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为时已晚了。阿节说了声,“哦,你真的是助手呀。”接着转向美津子,耳语似的说,“你看,很厉害吧?”美津子好像有一点吃惊。我提到的每一桩事件都是报纸争相报道的大案子,她会吃惊也是难怪吧。
“这个人虽然非常普通,可是那个侦探非常厉害哦。就连古怪的事件,也差不多都能解决。我是不太清楚啦。我先前待的宅子的事件,我到现在都还完全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好意思哦。”
“即使解决了也弄不清楚吗?”美津子问。
“弄不清楚呀。可是美津子姐,你放心吧。就算弄不清楚,好像还是会解决啦。我是不太清楚啦。”
这段说明虽然莫名其妙,但颇具说服力。
阿节似乎掌握了榎木津的本质。
我正暗自佩服,阿节又说了多余的话,“我们在谈那个侦探的时候,碰上了这两个人,这一定是某种缘分吧。”
此时我心生一计。
再这样拖拖拉拉地继续用谎言掩饰谎言,迟早会害惨自己。我再也不想被卷进古怪的事件了。第一桩事件姑且不论,我才隔了几个月,就连续遭到两次池鱼之殃。我可不是什么侦探助手,而是工程公司的制图工啊。
可是……
在现阶段,还有办法把谎言转化成真实。
我从工作服的胸袋掏出秃掉的铅笔,撕开老婆子拿来包装招猫的广告纸,在上面写下榎木津的事务所——玫瑰十字侦探社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我虽然不是助手,但联络过那里好几次,所以都记住了。
“这是榎木津先生的联络地址。只要说是本岛介绍的,就会帮你安排见面……”
榎木津可能不记得我这种小角色的名字,但应对的是秘书兼打杂的安和,应该没问题吧。
我把桌上的纸片推向阿节那里。
接下来会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了。只要推给榎木津,在我的谎言曝光之前,事情总会有什么发展吧。
阿节看了看纸片说:
“在神田啊?这纸我是收下啦,可是不好意思,美津子姐不能去呢。美津子姐没有休假啊。她那样根本不能去嘛。”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爱莫能助啊。
“我是像今天这样,星期天休假。可是美津子姐不是休假嘛,她不可能去的,就算我去也很奇怪啊。很奇怪对吧?我是局外人嘛。”
“这位小姐没有休假吗?”近藤优哉地问道。
“我是被买过去的。”美津子满不在乎地给了沉重的回答。
“被买过去的?”
“家父过世以后,家里过不下去,我小的时候就被卖掉了。呃……”
“噢噢。”近藤叫道,“说到圆山町,就是三业地 [20]。那么,这位姑娘是……”
“那是什么?”我问近藤。总觉得好像被抛在话题后头,真不舒服。
近藤答道,“你也真笨呢,不就是红灯区吗?”
“红灯区?那么你工作的店铺是……”
“嗯,是一家叫金池廓的青楼。”美津子答道。
“青楼……这年头还有这种东西吗?”
“你这木头人。”近藤戳我,“我说啊,你都多大岁数了?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我刚才不也说了吗?圆山的花街,是以神泉谷的弘法汤 [21]为中心发展起来的二业地啊。”
“什么叫二业地?”
近藤朝我投以侮蔑的视线:
“就是艺伎屋跟料亭啊,再加上特种茶屋,就是三业地。茶屋你懂吧?就是做某些事的地方啦,土窑子啦。用现代的说法来说,就是私娼窟。这过去本来是在道玄坂的大和田那一带。日俄战争的时候,那一带冒出了一大堆这类场所。可是因为涩谷站变成了现在说的转运站,许多企业都争相开发道玄坂,所以在圆山町设三业地,把神泉的二业地和大和田一带的妓院就这样统合在一起挪过去。道玄坂那里出现了咖啡厅啊小料理店的,还规划了什么百轩店,现在还有电影院、脱衣舞……”
“够了。”我制止近藤。
近藤咕哝“才正要说到精彩处呢”,然后望向美津子说,“可是那一带全烧掉了,对吧?”
他是在说空袭吧。
“几乎全毁了。”美津子答道,“可是我们的店留下来了,也是第一个重新营业的。空袭过后才半个月就重新开业了。所以也因为这样,直到前阵子,都还是进驻军的慰安设施。”
“那是在红灯区的正中央呢。”近藤再次表现出难以理解的佩服模样,“也就是老店喽?”
