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爸这些年工作上不顺,被我这场事故打击得更颓废了,每天躲在布帘后面喝酒,喝多了就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说我不孝顺,人家都是报答父母,你诚心把自己弄成这样拖累父母。
他耍酒疯把我摔到地上,当时我腰后面的刀口还没有拆线。
我真的心里难受到欲哭无泪,我妈推开他然后抱着我,一直流眼泪,摸我的头,说我只要活着,就是最好的孝顺了。
……俺爸是亲爸,后来我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每天努力做康复训练,努力让自己累,累了就可以不让自己去胡思乱想了。
训练了15天左右,我被抬到康复床上练习坐立。前15天我都是躺着的,那天练着用手撑起来,巨疼,才意识到自己的右肩胛骨粉碎性骨折,吃不上劲,这样我就只用左手举哑铃,练习上肢力量。
周末医生休息,我就自己偷偷地练,后来伤口拆线了,就开始练着坐起来。自己肯定起不来,俺娘就帮我坐起来然后扶着我,这样坚持几天,我开始用一只胳膊撑着,这样俺娘就能省点儿劲了,毕竟我一米九三啊,俺娘就那么点儿小小个儿……
后来我不需要扶着东西,坐着,坚持了35秒,浑身湿得透透的,俺娘高兴得嗷嗷哭,胳膊都让她哭湿了。
就这样坚持练着,快一个月的时候,自己坐着坚持到了6分钟,医生觉得很不可思议,一直在感慨从没见过高位截瘫恢复得这么快的人,俺娘就说:我儿子可是运动员呢。
……那时候成都球队的队友们来看我,送给我签满鼓励话的球衣,七八个大高个,矮的185厘米,高的208厘米,围着我掉眼泪,俺娘也跟着哭,哭完了伸手帮他们擦眼泪,说不要哭了,我相信我儿子还能和你们一样打篮球的。
我忍着痛坐上了轮椅,让他们陪着我到康复大厅,康复大厅有篮球筐,很低的那种,我拿着他们送我的球,投了一个篮,当时投篮的照片我还留着。
……康复了一个半月,花了20多万元,家里欠了债,实在花不起了。爸妈动不动就吵架,关于是否把房子卖了给我用来康复。我心里难受,决定回东北老家治疗,那样省钱。
两天两夜的火车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挑战,我爸依然是不停地喝酒,俺娘一路上没躺下几回,老守着我,车铺窄,怕我掉下来。
火车还没到站救护车就在站台旁等着了,俺姐在等着,扑上来抱着我就哭。
我之前没怎么哭,见了我姐,一下子就绷不住了,哭得特别厉害,我说:姐,完了,我班上不成了,以后也没办法打球挣钱养你了。
她哭着说没事,说别怕老弟,有姐姐呢,姐姐会照顾你一辈子。
俺娘也在哭,俺爸后来也哭了。
…………
大梦一拍脑袋,说差点儿忘了,他摇着轮椅匆匆离开,又匆匆忙忙地拎着一个塑料袋回来。
我们把袋子解开,一副两副三副四副……厚厚实实的,毛线的。
大梦说,听说北极圈冷,这是姐姐和妈妈给大家织的袜子和手套。
<h3>(十)</h3>
漫长的航程中,大梦24小时有人陪,唯独如厕时例外。
风急浪大时我们敲敲洗手间的门,问用不用帮忙,他总说没问题,能搞定。
他胸部以下没有知觉,小便靠自己间歇式导尿,用的是导尿管,50厘米的管子从尿道口插进去,一直塞进膀胱,如同上刑……
这需要自我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碍,很难想象他是怎么自学的。
但当年的他没别的选择:只有学会自理才能回家自我康复,才能省钱。
说是回家,当时家已没了。
治病的开支太大,家租出去了,只剩一间爸爸住,大梦和妈妈住在姐姐家。
很长一段时间妈妈没睡过床,夜夜半躺在板凳上,大梦腿疼呻吟时,她忙不迭地过去捶腿。妈妈不让姐姐替她,总说自己熬得住,后来熬出了满头白发。
为了止痛,大梦服用的药是吗啡衍生物,癌症晚期病人才吃的那种。
神经痛把人折磨得要疯,怕药吃多了影响康复,大梦疼的时候不停地用手摔腿,习惯一旦养成了轻易难改,在船上我们不止一次地看到他搁下画笔,认真地摔腿。
可他说,其实最折磨人的不是神经痛。
懂的,其实于他而言,真正伤残的不是肢体,而是不复存在的未来。
其实我能理解,受伤5个月后尚未完全康复的他,为什么迫不及待地加入了辽宁省轮椅篮球队,但我想象不出,当他把这个想法说出口时,妈妈脸上的表情。
…………
2015年春,正月十五一过完,大梦去了沈阳,接下来的一年时间,他在轮椅篮球队里度过。
球队不是康复医院,没有什么康复项目,每天食堂、宿舍、训练场三点一线,同寝的老队员亦是天天神经痛,疼得厉害时会骂他,拣着最粗鄙的来。
他那时被一个老队员逼着洗衣服,边洗边摔自己的腿,他也疼,疼得死去活来,但不想学着别人爆粗泄愤。
身已残了,心不想残。
其他队员一天两练,4个小时,而他是一天四练,8个小时。
一天下来,浑身上下无处不疼,疼到后半夜两三点才能睡着。饶是如此,还是加练,当手抓紧篮球时,他总感觉是在多抓住一点未来。
如此周而复始两个月,他不仅学会了熟练操控轮椅,且能上场和老队员打对抗赛。
练了将近半年后,他成功进入了参加残运会的大名单。
巧得很,那届残运会在成都举办,他每天看着训练场的倒计时牌,心急如焚地等着故地重返。
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在急什么,仅仅是想重温一下那段惬意的时光吗?
