口提了一嘴看过《泰囧》,分分钟被朋友安排住进艾美酒店。
楼下就是知名的清迈夜市,大洋陪他们逛夜市,转天又陪他们逛公主的花园。
泰国规矩,进寺庙和皇家属地,短裤不能不过膝。大洋被迫套上了裙子,一堆朋友都被迫套上了裙子。
这当真是幅有趣的风景,一群套着裙子的大老爷们儿毕恭毕敬地簇拥着两位光头老人,看起来颇像两位来自东土大唐的高僧。
逛完公主的花园,女高僧给儿子下命令:带我去酒吧看看吧,你妈这辈子还没泡过酒吧呢。
大洋得令,当晚一堆人簇拥着两位高僧来到一家爵士吧,这里有乐队驻唱,满场的外国人。
老太太打扮了一下,头上裹着丝巾,音乐响起时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满场摇摆舞动的人,说:这可比跳广场舞热闹多了……
老太太坐不住了,扔下儿子和老头子,扎进人堆里,和着音乐一起跳舞。
两首舞曲结束,技惊四座,她成了全场的中心,几十个老外围着她学她的舞姿。
并非这个中国来的老太太神奇,神奇的是这个老太太的中国广场舞,这里的老外没见识过此番舞姿,惊艳得很,间隙休息时不停地过来和老太太挥手致意。老太太也不认生,拿起酒瓶挨个儿碰杯。她不懂英语,人家每说一句,她就拽一把大洋:说的啥?什么“不要停”?快翻译啊。
大洋说:人家不是说不要停,是beautiful,人家是用英语在夸你漂亮、水灵、耐看、招人稀罕……
老太太乐得捂着牙笑,老头子就说:你快拉倒吧……
老太太拿眼把老头子一瞪,老头子就端起杯子和儿子碰杯:喝酒喝酒喝酒……
除了夸漂亮,还有许多人过来夸老太太酷,造型很朋克,他们并不知道这颗光头是因为化疗。
大洋骄傲地告诉老外们,这是他妈妈,收获了一堆大拇指。
好几个老外说:哇,那你真幸运!
听完翻译后,老头子在一旁很纳闷儿,捧着杯子发牢骚:这话是咋说的,我媳妇儿漂亮我媳妇儿酷,幸运的应该是我啊,怎么成了我儿子幸运?这是我媳妇儿啊!
老太太说哎呀真高兴,她说儿子,不行,我必须要败家一回了。
她说:我请客,给全场的人把酒都上一轮。
老头子说哎呀看把你给烧的,你有泰铢吗你?
老太太一把搂住大洋的脖子,冲老头子说:我儿子有就行!
老头子说:你儿子我也有一半好不好?那也是我儿子。
老太太不和老头子争,她把老头子也搂过来,三颗脑袋挤在一起,跟着音乐摇摆个不停。
老头子偷偷冲大洋眨眨眼,爷儿俩龇着牙对着笑,又各自扭头,偷偷将眼角的水渍揩去。
<h3>(十八)</h3>
回西双版纳的路上,有一处叫“望天树”,煞是壮观,在几十米的大树上行走,如同踏在云端。
吃完冬瓜猪,吃完糯米饭,他们一路驱车去云南石屏古城,去赶那里的杨梅节。
路上大洋看看里程盘,他告诉老妈,他们已经开了8848公里,相当于珠峰高度的1000倍。
去石屏的路难走,有一段盘山,路窄得很,悬崖就在旁边。
老太太胆子已被练得无比大,脑袋探出去看了又看,她啧啧称奇:这家伙,这路可真险!
大洋说,去西藏的路比这险得多,这不算什么。老太太嗯了一声,良久憋出一句话:我要是知道去西藏都是这样的路,当年说什么也要去把你找回来。
没有什么当年了,从今往后只有现在。
大洋握紧方向盘,稳稳地载着母亲去往下一个现在。
抵达南宁,吃了老友粉,吃了螺蛳粉。
抵达北海,去疍家棚吃了海鲜,百年老街口闲坐,一人一杯咖啡,看人往人来。
租了两辆摩托车去环涠洲岛,五彩滩上吃烤鱼,涨潮之前,大洋挽起老情人去踩沙滩。
他们就住在涠洲岛海边,夜里浪大,偶尔会涌进客栈的厅堂,大洋担心老人受惊吓,踩着水去听门,走廊刚一拐弯,看到老太太正蹑手蹑脚地向他走来。
……儿子,我过来看看,没把你屋给淹着吧?你包啊东西啊什么的都别搁地上哈。
大洋和她聊起之前的涠洲岛,有一遭他曾被台风围困在岛上5天,胖了5斤,原因是天天喝着啤酒吃方便面……
娘儿俩盘腿坐进沙发里,伴着呼啸的夜浪声,聊了许久的天,如同坐在炕头上一般。
台风来临之前回到银滩,继续驱车去阳朔。
下一拨朋友已经集结完毕,正在漓江边等着。
大洋有个叫大冰的又有才华又仗义的兄弟原本也要赶去阳朔给老太太请安,奈何台风季来临,被困在了广州白云机场,怎么也飞不过来。
他悲愤交加地给另外一个赶到了的朋友发微信,把两家航空公司赔付的共800元钱打了过去,附上的留言是:请你们喝顿酒,我去不了了,你们先自己喝,当我去了。
几天后通航了,那个叫大冰的真正的朋友重新买了机票,但他愈发悲愤地获悉:
人已经跑了,跑去了江西,正在景德镇买茶具……
老一代人都爱庐山,或许是因为他们在年轻时代看过那部《庐山恋》。
毕竟是病人,老太太再要强也爬不动庐山,她说:妈累了,走不动了,我搁这儿歇歇等你们,你们替我去看看那三叠泉。
大洋说这可不能替!老妈你等着,我找几个人一起抬你上去看三叠泉。
庐山之后是黄山,看雾看松看奇石。
南京之后是常州,接着是同里、周庄、莫干山。在莫干山时住在竹林里,祥和清幽的江南。
一路上依旧是四方的朋友匆匆赶来,这个拽着去杭州,那个拉着去上海,三拽两拽连云港,一路开到花果山。
花果山都到了,不如再去趟崂山,红岛、黄岛、青岛就在海那边。
螃蟹抠净,蛤蜊吃完,胶州湾跨海大桥上跑个来回,他们住到了青岛奥帆基地边。
晨起,老头儿老太太把儿子喊过去,点着地图激动坏了。
儿子啊儿子,青岛往东叫烟台,轮渡跨海是大连,当年咱祖上闯关东,走的就是这条线。
一脚油门儿踩到底,咱们快去看一看。
…………
<h3>(十九)</h3>
大洋一家人的故事发生在2015年,距今已有两年。
距他跟我讲述这段旅程,也已过去了快一整年。
彼时我俩坐在哈尔滨中央大街的露西亚餐厅里,聊着天,喝着格瓦斯,吃着大列巴。
一整晚的时间,他给我详述了这个长达15000公里的故事。
你知道的,通常来讲,很多故事都经不起一句:后来呢?