“在那一带应该是最老的吧。”阿节说。
“那么,阿节小姐待的店也是……”
“我们那里是……夜总会,然后还有附小房间的大浴场。样式很古怪。是刚成立的。新兴的。”
“什么叫附小房间的大浴场?”
“你真的啥都不晓得呢。”近藤受不了地说,“就像东京温泉 [22]那样啦。有三温暖,蒸好之后出来,会有年轻貌美的妇人为你按摩。”
“推拿哦?”
“笨蛋!”近藤拍了一下我的额头,“花街里哪可能盖那种只有一堆光头推拿师傅的店?小房间里,半裸男女缠绕在一块儿拉筋舒活啦。这稍微想一下不就知道了吗?僵硬的部位跟按摩的部位都不一样啦。你不谙世事也该有个限度吧。”
就是那样的地方吧。
可是不管是什么样的地方,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
“就是那样的地方呀。”阿节说,“我听说我家老爷的店在空袭中全烧光了。老爷说什么隔壁的金池郭没事,老子的店却烧个精光,气得跳脚呢。我家的老爷啊,是靠那个……叫什么来着?钢?是叫钢铁产业吗?是趁着那个产业流行大赚一笔的,所以老实说,不开那种店也无所谓。可是老爷无论如何就是不想输给金池郭。”
“意气用事?”
“是刁难。”阿节说,“因为那根本就是在作对嘛。连店名都取作银信阁,真是太故意了。”
“可是银信阁本来就叫这个名字。”美津子说。
“这样吗?可是老实说,我还是觉得是针对金池郭才这样取的呢。”
“或许是吧……我家老爷和信浓先生本来住的地方也是邻居呢。信浓先生差不多就在我刚被买过去的时候搬到老爷家隔壁,然后买了金池郭旁边的土地,盖了银信阁。不过那个时候不是现在这种大楼,而是跟我们的店一样的传统店铺……”
听说美津子的雇主非常生气,说什么后来的还这么张狂。
“那么……呃,小池先生从以前就一直住在代田吗?”
“嗯。老爷家世世代代原本一直住在我先前提到的大和田,我有一段时期也待在那里工作。可是那里在空袭中烧掉了……店铺虽然没事,但宅子全毁了,所以才搬到下代田的别墅去。信浓先生家好像也烧掉了。”
“我家的老爷是去池尻盖了新房子。”阿节说。
近藤佩服地说“原来如此”,然后问:“难不成,小池老爷是和田义盛 [23]残党的末裔?”我问那是谁,近藤说是仓时代的人。这熊男真是想不透他在想什么。美津子纳闷地偏头说:
“这我没听说过……”
“可是,那么你是被卖到了那家金池郭……?”
而且这胡子脸还大剌剌地探问这种难以启齿的问题。
连一点客气、一点顾虑都没有。
这种问题——虽然不晓得为什么——我实在问不出口。
美津子把头偏向另一侧:
“哦,一开始我是被卖到艺伎屋,是去当艺伎的。可是就像两位看到的,我长得丑,才艺又学不好,店里的人说我实在没法当个成材的艺伎,马上就……”
“那是被转卖了啊?真过分呢。”
“你那种说法才过分呢,近藤。根本没把人家当人看嘛。”
“哦,失礼。”近藤讨好地笑了,“也就是被卖去当契约工喽?”
这个大胡子实在够老古董的。
“是奴工啦。”阿节说。
“什么意思?”