那时光早已头也不回地远走,和他原先的人生路径一起缥缈如烟,永不再来……
命运的促狭无人可预测,你永远不会知道噩运这东西到底要来折腾你几次才算完。
跌入谷底期待反弹的大梦并不知道,更糟糕的境遇,即将到来。
赛前15天时,机票、球衣已备全,他忽然开始发高烧,骶骨处鼓起一个大包。教练找来所谓的队医,看了之后说每天上点儿药,打几针就好了——就这样他妈的耽误了治疗。
高烧数天不退,他无奈自己跑去大医院就诊,医生当场催促他办理住院手续,说情况很危险,需马上手术。可莫名其妙的是,教练并不允许他马上住院,说需要回去找领导请示和商量。
妈妈第二天赶到了沈阳,教练给出了答复,核心思想是:
可以回家治病,但这种非比赛受伤,残联是不会管的。
满头白发的妈妈推着大梦就走,放心,我儿子的命,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说:儿子,咱们回吉林,有妈妈在呢,不怕。
可先怕了的是妈妈,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医生面前,听着医生的宣判:
怎么给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菌群感染了,抗生素都不起作用了,已经出现败血症状了啊,命都快没了。
缓过神来的妈妈第一反应是张罗着筹钱救命,手术费想凑足的话只有卖房子。
又老又破的旧房子一时卖不出去,手术却不等人,万般无奈下,只剩一种救命方法——
自承风险,自己找大夫做手术,这样每次能比在医院里做手术省下1万元。
手术的名字叫VSD,腹壁吸引。
大梦描述说,就是往伤口里塞进一块类似海绵的东西,然后外面接上一个管子,不停地把坏的组织液吸出,让伤口的地方长出新的肉芽。
他打了个比方,当时的伤口就像一个西红柿,里面整个是空的,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让里面的肉长满,然后才能彻底缝合,让伤口彻底愈合。
这种手术最大的风险是随时会被感染,他当时对妈妈说:挂了就认了,不能再拖累人了。
妈妈不说话,乱着一头白发,捂着脸在他身旁坐着。
两个半月7次手术,每次手术完毕,必是疼痛加倍。
他那时每天疼得抽过去,用头撞床头柜,心里慢慢滋生一个想法……死才是解脱哦。
妈妈是无能为力的,她唯一能用的方法是跪在地上磕头,哀求去世的姥姥姥爷:爸妈,救救你外孙子吧,他那么孝顺,每年都给你们烧纸啊,救救他吧!
她崩溃地喊:反正我也撑不下去了,把我带走吧,把我儿子留下!
大梦和她一起哭,妈我没那么疼,我不撞柜子了。
他喊:妈我错了,我不是个好孩子,我对不起你啊……
有一天半夜他疼得晕了过去,妈妈苦苦央求来医生,打了杜冷丁和镇静剂。
医生劝,我也不能天天过来啊,你还是把孩子送到城里的医院吧,要不死在这儿咋办?
醒来时,不知妈妈已抱着他哭了多久,泪水把妈妈的白发黏在他脸上,他听见妈妈不停地小声说:儿子,是妈对不起你啊,不该生你出来遭罪啊……
…………
大梦的母亲叫白文琴,1957年生人。
小屋厦门分舵的人都见过她,大梦奔赴北极前,她曾去厦门小住探亲。
听厦门分舵的歌手们谈起过,那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阿姨,很腼腆,天天不是忙着做饭就是洗衣。
大梦领着歌手们打篮球时,她总是悄悄坐到场边。
膝盖上搭着儿子的外套,怀里抱着一瓶水。
大梦说,妈妈知道他要来看北极光,比谁都高兴,专门办了一张4G卡,等着儿子给她传视频。他说他明白的,妈妈哪儿是想看北欧风景,她想看的是每天平不平安,船撞没撞上冰山,沉没沉。
航程中,我们路过许多座漂浮的冰山,也停靠过许多个深雪的港口,每次登岸巡游,大家都会陪着大梦逛街,在北欧清冷的小镇上找小店,帮他给母亲挑选纪念品。
丝巾、盘子、餐具、餐布……印象里买的最好看的是一顶帽子,菜菜帮忙挑选的,说那顶帽子和妈妈的发色一定很配。
…………
大梦说:
两个半月的7次手术后,我又坐在轮椅上了,那天阳光特别好,特别足,我请妈妈把我推到了篮球场,自己和自己打了一场篮球……
从那天过后,我再碰篮球,又重新变回是发自内心的了。
他说:是哦,如果不是因为打篮球,我不会雪上加霜受第二次伤。
第一次受伤是致残,第二次受伤是致命,但真心地说,第二次受伤的经历让我想明白了挺多,我太急功近利、太孩子气了,伤不伤的都是因为自己没沉住气,和篮球其实没有关系。
还有,他补充说:
小时候老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死了两次以后才明白,我妈和我其实是一个人儿。
<h3>(十一)</h3>
猎光小分队一行6人中,有4个是擅长画画的美术人儿。
铁成不用说了,他是陕西省艺校毕业的美术生,西安美院旁听生。
我更不用说了,毕业自山东皇家艺术学院,本科专业方向风景油画。
大松更更不用说了,他是正儿八经当过美术老师的人,张嘴就是劳特雷克莫奈高更。
大梦更更更不用说了,人家大梦是带着全套画具上船的,光尼龙笔就带了七八种。
船沿着挪威海岸线一路北上,每天会停靠一两个港口,其余大部分时间皆在冰海上航行,日光好的时候我们陪着大梦坐在甲板上,抽着烟喝着茶扯着淡,吹着海风看着他作画。
他那时候带了一兜子手机壳上船,准备手绘,说是客户们的订单。
订单要求五花八门,有的是定制生日礼物,有的是用来当结婚纪念物,有的人请他把自己的脑袋画在壳上,要求骑着冰山,有的要求北极熊的身子人的脸。他有不少忠实的老用户,很多订单是让他随便画,画啥都喜欢。
我们很喜欢大梦画的风景,小小的手机壳,方寸之间,却巧妙地描绘了浮冰和海鸟,鲸鱼和船。有时候他画着画着,我们集体乐起来,这不是昨天刚路过的鲁姆斯达尔郡吗?你看你看,小教堂的哥特尖儿。
一时技痒,我也想讨个手机壳画着玩儿,还没等我说话呢,大松严肃地说:大梦,我认为这么多订单你一个人画不完……
不得不承认,大松的手没生,画风依然很高更,帝企鹅画得很漂亮……
但身为一个画者除了画技不能没有鉴赏力是吧……
他捏着我画的手机壳辨认了半天,诚恳地求教:为什么画了坨<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2/1-20041211461U05.gif" />?
他问:你让人家大梦回头怎么卖……
我说这是冰激凌啊!冰、激、凌!
他问,冰激凌有屎绿屎绿色的?
抹茶冰激凌啊!抹、茶、的!
…………
也不知道那个手机壳现在在谁的手机上套着,记住,上面画的是冰激凌。
我印象中在北冰洋上诞生的最有意思的手绘手机壳,是大松出浴图。
船很豪华,有个圆形恒温小游泳池,一次能盛下三四条大汉,我们先把大梦扒光扔进去,再扑通扑通跳进去。
菜菜不肯下,她说才不要跟穿着家居内裤的人一个池子里泡着呢。
上海女人生活精致,6个人里只有她带了泳衣。
我们鼓励她跳船,下海冬泳,她不从,说水太凉了会伤到幼滑的肌肤。
几米之外冬涛汹涌,小游泳池里春光旖旎。
大梦在水里时很好玩儿,腿是漂着的。大松在水里时很硌硬人,游泳你戴什么墨镜?
(烦死我了,我想起有一遭我和大松在泰国度假,到拜县时住进一家带泳池的小别墅,那天我狠狠心开了瓶勃艮第,他找来一个托盘漂在水面上,非要玩儿日式风情,和我泡在池子里喝酒……后来托盘翻在水里,勃艮第沉了底,一并沉底的还有我的手机,大松非要听节奏明快的进行曲,听你就好好听,瞎打什么拍子扑腾什么水!)
大梦后来把戴着墨镜的大松画在了手机壳上,他忠于事实,一并画上了大松的卡通内裤,上面印满黄色的小鸭鸭……听说那个手机壳一直到今天也没被人买去。
铁成也被大梦画进了手机壳,他画铁成时,被几个上甲板透气的德国老头老太太围观,轮廓刚一画完,老太太们吆喝:希那,希那!
大梦听得一脸懵B,他问菜菜:姐,这几个大娘在喊啥?
后来得知,那几位德国老人家去过中国,在西安参观过兵马俑。
……铁成陕西土著,脑袋上歪盘着一个发髻,肖似跪射俑。
欧洲人敬重手工艺人,老太太们对那些手机壳爱不释手,后来大梦画了几个送她们,把她们高兴坏了,专门给大梦留了地址,邀请他有空去巴伐利亚做客,说是啤酒管够。
后来红酒也管够了,是闻讯而来的法国人,再后来威士忌也管够了,船上有爱尔兰人……
再后来,大梦在餐厅一出现,许多人笑着和他挥手致意,从门口到餐桌,一路上不停有人和他握手。
2017年2月,轮椅上的大梦靠一根画笔,在北冰洋的一条船上当了明星。
<h3>(十二)</h3>
我轮椅上的兄弟大梦画画的时间其实不长。
念头始自他第二次受伤前,行动始自他第二次死里逃生后。
那时他告别了母亲,尝试着独自去接受接下来的人生,他一个人摇着轮椅去了郑州,在一家叫木鱼的甜品店当学徒工。
店主夫妻是好心人,愿意免费教大梦做甜品,大梦喊他们哥哥姐姐。
姐姐叫木木,坐的也是轮椅。
关于郑州的记忆满是温馨,木木和老公张林对大梦的甜品教学尽力尽心,做一个漂亮的甜品好比画一幅画,大梦用奶油和面粉画上了瘾,开始试着在纸上玩儿图案手绘。
没多久,甜品店的墙壁上挂满了他的习作,店里的餐单也是他的手绘。
客人们很喜欢他的画儿,经常夸他:噫,我看中!