…………
换个话题吧。
你知道的,我不过一个走江湖跑码头的说书人而已,不入流的野生作家罢了,不想被收编也懒得被同化,故而,向来不混什么所谓的圈子,至交老友遍布天涯,亦罕有在什么文学圈音乐圈旅行圈里被圈着的。
但我瞻仰那些所谓的圈中达人,例如那些动辄标榜旅行了几十国上百国,张嘴公里数二五八万的旅行达人。
和他们牛×哄哄的环球旅行比,大洋的这趟自驾游算个屁啊。
同理,某种意义上讲,和大洋比,他们当中大多数屁都不算。
别跟我吹嘘什么环球旅行,有本事你纵横四海的时候,带上你妈。
15000公里的征程,三个光头,两个老人,一个儿子。
从绥芬河到西双版纳,从远东到东南亚。一个浪子回头的儿子陪着一个病入膏肓的妈妈。
早已习惯了笔下的故事被人曲解,今朝的这则,应该也难逃被误读的命运吧。就像始终反对什么“说走就走的旅行”,却反被误以为是鼓励年轻人去浪迹天涯。
可这些故事真的是在写旅行吗?
吃包子能不能别光啃皮皮儿啊……
路人我管不着,亲生读者耐心听我哔哔两句好吗?就两句:
如果你二十多岁,别跟我提什么浪迹天涯。有本事的话,你去既可以朝九晚五,又能够浪迹天涯。
如果你已三十出头往四十上奔,别跟我说什么浪迹天涯。有本事你浪迹天涯的时候,也带上你妈。
<h3>(二十)</h3>
2016年深秋,我在哈尔滨做签售,队伍排到了中央大街上,很长。
那日冰雨绵绵,许多人没带雨具,我让人买光了隔壁商店的雨伞,大洋站在雨里帮我发了半个下午的伞,听说不少读者好怕怕地不敢伸手接伞。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腹肌满脸,一身社会人打扮,腋下依旧夹着那个黑色手包。
用了这么多年,手包居然没用坏,质量真是不赖,我记得,是他妈妈给他买的。
当夜,两个奔四的男人坐在中央大街的露西亚餐厅里,一点一滴,将那个长达15000公里的故事回放完。
然后各奔东西,然后又是一年。
然后我把这个故事写了下来,写给白山黑水的孩子读一读,写给漂泊异乡的孩子看一看。
生如逆旅单行道,哪有岁月可回头,越往前走回头越难,于是乎永别。
自欺欺人者会说无憾,心里其实明白的,没办法的办法才叫坦然。
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尽早回头看一看,多看几眼。
趁还来得及,趁还不算晚。
趁故事尚在,趁人还没走远。
…………
许多故事都经不起一句:后来呢?
但这个故事例外。
这个故事的后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15000公里的颠沛后,老太太没挂,能吃能喝,活蹦乱跳的。
复查的结果出人意料:癌细胞消失,老太太痊愈了。
事儿是真的,我没扒瞎,谁扒瞎谁是瘪犊子——我的东北兄弟,从死神手里抢回了老妈。
你说这事儿整的,这也太生性了吧:
浪子回头的儿子,向死而生的老妈。
PS:1.如果你想听听老太太现在的声音,请扫下方的二维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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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应大洋的要求,特此鸣谢那些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帮大洋一起抢回了老妈。
李涛、连富哥、自信姐、钦州博时进口汽车城林汉峰、俄罗斯海参崴广成兄、常州小粒子、北海王哥、洛阳陈依淳及其父母、株洲酒蒙子小妹刘锐、承德王骞兄、北京无墙博物馆丫头、武汉长腿笑笑、泰国清迈Kae、青岛哈雷胡琳、黄山驿境老掌柜、凤凰古城丹姐、贵州建哥、衡阳瑶瑶妹、昆明飞哥、西双版纳崖哥、曼谷阿辛哥、清莱赵老师、涠洲岛彬子、金三角小陈哥、Mazzo玛索、济南小俏……等等等等。
一路上的故事太多,并非一篇文章能盛下。
大洋给出的名单太长了,不是一页纸能盛下。
随手截取五分之一作为代表吧,排名不分先后。
隔空抱拳,多谢各路浪子、炮子、犊子……帮我兄弟抢回了老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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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冰的小屋·居阿郎《过了今年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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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冰的小屋·居小四《老舅》
妈妈,从来没有跟您说过的话,就写在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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