“哦,就是,那时候正好是战争时期——是战败两年前的事吧。昭和十八年的夏天。”美津子说。
“是十年前呢。‘全力射击不要停’ [24]的时候。”
学徒动员 [25]的时期呢——近藤呢喃,阿节也说“那时候我才九岁”。
这些家伙净说自己想说的,完全摸不清楚正题究竟在哪里。
“我老家的母亲病倒了。”美津子说,“我的境遇没什么可以跟别人炫耀的,而且我并不是送去给人帮佣,而是被卖掉,所以自从九岁离家之后,一次也没有回过老家,也没有再见过母亲。而且就算我成了个艺伎,在乡下也不会被人用什么好眼光看。可是……”
我不晓得娼妓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也从来没有深思过这些问题。
所以我并不会去轻蔑她们,但也无法特别加以拥护。
我老实承认,其实我不是很懂。
可是,我可以想象世人对从事这类工作的妇人的批判与攻击。
从艺伎屋到妓院,这样的过程看在世人的眼中是沦落吧。俗话说职业无贵贱,像这样把娼妓视为更下一等,我觉得从某种意义来说或许算是一种歧视。但是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这类境遇的女性仍然是不幸的吧。
“不过我并没有接客。”美津子说,“因为我生得这副模样嘛。”
美津子伸手摸脸。在我看来,她的容貌实在没什么好自卑的,不过就算假惺惺地说什么“没这回事,你非常美”,听起来也只像教人肉麻的奉承话吧。
我也非常清楚自己的审美观并不值得参考。
因为我看惯了近藤这种老古董般的人,像最近流行的八头身美女,根本超越外国人,看起来不像人类了。
即使如此,连阿节都说美津子长得普通了,我想我的基准也没有偏离得太远。在我这个凡夫俗子的眼中看来,美津子的长相并不丑。老实说的话,是普普通通,也就是理所当然的长相。
没错,是理所当然。若对照凡人的基准,美津子的容貌非常理所当然,自然没什么好为此自卑的。
虽然花柳界的常识可能不同。
“其他女孩全都十五六岁就开始接客了,但我该说是缺乏社交性吗,我实在是不擅长应酬,在店里也都被派去内场工作。可是我被卖过来都近十年了,年纪也过了十八了,再这样下去实在赚不到钱,岂不亏大了,看看情况,还是让我接客吧——就在店里的人这么商量的时候,战况愈来愈激烈了。”
“哦。”
“在大后方,店铺也不能正大光明营业了。因为我们店里的卖点是讲求高级。就是那个时候,我接到了母亲病倒的消息。过去我都是帮忙打扫洗碗,做些打杂的工作,连一文钱也没赚到。想要赎身,根本是痴想。时局又非常紧迫,就算听到母亲病倒,我也没办法送钱回家,更不可能请假。即使回家,我也没钱,对母亲的病情半点帮助也没有。”
“就算为了减少吃饭人口而卖掉的女儿回来,也只是多添了一张嘴呢。”近藤悲叹地说,“真教人心酸呢。”
“美津子姐是个不幸的少女呀。”阿节说。
“也还好啦。”美津子普通地回道。
原来如此,美津子看起来会那么朴素,是因为她不会过剩地表现自己。这个女子不管身处何种状况,大概都会认为<b>那是普通的</b>。
即便遭遇任何事,美津子都不会把自己贬低为悲剧的主角,也不会把自己哄抬成幸运的宠儿。她总是普通的。不管走在高低落差多激烈的路上,只要当事人没有自觉,顶多就只是景色改变了而已。对她来说,这是没有任何波澜起伏的平淡人生。就算旁人说什么你到达巅峰了、你坠落谷底了,她自己也没有那种感觉吧。
我发觉就是缺乏抑扬起伏这一点,酝酿出她那本质的朴素。
“老爷为我出了一笔钱。”美津子略略微笑地说。
“钱……是治疗费吗?”
“老爷用我的名义,送了一笔钱回老家,还帮母亲介绍医生。因为这样,我母亲保住了一命。实在是令人感激涕零。”美津子诚恳地说,肩膀放松下来。
“为什么……”
“老爷是好心。”
的确是好心,好心过头了。有哪家妓院的老板会砸下重金,只为了救一个连客人都不能接的蹩脚娼妓的母亲呢?应该不会有的,如果有,那真是近乎奇迹的善心。可是这样一个好心人,会开什么妓院吗?
我总觉得难以信服。
“你的老板很有钱吗?”
“不……唔,绝对说不上穷,但因为是那种时节,在后方凡事都不自由,再说,是因为家世的关系吗?我这种下贱人家出生的人不是很懂,不过好像也有许多复杂的问题……而且店也关起来了,实在不是手头阔绰的状况。再说老爷那个时候,在私人方面也碰上了麻烦……”
“我听说过。”阿节说,“我家老爷说是冤枉的。”
事情又变得复杂了。
别说是脱线了,从头到尾根本连路线在哪都不晓得。
“我想我家老爷会和小池先生那样百般作对,就是肇因于那件事。老爷虽然没有明白说出口,可是他一直怀恨在心呢。我知道的。”
“这次又是什么了?”近藤用力垂下眉尾说,“两位姑娘,内容跳跃得太厉害啦。”
“嗯。”美津子望向阿节。
阿节一副终于轮到自己上场的模样,兴冲冲地说了起来:
“十年前呢,小池先生家的小姐被人给杀了。”
“被人杀了……?”