关于画画,大梦无师自通,不久上手彩画,用色漂亮干净。
关于甜点制作他学得也极快,很快变成个熟练工,最高纪录是一天做了200个蛋黄酥。
累自然是累,汗湿透了前胸后背,心里却是抑制不住地高兴,这种累和打篮球时不同,这种高兴和扣篮成功时也不同。
他那时重新开始打篮球,每天晚上都去附近的篮球场上流流汗,甜品店里的汗和篮球场上的汗混合在一起,奶油味儿的大梦。
那时的他慢慢掀开了一页新的篇章,心里慢慢汇集起的平静渐渐驱散了一点惶恐——静下心做一些事情,将来还有可能以此糊口。
念头就是种子,落地即抽芽,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尝试着用手艺糊口。
那时郑州夜晚的街头不少摆摊贴膜卖手机壳的,他学着人家买了十几个手机壳,认真地画上图案,摆摊在光彩市场的大门口。
两个周末晚上过去,一个手机壳没卖出去,路人要么奇怪地瞅瞅他,要么步履匆匆。
灰心之前终于走过来一个人,那人背着手,劈头盖脸地问:恁这是弄啥[72]?
那人不像善茬,瞪着大梦看,又大大咧咧地抓起手机壳端详。
那人后来说:恁这是自己画的?画得还怪好看咧……
他说:恁得喊啊,要不恁这么大一坨子窝在这儿,人家知道恁这是在干啥?
他给大梦示范怎么吆喝,瞪起牛一样的眼睛,恶狠狠地冲着路人喊:卖……俺自己画的愣好看[73]的手机壳子啊!
……噫,俺了个娘来,眨眼间卖出去6个壳子。
后来知道他是这一带的摊霸,城管都不敢管的那种。
摊霸对大梦说:行了,好好干,恁就放心大胆地摆,没人管恁。
一个月后,大梦喊住他,告诉他自己挣了整整1万块,是不是应该交点儿保护费什么的……
他往轮椅上轻轻踹了一脚,笑着骂了一声:<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2/1-20041211461T39.gif" />!
然后背着手,笑着走了。
<h3>(十三)</h3>
北极圈的日子里,大梦和我经常聊起郑州,关于郑州的记忆是我们聊不完的话题。
我和他聊了7 Live House如何曾对我的“百城百校”江湖救急,讲了那个骑摩托带我去吃烩面的老人是如何送过我一只臭脾气的鹰……
他和我讲了街头摆摊卖手机壳时结交的朋友,他用我书里的话告诉我:那都是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我断断续续地记录了大梦的口述,下述800字,是他念念不忘的那些郑州家人。
大梦说:
……二傻姐、清河哥、黄楠姐、吴大哥,还有峰哥……好多好多,哈哈他们都是买过我的手机壳后和我成了朋友的。
孙大夫是河南中医药大学一附院心脏科的主治医生,第一次见到我是在篮球场,她看我一个人坐在场边等着人散场,着急地想打球的样子,心就想,这小伙儿怪可怜的。
后来晚上她在逛夜市时又看到了我,立马上去买了我的手机壳。
她对我特别好,知道我神经痛特别严重,和父亲一起帮我想了很多的办法。她父亲老孙先生是个中医学老专家,是个高人,每天看书,写毛笔字,从来不用手机,唯一的爱好是去家附近的河边散步,可有学问了,可对我特别和气……
黄楠姐也是摆摊儿的时候认识的,她也买了我的手机壳。
她是新华社的美编,特别擅长设计,很长一段时间,她每天一下班就跑来教我设计,饭都不吃的……后来我来厦门分舵上班,黄楠姐想我了,领着一家人专门来小屋看过我。
在郑州时,我每次买药都是二傻姐帮我去买,免去了不少麻烦。
二傻姐说起来还真让人唏嘘,有段时间我是她的倾诉对象。他前夫是个检察院的检察长,结婚两年她体检发现得了结核,虽然治好了,但是影响到了生育。就这样,她前夫和她离婚了,她啥也没要,净身出户。她郁闷了半年,后来相亲认识了清河哥。
清河哥老实得像木头一样,也离过婚,离婚原因匪夷所思。
他妻子怀孕后,女方家里就狮子大开口要钱,一直到孩子出生后,不给钱就不让他见孩子,这样真的半年没见到孩子,后来实在急眼了,他就离婚了,到现在他都见不到孩子。
相亲时清河哥一眼看上了二傻姐,二傻姐还高兴得不得了,告诉我说自己可能要恋爱了,说和清河哥一起给彼此创造一个新机会。
可是还没等我蹭上他们的喜酒,事黄了,家里反对,清河哥过不了父母的那关。
我跟他俩说,当不了夫妻还可以当朋友啊,所以后来他俩经常约到我摊位前面说话聊天,还一起带我去吃饭。就这样时间长了,清河哥就越来越觉得二傻姐人好,这个老实人后来和家里急眼了,坚持把二傻姐给娶了。
他俩喊我红娘牌电灯泡,说因为我的撮合他们才不会觉得尴尬,才越走越近走成一家人了。
他俩结婚时我当的是娘家人,二傻姐给所有人介绍说我是她弟弟……
大梦说他很想念郑州,郑州是他并非籍贯的家乡。
他在那里学会了做甜品的手艺,摸索出了画画的本领,遇到了许许多多善待过他的郑州人。有些郁结在心里的冰冷被这座城焐暖,他迫不及待地想重返东北,去把这一年里的故事告诉母亲,去把挣来的钱交给母亲。
大梦用带回的钱赎回了老房子,母亲坚持把老房子加以改造,装上了方便儿子出入的升降机。
大梦领着我们去看船上的电梯,说大小差不离。
他说那升降机可洋气了,稳稳当当的。
其实细想想,还真挺牛×的。
伤残后的第二年,大梦在郑州街头靠画手机壳养活了自己,挣出了9万元人民币。
<h3>(十四)</h3>
越北上雪越深。从博德港起,雪开始过膝。
我一个人开始推不太动轮椅,于是每次下船后大家开始齐心合力,有的拖有的拽,有的前方开道,大头皮靴哐哐地踹雪泥。
那幅场景很迷人,风雪大的时候每个人的眉毛胡子眼睫毛全是白的,6个圣诞老人。
我们那时集体迎着风张大嘴,猛灌西北风寻找当气球的感觉,然后齐心合力攒雪球,互相嘿嘿地笑,互相缓缓地逼近……
这么厚的雪,不打打雪仗对得起谁?
战斗力最强的是大梦,谁让人家手大胳膊长,侧身一捞一个雪球,扬臂一砸一个准儿。
我们那会儿统一了战线齐心合力砸菜菜,这个桑海小女宁[74]尖叫着跑远,左躲右藏,我们满世界找她,远远地发动密集型投弹。
哎?菜菜的战斗力指数怎么忽然爆表了?还击力怎么这么强?
好,侬等着,看侬吃不吃得消连珠炮!
所谓连珠炮,指的是三个人供弹,一个人发射,流水线作业速度快,大梦胳膊抡得像电风扇。
后来是我先发现的情况不对,一二三……四?
菜菜!见鬼了!怎么你也撅着个腚在做雪弹!
那那那那我们砸的是谁?
算了不管了快跑吧……
后来在一家冰做的酒吧里遇见了那个被我们虐过的人,是个北欧老头儿,人家眯着眼瞅了我们半天,笑着比出一个手指枪,挨个儿冲我们叭叭叭。
菜菜当时就不干了:人家可是在淮海路大商场里买的羽绒服呀怎么居然和个老头子撞衫了呀……
忘了是在哪个停靠点了,我们驱车去住了冰酒店。
还有一站,去住了萨米人的帐篷屋,坐着驯鹿雪橇车去的。
雪野茫茫,鹿铃儿响叮当,我和大梦挤在一辆雪橇上。
后车的大松为景所感,唱起了《雪中行》:
寒风萧萧,飞雪缥缈,长路漫漫,踏歌而行
回首望星辰,往事如烟云
犹记别离时,徒留雪中情……
文艺中年大松同学发动群众,让大家一人一首轮流唱,说要唱得应景,要唱出心中此刻的感想。
轮到大梦时,他嘴张了半天发不出声来,我推推他,推出来一句高亢嘹亮的: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漫山遍野大豆高粱……
他把这首《我的家在东北》唱得声情并茂,唱完之后意气风发神清气爽,好像刚吃完一顿酸菜血肠,叼着烟袋坐在东北火炕上。
行,大梦我看你行,我花了老鼻子稿费把你带到了北极圈,你一首歌把我们全拽回了黑龙江。
连拉车的四不像都回头瞪他,可他浑然不觉,你说这孩子心咋这么大?
他乐呵呵地拿胳膊肘子拐我,哥,快点儿,你也唱。
我唱他喵了个咪啊,我不想唱!