我和近藤同时叫出声来。
老板娘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这里,她像在埋怨这桌客人吵死人了似的,用那张河马般的脸瞪了过来。这危险发言与甘味店实在太格格不入了。
近藤龇牙咧嘴地朝老板娘露出恐怖的谄媚笑容后,把背蜷得圆圆地,身子前屈,声音压得极细,问起理所当然的问题:
“你说被杀,是命案吗?”
“是命案啊。”阿节说,“人被杀了嘛。而且还是跟未婚夫一起被杀呢。凶手……是我家的小姐。”
“信、信浓家的小姐?”
“大家都这么说。”阿节说。
“大家都这么说?”
“就是这样嘛。爱上别人的男人,最后杀了心上人跟情敌,哎,就是这样的情节。很老套啦。嫉妒杀人。可是我家老爷认为绝对不是这样。哎,我是了解他想相信女儿无辜的心情啦。非常了解。所以我家老爷才会说是冤枉的。”
“信浓家的小姐是冤枉的吗?”
“不是啦。”阿节做出撞我的动作。
“不是吗?”
“睦子姐也说不是啊。”
又是睦子姐。那个睦子姐到底是何方神圣?
“既然连睦子姐都这么说了,小姐就是凶手没错啦。”阿节炫耀似的说。虽然我怎么样都想不透这哪里值得阿节炫耀了。
“呃,那个人……那么值得相信吗?还是……对了,她跟那桩命案有关吗?她知道真相是吗?呃,那个人……”
“你说谁?”
“呃,就是,那个睦子姐……”
“睦子姐跟这事无关啦。”
无关?
“睦子姐跟我一样,是女佣嘛。女佣跟命案是不相干的。女佣只会在暗地里偷偷观察。命案对女佣来说,不是给我们介入的,而是旁观的。所以……不是啦,怎么说?客观?客观地来看,小姐就是凶手啦,大概,几乎。”
“客观……吗?”
“客观啊。因为我家小姐——我没见过她,说我家,意思也不是我真正的家哦——雇用我的老板家的女儿啊,看见她爱上的男人去了小池家之后,就闯进人家家里,在人家小姐的房间里面杀了人,然后人就失踪了,销声匿迹了。”
“她没有被逮捕?”
“没有。如果不是凶手,一般应该会出现才对吧?她十年之间跟老家都没有联络呢。虽然对老爷很过意不去,可是小姐就是凶手啦。我一直以为是因为这件事,两家才会失和,我家老爷才会处处跟小池先生作对,可是听美津子姐刚才的话,原来两家从以前就有摩擦了啊。”
“好像呢,”美津子说,“两家从以前就一直水火不容。”
然后——美津子客气地出声,像要把这个话题告一段落,总算开始继续说下去。
不,这能说是继续吗?我觉得连正题都还没有摸到。
“总之……即使在那样的状况下,老爷还是对我非常好。那个时候老爷为我出的钱,是我一生都还不了的大钱……”
“所以才说奴工吗?话题总算绕回来啦。”近藤说。
“嗯。所以我从店里调到宅子,从此以后,就一直以婢女的身份在那户人家工作。”
“所以她才没有休假。”阿节状似满足地说,“她才不能去什么侦探事务所。”
本来在讲的是这件事。若要说话题绕回来了,应该是现在才对。
或者说——
在听到侦探这两个字之前,我已经完全糊涂了,搞不懂自己怎么会坐在这里听这个人的身世?
“现在美津子姐也是在跑腿的途中溜号呢。她说她怎么样都要去豪德寺确认一样东西,我是陪她来的。我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嘛。其实我今天休假。”
她那身打扮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休假,任谁看来,那都完全是帮佣女工的模样。
“所以,”阿节逼近我,“我直接在这里委托你了。”
“委托?”
“委托啊。不好意思,可以请你这个助手转告那个侦探吗?看在我们认识的份上,也帮我杀一下侦探费吧。”
糟糕透了,这发展简直是糟糕透顶。
<h3>
3</h3>
“……我不是从刚才就一直说右了吗?这个蠢货!”
我一开门,立刻听到一声怒吼。我准以为是榎木津,连忙缩起脖子,可是该说是遗憾还是幸好,大吼的是正牌侦探助手——益田龙一。
益田站在侦探的大办公桌前,举着马鞭指着沙发,维持这样的姿势转向我。
“哎呀,本岛先生,怎么啦?”