可他一直拿胳膊肘子拐我肋巴条,后来我唱了一首老歌……
具体歌词,翻翻我2017年2月27日发自北极圈的微博好了。
那条微博里有我们坐雪橇的照片,有我们跑到冰面上敲洞捕鱼的照片,鱼后来烤着吃了,血糊拉碴半生不熟的。
哦,还有我们跑到萨米人家去的照片。
我们和人家一起跳大神儿来着,话说那家的女儿真漂亮,极光般迷幻的眼睛……
<h3>(十五)</h3>
一路上,我一直担心大松同学搞事情。
但后来猛地发觉,搞出最大事情的厮是王继阳。
简单点儿说——船上有个小酒吧,歌手叫Peter,是唱爵士的。王继阳听了爵士后手痒得无法抑制,于是上台要过Peter的吉他,来了一首带呼麦的蒙古民歌。
然后,震撼了全场。
继大梦之后,他第二个成了船上的国际巨星,可把他给牛×坏了,那几天头昂得那叫一个高,清清楚楚的鼻毛。
Peter后来乐得休息,把场地让给了他,他后来在船上连搞了3天演出。
他给这演出起了个名儿:大冰的小屋&北冰洋专场。
不知为何,总感觉哪里不对……
……我对灯发誓没拿任何汽水厂家的商业赞助。
大冰的小屋&北冰洋专场阵容如下:鼓手大松、大梦,和声铁成,吉他主唱王继阳。
王继阳不会英语,他开场唱的是《黄河谣》,接下来他一首接一首地唱民歌,光祝酒歌就唱了起码四个少数民族的,他唱的那些歌别说欧洲人了,中国人都听不懂……
可我坐在台下环顾四周,尖叫四起,掌声雷动,很多大妈和婶子巴掌拍得通红。
后来听Peter说,这是这艘船有史以来最热闹的3天。
后来听大梦说,幸亏他和王继阳睡一个房间,才保全了王继阳的贞操,避免了许多跨国孽缘……
王继阳后来很悲愤,他说他不想和大梦天下第一好了。
他说他要搞事情,要爆料——大梦这家伙正在谈恋爱!
大梦红了脸,麻辣小龙虾的那种通红通红,他拿帽子扣住脸,又摘下来不停地扇风。
菜菜一愣,拍着巴掌大笑,大松搓着手闹着要看照片,两眼放光一脸期待。
手机被传来传去,大家夸:哎呀这小姑娘长得可真好看,咋追到手的……
大梦就羞赧,说他没追,说不知道咋的,莫名其妙就谈上了恋爱。
铁成逗大梦,说别扇了,这甲板上的风已经足够大了。
大梦捂着滚烫的腮帮子看看我,口吃道:我我我……
我啥啊我,啥事儿你哥我不清楚。
她也是我的读者是吧,听说她这小半年一直在教你美术设计,你喊她雪师父。
<h3>(十六)</h3>
雪师父是只娇小的广东姑娘,江门新会人。
她有自己的工作室,是名资深平面设计师。
雪师父是从我的微博上认识的大梦,2016年9月25日那条。
那时大梦尚在郑州,还没报名参加小屋厦门分舵的义工招募,大梦发在微博上的图画吸引了她,她给大梦发私信,诚心诚意地想买几幅……
后来他们微信聊天的字数比我的书稿字数还多,大都关于绘画和设计,当然,也有别的。
喜欢是花儿,爱是果,最初的心动是粒种子。
种子发芽总是不知不觉的,冷不丁就成苗了。
他俩之间发芽的过程定是曲折的,但我不得而知,只晓得大梦来厦门上班后,雪师父数次来曾厝垵看他,俩人坐在小屋的院子里,静静地画手机壳。
有一次我打开小屋摄像监控,看着他们每画一会儿就抬起头来,也不说话,只一味看着对方傻乐……
乐啥啊乐啊我的哥,跑单的人溜了好几个。
厦门是全中国最适合谈恋爱的地方,曾厝垵是全厦门最适合处对象的地方,大冰的小屋是曾厝垵最适合你侬我侬卿卿我我的场所。
隔着手机屏幕我看着院子里的这对小情侣,慢慢调高监控音量,屋里的歌手小陈硕正在唱歌:
就让这时光别停留,
就让这姑娘别回头,
就让这昨夜流泪的人哦,别再难受……
雪师父常住的那间民宿离小屋不远,民宿的人后来和我感慨:是有多难舍难离呀,前一天刚走,第二天马上又订房了。
…………
高位截瘫的大梦胸部以下没有知觉,大小便失禁、肾衰竭、压疮、神经痛这些并发症都将伴随他终生,都是随时要命的定时炸弹。
可听说雪师父曾安抚过大梦妈妈的顾虑,说:如果没决心和信心,没衡量过自己的能力,我不会轻易去触碰这份感情。
听说大梦的妈妈后来默许了这段恋爱,听说雪师父和她相处得不错,两人母女一样地挽着胳膊,抱着大梦的衣服,坐在球场边。
好了,关于我这两个亲生读者处对象的事儿,我这个野生作家也只了解这么多。
我并不想去问雪师父为何偏偏爱上了大梦,那是人家的事,旁人何必分析解剖妄自置喙。
再者说,能分析清楚的,也就不叫爱了。
…………
风越来越大,大耳光子一样抽着脸,我们挤进避风棚下的沙发,暗夜里哈着白气取暖,护住耳朵。
船上的广播又开始叽里咕噜,嗯,是在提醒乘客们有空多上甲板遛弯儿,遛弯儿时多昂首观天,从这片海域起,极光随时有可能出现。
大梦说雪师父调整了时差,现在广东过着北欧时间,为的是方便和他微信聊天。
他们互发视频,互传照片,她并不主动发信息,但每次大梦联系她,她永远在线。
他道:雪师父说了,两个人在一起,沟通最重要。
他说:可是有件事儿,我我我可能不想和她沟通了……
他忽然指着天边问我们,那抹绿色的东西是什么?