益田露出吃惊的表情,然后像平常那样“咯咯咯”地短笑了一阵,是在害臊吧。可是吓了一跳的是我才对。
“刚、刚才那是在做什么?”
“啊,哦,这可不是我发疯了,我只是在模仿疯狂大叔罢了。绝对不是我脑袋坏掉哦。”
“是脑袋坏了,彻头彻尾地坏了。”
坐在沙发上背对这里的男子——秘书兼打杂的安和寅吉这么说道,转过头来,对我说欢迎光临。
“最近的益田弟愈来愈会模仿先生了。不光是模仿得惟妙惟肖,连那种疯癫样都愈来愈像了,真伤脑筋。”
“我才没那么疯呢。”益田噘起嘴唇说,“和寅兄,你这话也太令人意外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一起,当然会愈学愈像啦。哦,就上次的好猪事件……”
“是豪猪。”寅吉吐槽。
关于这一点,寅吉是对的。
他们是在说山颪事件。
“一样啦,随便。那场逮捕剧后,喏,就是从町田回来的那天晚上。才一回来,榎木津先生一个叫司先生的朋友正好来访。我家大将嚷嚷着肚子饿了,喏,因为他没怎么吃到饭,又大闹了一场嘛。所以就说要去吃饭,三个人一起上街去了。刚才我就是在跟和寅兄说那个时候的事。啊,请坐。”
益田用眼神示意沙发,同时寅吉站了起来。
面对客人,也不询问来意,就自顾自地说起自己的事,我觉得益田真的愈来愈像他的老板了。
有来客的话,平常不是该问声“有何贵干”吗?更何况这里是侦探事务所,好歹也算是服务业的一种吧……?
想到这里,我发现了。
我已经不是客人了。在这里,我只是单纯的奴仆之一罢了。
我一坐下来,寅吉便前往厨房,益田在我对面坐下。我以为益田总算要问我来访的理由了,没想到他又喜滋滋地继续说了下去。
“然后啊,我们就去了浅草,吃了牛肉火锅。到这里都还好,我们去的地方,有个像是江湖走贩的人,喏,不是很常见吗?拿着三个像壶的东西盖着,里头放进一颗骰子,像这样混在一块儿,然后让人猜骰子在哪个壶里?”
“哦……”
“一般是赌小钱吧,可是那个时候不一样,贩子的背后摆了一堆吉祥物啊玩具之类的东西,一次付多少,猜中就可以拿到那些奖品。那里头有只猫。”
“猫?招猫吗?”
“不晓得呢。反正有个老旧的摆饰物。然后呢,咱们的侦探阁下很喜欢猫嘛。他嚷嚷着:小喵咪,有小喵咪呢。”
已经模仿起来了。
感觉榎木津的确会这么说。
“三十好几的大叔在路边鬼叫着:小喵咪,小喵咪呢,小喵咪。我真是觉得丢死人了,所以像这样,想要悄悄地开溜,结果被他一把揪住后领,命令道:益锅,你去给我赢来,我要小喵咪。”
我到现在还被叫成益锅呢——益田厌恶地说。
一定会觉得厌恶。
当然会觉得厌恶。
“哎,我无可奈何啊。司先生也叫我上。所以,哎,我就自掏腰包,玩了几次,却怎样都猜不中。”
“猜不中吗……?”
老实说,我根本不想听这种事,但我为了希望他快点说完,附和催问着说。
“……仔细看就看得出来了吧?”
“看不出来。”益田斩钉截铁地说,“人家可是靠这个做生意的呢。一个客人只收得到几个零子儿,要是随随便便就被人猜中,生意也甭做啦,就是有它的独门诀窍,才做得来这一行啊。而且应该还有场地费什么的,人家也是拼了命的。相较之下,我是玩得心不甘情不愿嘛。我玩了两次,两次都输得一塌糊涂。可是榎木津先生跟司先生都不放过我,叫我一直玩到猜中呢。然后榎木津先生在我背后七嘴八舌地指挥,叫我猜左、猜中间……结果猜中了呢。”
“猜中了?”
“榎木津先生百发百中。”
“这……”
是因为榎木津的特殊能力吗?——我心想。
榎木津好像有着奇妙的体质,能够以视觉感知他人的视觉记忆。当然我不晓得是真是假,本人似乎也不怎么计较这件事……
益田摇手,说:
“不是啦、不是啦。江湖贩子当然知道骰子进了哪里,可是那不是<b>看到的记忆</b>吧?大概是用手的动作去感觉的。榎木津先生是看不出这种事的。所以我想那应该是动态视力异常发达吧,跟动物一样。”
“可是榎木津先生眼睛不好吧?”
我记得他应该视力很弱才对。
“一般的视力跟动态视力是不一样的。动物也是,视力不好,可是看得出活动的东西不是吗?榎木津先生猜得很准呢。”
“那……他自己玩不就好了吗?”
“那个人怎么可能自己下场?结果他只是想看我出丑取乐罢了。然后呢,哎,玩到总共第八回的时候,他大声鬼叫……”
我不是从刚才就一直说右了吗?这个蠢货……
益田这次坐着重现我进来时同样的台词。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此时寅吉送茶过来了。
“原来如此啊。益田,那是你太蠢了。劝谏先生是你的工作。就算被揍也是你活该。”
“被揍?”
“没有啦,喏,我是个胆小鬼,所以逃跑啦。摊贩老板生起气来,演变成一场乱斗了。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客人嘛。其他客人都开始议论纷纷:哦哦,只要照着那个人说的押就会中了,全都照着榎木津先生说的押。而我因为有骨气,偏就不照着押。”
“如果你乖乖照着押,事情不是一下子就结了吗?”寅吉说。
“才不要呢。就算照着他说的押,还不是会被说成什么‘你是只知道唯命是从的木头人吗?’‘没有我跟着,你就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可是对江湖走贩来说,这是妨碍生意,对吧?老板吼着,‘你适可而止!’揍了上来。”
“揍榎木津先生吗?”
“嗯,哎,那个人没事的。反倒是司先生挨了一拳,可是找榎木津先生干架,根本是大错特错。当时的场面简直是一塌糊涂。”
榎木津这个人乍看之下很纤弱,打起架来却强得吓人。
“那一带又有许多醉鬼,还有地痞啊,不晓得打哪来的混混,全都跑来参一脚,真是乱成一团喽。不过我在警察赶到之前就先溜之大吉了。可是啊,喏,那个叫司的人——你应该不认识,他也是个相当厉害的角色哦。在那场大混乱当中啊,喏……”
益田指着侦探的办公桌上面。
侦探的大办公桌上,可笑又严肃地摆着一个记载了侦探这个身份的三角锥,不过旁边搁了一个斜坐着的高雅招猫。
“那个是……?”
“奖品的小喵咪啊。”
“它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没猜到吗?
“没有啦,是司先生趁乱摸来的呀。我完全不晓得他是怎么摸到手的。回来之后,他就从怀里掏了出来。”
“偷、偷来的吗?”
“说是挨揍的慰问金。哎,司先生只是在那里起哄,没有像榎木津先生那样妨害生意,算是白挨揍了,而且我也花了不少钱,摸只猫来也不为过吧。”
“这可不是前警察该说的话。”
寅吉说。虽然难以置信,但这个轻薄又滑头的侦探助手,以前曾是个刑警。
益田“咯咯咯”地怪笑:
“可是和寅兄,这种东西很便宜的,连一百元都不到吧?”
“一个五十元。”
我买了三个之多。一开始买的陶制招猫是六十元,在豪德寺大门前买的土制招猫是五十元。榎木津办公桌上的那个看起来像土偶。
“那比咖喱饭还便宜呢。”益田说,“一次十元,我玩了八次,总共花了八十元呢。算起来狸猫荞麦面 [26]都可以吃上四碗了呢。再说,这怎么看都不是新品嘛。看起来脏兮兮的,会不会是哪家倒闭的店里神坛供着的东西?一定是不用半毛本钱的。”
的确,那只招猫看起来不是非常干净。猫是侧坐的姿势,比我熟悉的正面立坐的招猫更细瘦,造型非常写实。白底黑斑,上面画着红紫相间的围兜。许多地方都褪色或泛黄了。手……
是举右手。
“这是……招财猫呢。”我说。
“你们真是没知识。”
寅吉神气兮兮地说,捧着托盆走近办公桌,捏起招猫转了一圈。猫背上画了个朱色的印记,是圆框中有一只鸟的图案。
“喏,看看这个。这可是老东西了。或许颇有价值也说不定。所以我才再三叫我们家先生拿去给旧货商老师看看嘛。”
旧货商老师指的是古董商今川吧。
“这可是江湖走贩的奖品呢。”
“搞不好那个江湖走贩也不识货啊,这可是丸占猫呢。”
“丸占猫是啥?”