我们推着他跑到船头,捂着怦怦跳的心口,看着那抹影影绰绰的绿色发呆。
……猎光小分队在甲板上集体冻成了王八蛋,可说好的极光并未爆发,那抹细细的绿几分钟之后便消失不见。
大梦不肯撤离船头,他让我们先去避风,说想独自待一会儿,想事情。
零下十几度的低温里,远远地看着他坐在轮椅上,随着船头起伏,抱着肩,仰望着天。
铁成说,好像听到他在说话。
我侧耳细听,只听到风声和北冰洋的呜咽。
…………
我告诉铁成,有些相遇,像是注定的一般,世事之间总有些稀奇古怪的关联。比如,3年前大梦出事那天,恰好是我34岁生日那天。
但许多注定的相遇总难敌残酷的客观条件,譬如当下情浓的大梦和雪师父,我不确定他们的这段童话故事,将会被现实世界如何终结。
所以,曾经拥有过就好,谁先无奈转身都不是错,毕竟那些需要旷日持久的勇气和担当,并非一段刚刚启航的爱情可承载的。
不说了,气温太低了,咱把他推回来避避风吧,再待下去腿会冻坏。
<h3>(十七)</h3>
这趟猎光之旅貌似是圆满不了了。
老早就进了北极圈,可关于极光一直都是“狼来了”。
有时候餐厅里吃着吃着晚饭,广播里忽然大喊,整个餐厅的人扔下叉子就往甲板上蹿。
有时候已经准备睡了,秋裤都脱了,光着膀子裹着羽绒服冲到了甲板,可极光已快滚蛋,除了影影绰绰的稍纵即逝,就是模模糊糊的昙花一现,人眼能勉强看到一点儿,手机压根儿拍不出来。
真让人郁闷,这可让人家咋发朋友圈!
极光的高发时段是晚十点到次日凌晨两点,二半夜折腾了七八次后,我基本灰心了,沮丧地知会一干人等做好心理准备,此行咱们很可能被中彩,极光爆发估计遇不见了。
大家说嗯,各自偷眼打量大梦,他不说话,低着头垂着眼。
心情一低落,饭也吃得愈发不香甜。
那时候顿顿不重样的西餐海鲜早已吃得够够的,一看到芝士焗虾就打寒战,一闻到三文鱼就胃里泛酸。
餐厅的厨师早就不肯过来和我们握手了,他远远地噘着嘴抱着肩,看着我们懒洋洋地叉着土豆块儿,往自带的老干妈上蘸。
兰州胖子大松先叹的气,他唆使翻译官菜菜,你去问问那厨师大叔,能不能给咱抻个牛肉面,辣子多些面多些,蒜苗子多些肉多些……
天津小伙王继阳就咂嘴,说还是炸酱面好吃,浓油厚酱,多搁菜码,不搁菜码那叫光屁股面……
陕北大汉铁成就插话,说还是吃臊子面美,三合一的臊子面,美得很,嘹咋咧[75]……
我们咬牙切齿过嘴瘾,各种意淫面条子,淫来淫去,清清楚楚地看见大梦一个吸溜不及时,一大滴口水滴了下来。
他哀求,别说了……馋。
这可能行?!
人家万里迢迢跟着咱折腾,极光看不到也就算了,咋还把人孩子给馋着了的说?
大梦你等着,我就不信咱们猎光小分队5个保镖整不出来一碗面!
于是,有了,那顿,传奇般的,西红柿打卤面!
别问为何偏偏是西红柿打卤面,懂的人自然明白……
那当真是一钵子来之不易的面。
若不是恰好在某个荒辽的停靠点找到了小购物点,我们差一点儿半夜摸进船上的厨房去偷鸡蛋。
炊具倒是不用买,铁成常年在行李里塞着烧咖啡的旅行灶头,我们找了3个码头终于搞到了小锅和小燃气罐,大松的手鼓翻过来就是灶台。
买面粉时差点儿功亏一篑,幸亏多买了一袋高筋面粉,不然还要想办法磨麦子——王继阳傻缺,买的是袋麦粒。
不该买的他瞎买,非闹着要买油,花生油找不到,橄榄油他不乐意买,买了个颜色诡异的小瓶子非说是香油,我咋看咋觉得不太对,瓶子上咋没画芝麻?咋画的是俩小黄球?
该买的很多没买到,比如案板和面盆,后来我们在船舱里和面,面团诞生后自带一股清新的淡淡的洗手液味儿,没办法,能用的只有洗手池。
船上的房间小,没桌子,案板用的是我的电脑……就是写这本书的这台笔记本。
一直到现在,我这台电脑的耳机插口都是堵着的,有一丢丢面团塞在里面,怎么也抠不干净。
关于面条的形态试验了很久,翻过来覆过去的差点儿把那坨面搞馊。
由于没搞到刀,在尝试了拉、扯、抻、削等各种方式并纷纷失败后,面团被手压成面饼,被银行卡裁成了粗壮的条形物。
见过炸油条没,比那个细点儿。
船上自然不能动明火,船一靠岸人就往下冲,午夜不是饭点儿,可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吃货的心,抓紧抓紧,船这次只停靠一个半小时。
打卤子时,关于先炒西红柿还是先炒鸡蛋先放盐还是先放糖发生了激烈的辩论,那时候锅已经热了,一堆人哆哆嗦嗦地蹲在港口的雪地里拌嘴,背后是夜色中模糊的巨轮。
后来说,怎么炒卤子让大梦定,他缩在轮椅上抱着个饭碗打鸡蛋,一边咽口水一边喊:能弄熟了就行!