寅吉哼着鼻子“咕咕咕”笑了几声:
“看看,这个,圆圈里头不是画着占字吗?”
看起来像鸟,原来是占这个字。
“我父亲说,这是一个人把钱独占,也就是一本万利的意思。这东西只到明治初期还在制作,现在已经绝迹了。我们家在侍奉榎木津大老爷以前,曾经在花川户帮人装修,我父亲小时候买了这个,摆饰在神坛上。”
“和寅兄的父亲小时候,那到底是什么时代啊?”益田问。
“明治吧。”寅吉答道,“一直到明治中期左右,我家一直都还有这个。或许摆了更久也说不定,我也不清楚。我家在大地震的时候震垮了嘛。”
“关东大地震吗?”
“塌得面目全非呢。我家以前是出入榎木津家的装修工匠,在大正的地震时没落,被子爵大人收留了。这些细节不重要,总之我父亲非常中意这只丸占猫,找了很久,可是已经没有卖的了,让他叹息不已呢。他说虽然有一样是今户烧的猫,可是举的手不一样,上面也没有丸占的字样。”
“请、请等一下。”我制止寅吉。
“什么?”寅吉奇妙地扬声问。
“这、这只招猫……是今户烧吗?浅草的?”
“那当然是今户烧吧。”寅吉神气地说,“说到今户烧,那就是浅草啊。没别的今户了吧?所以说到招猫,今户烧就是元祖啊。”
“咦?”
是……这样吗?
“招、招猫的……?”
“招猫的元祖的元祖,就是这种丸占猫。益田这样的乡巴佬好像一点儿都不识货呢。怎么能把它跟这附近卖的、用模子灌出来的常滑烧的猫混为一谈呢?今户烧可是江户的风物诗呢。从箱根另一头过来的土包子,才没资格对它说三道四。”
寅吉不晓得在威风些什么,再一次哼了一声。
“今……”
今户烧是招猫的元祖……
“这是真的吗?”我问。
“那当然是真的啦。听说从江户时代就在制作了。据旧货商老师说,今户烧这种瓦陶的历史比清水烧更要古老呢。听说隅田川那一带,从天正时期 [27]就在烧制了呢。一定很古老吧。”
虽然我是中学中辍,可也不是全然无学的哦——寅吉再一次傲然挺胸。益田一次又一次抚摩尖细的下巴说:
“就算这么说,这也不可能是天正时代的东西啊。谁知道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烧制的?顶多从明治开始吧。”
“丸占猫是从嘉永 [28]时候开始吧。”寅吉说,“听说那个时候,我们在花川户的老家后面一带住着一个老太婆,她家里养的猫入梦,说把它的模样做成人偶,就可以招福。”
“你看。”益田回道,“说到嘉永,不是很晚了吗?都江户快结束的时候了。”
“所以我听说的是丸占猫是嘉永开始,但招猫是更久以前就有了。”
“请问……”
我一出声,侦探助手和秘书兼打杂同时回头,几乎是同声问道,“干吗?”
“什么干吗,呃……”
“哦,本岛先生,这么说来,你有什么事?”
现在才问这是什么问题?这里是侦探事务所,我当然是来商量有关侦探事务的事吧?
“我想要委托。”我小声回答。
“委托……什么?”
“委托侦探事务啊。这里是侦探事务所吧?其实发生了一件怪事,而且正好……是跟招猫有关的事。”
“啊……”
益田发出懒洋洋的脱力声音,肩膀也颓然垂下。
“怎样啦?”我不满地问。
“哦,本岛先生涉入的事件该说是严重还是怎样……全都是些路线非常微妙的古怪事件嘛。”
“喂,我说啊,我是不打算辩解,可是过去发生的事,只有一次是我委托的,好吗?”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啊。剩下的事,我都只是被卷进去而已。这次也是,委托人是另有其人。你们应该也认识,是奈美木节小姐。”
“奈美木……?”益田摇晃刘海,望向寅吉。
“我不认识。”寅吉说。
“那是谁?”