做面的过程和吃面的过程,铁成哈哈笑着用手机全程拍了下来,回头我会把视频发出来,吃货请留心我微博。
我不确定那是否是人类历史上诞生地最北的一顿中国式西红柿打卤面。
我确定的是,如果你在中国任何一家饭馆吃到同样口味的面,都会忍不住摔碗砸店。
原因如下:
一、为了吃上那顿面,连工具带材料,我总共花了人民币1200元钱。
二、那顿面是风油精味儿的……王继阳买的不是香油,是柠檬精油。
还有,第一锅面不该让大梦先吃,他埋头吃完后才说是八分熟。
八分熟还舔碗?看你稀里呼噜的吃得不是蛮香甜?
他打饱嗝,嘿嘿笑,说肚子里这会儿很暖。
他说肚子里一暖了,有些事忽然就想明白了,有些决定也就忽然不再动摇了。
他摇着轮椅在雪地里转圈圈,大声吆喝着喊:该咋整……就咋整!
没人搭理他,船鸣笛了,快起航了,第二锅面也快出锅了。
所有人咽着口水盯着锅,严肃认真地捧着碗。
<h3>(十八)</h3>
吃完那顿面,好运忽然来了。
事情就是这么奇妙:一直捉迷藏的极光,在我们返航至特罗姆斯郡那天忽然蹦了出来。
起初蹦出来三两条,后来集结成面,光芒越来越强,铺天盖地地逸动变幻,瑰丽得像玄幻大片一样。
……绿得嘞,闹鬼一样。
猎光小分队推着轮椅上的大梦又叫又跳,又把他抬进一个口袋式捕风充气沙发,让他仰天躺着饱览极光。大松敲起手鼓,铁成打开小音箱,王继阳扫着吉他弦,菜菜拿着手机拍照,左一张右一张。
我拍拍大梦,告诉他此地又名“极光之城”。
他正在给妈妈录视频,手机冲着天上扫,他扯着一口东北大<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2/1-20041211461VU.gif" />子口音叫唤:
妈,你看得真亮不?贼拉好看[76]!
好了,可以松口气了,辛苦啦诸位。
我挨个儿和队员们搂脖子……前路漫漫任我闯,幸亏有你在身旁,客套的话不多说了,抱抱!
来,大家聚拢到大梦身旁咱们一起合个照,此次猎光之旅可算是圆满了,咱们这叫过梦的交情……
哎?大梦,你哆嗦什么?
怎么忽然间变得这么紧张?
他攥着手机哆嗦了一会儿,看着我的眼睛说:哥,我准备好了!
我们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摁亮手机,按下人肉炸弹遥控器一样地郑重!
大梦你要干什么?
大梦你千万别想不开啊!
那一刻的我们,并不知道几秒钟后要发生的事情,其实比爆炸更让人震惊。
…………
Wi-Fi信号尚可,视频电话很快接通了,屏幕上出现一个睡眼惺忪的素颜姑娘。
那姑娘柔声问:亲爱的,你今天过得好吗?
北京时间凌晨3点,那个叫雪师父的姑娘接到了一个特殊的电话。
隔着半个地球,打电话的人愣愣地对她说:
……嫁给我好吗?
极光漫天,莹莹烁烁。
她一秒钟都没犹豫,柔声道:好的。
<h3>(十九)</h3>
我自离船那日开笔,终在大冰的小屋厦门分舵写完了这篇文章。
行文的过程一如船在海上航行,时而敛帆靠港,时而鸣笛起锚。
犹记北冰洋上最后的那个黄昏,赤金晚霞铺满北方的北方。
老友们抱着肩立在我身旁,积雪和风都静止在甲板上,满世界的光。
……猎光猎光,此行所猎取到的,又岂止是北极光。
几个月前的那趟猎光之旅,现已恍如隔世。
菜菜回了上海,大松去了新疆,铁成一如既往地神出鬼没,王继阳正拨弄着琴弦在屋里歌唱。
承诺已履行,一切重归平静,那场穿越地球的远行,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
如此甚好,往事身后抛,前途也无风雨也无晴,依旧是新奇而未知的航道。
盛夏午夜的老院子里,吉他声叮咚轻响。
此时,南中国的海风正慢慢温润着旧时光。
此刻雪师父和大梦坐在我身旁。
是的,他们留在了小屋,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家人一样。
打字的间隙我偷偷看,他们正在画着手机壳,偶尔抬头,对视傻笑……
大梦真名是孟祥慧。
雪师父名叫赵雪琴。
2017年3月27日,孟祥慧和赵雪琴在吉林伊通满族自治县登了记领了证闪了婚。
从相识到求婚,他们只用了半年。
从求婚到结婚,他们仅用半个月。
还有比这更好的文章结尾吗?
不写了不写了。
苦难和悲伤都远去吧。
就让这个被北极光加持过的故事,姑且静帧在绚烂而奇妙的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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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冰的小屋·豆汁《小孩》(live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