“奈美木节小姐啊。那个很像笠置静子唱的《采买摇滚》 [29],叽叽呱呱说个不停的姑娘。说什么是今年春天,千叶溃眼魔事件时的相关人士。她还说只要说是那个被暴徒吓坏的惹人怜爱的少女,你们就知道了。”
阿节本人自称是惹人怜爱的美少女,但我还是不得不把“美”字给省略了。
益田把食指抵在额头上,露出严峻的表情,然后“唔唔”地呻吟了一声。
“我不可能看到惹人怜爱的少女却给忘掉啊。是那家学院的女学生吗?”
“是女管家。”
“女……女管家?咦?织……织作家的……女管家?”
啊!——益田大叫一声。
“有了,我想起来了。我几乎没见到,不过那场惨剧的日子,是有个姑娘辞职离开了。我见过,我见过。可是那姑娘惹人怜爱吗?哦,是她啊,是那个长得很像中华料理海碗图案的女佣,对吧?”
我也这么觉得。
原来大家都这么觉得吗?
“她是……委托人?”益田把头往前探。
“正确地说,委托人是她的朋友。唔,我们是在某个地方偶然认识的。她说她想知道玫瑰十字侦探社的联络地址,所以我告诉她了,可是本人没办法前来,所以我才代理过来。”
“你这真是遭殃型的宿命呢。”益田感动地说。
要你多管闲事,连我自己都觉得受不了了。
“那……是要调查外遇吗?还是调查相亲对象的品行?”
“这家事务所不是不接那类案子吗?”我问。
“最近接了。”益田答道,“哎,这类事情主要是我在调查啦。要是不接,和寅兄跟我的薪水就没着落了。”
“我可不以为我是靠你吃饭的。”寅吉怄气说。
附带一提,和寅是寅吉的绰号,是安<b>和寅</b>吉的省略形。
“与其受你的好处,我宁可去卖身或是干点别的什么。要我去马戏团或是跳越后狮子舞 [30]都行。”
“我才没卖你好处,没那么老的越后狮子舞童啦。”益田恨恨地说。
“对了,榎木津先生……不在吗?”
我一问,原本反目成仇的两人忽然面面相觑,顿了一拍,“扑哧”笑了出来。
“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啊啊,好笑,这真是太好笑了。对吧,益田?”
“就是啊,我想本岛先生听了也一定要笑。”
两人说完,同声笑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家先生啊,赌气跑去睡觉了呢。”
“赌气……睡觉?”
“睡怄气觉啊。哎呀,真是教人心旷神怡。看到那个目中无人的家伙走投无路的模样,实在痛快。大快人心。”
看来益田最近被欺负得很厉害。
“哎,就算是我家先生,也对付不了大老爷嘛。不愧是前子爵大人,器量非比常人。”
“这跟家世身份无关啦。把那个怪人养大的可是那个大怪人呢,只是这样罢啦,和寅兄。”
榎木津的父亲是前华族,也是财阀龙头。
他虽然有钱有势,却似乎是个更胜榎木津一筹的怪人。
益田有些下流地“咿嘻嘻嘻嘻”地怪笑:
“没有啦,直到刚才啊,他们还在隔着电话父子吵架呢。而且还是场荒唐古怪的吵架,根本听不出来他们是在吵些什么,而且那个人讲的话本来就荒唐透顶了,不是吗?跟他父亲对话起来,更是变得不晓得是哪里的外星话,光听就笑死人了,然后啊,情势变得愈来愈不利。”
“榎木津先生情势不利?”
我无法想象屈居下风的榎木津。
“结果最后榎木津先生被说服了呢。是被糊弄过去了吧。然后他气了一阵,骂了一阵,赌气跑去睡觉了。”
“如果电话是我接的,我一定会挨骂吧,可是是先生自己接的电话,他找不到对象发泄。就算想迁怒,矛头也没地方指……”
寅吉“咕咕咕”地哼着鼻子闷笑,益田“咯咯咯”地像个坏人般奸笑。
“那件事不晓得会怎么样呢。”
“也不能怎么样吧。只有益田你去找房产公司了。”
“我才不要呢。那种事,岂不是比外遇调查更没意思吗?那才不是侦探的工作呢。”
是被委托了什么呢?我一问,益田便用完全是嘲弄的口气说:
“找房子啦,找房子。说什么北九州岛某某大富豪的浪荡子要在东京近郊找别墅。说不管怎么样都得在这星期以内准备好家具陈设让他搬进来。好像说二手的也行,可是要找干净整洁的地方。”
可是——
我想这种事,应该也用不着拜托不肖儿子处理吧。
说到榎木津集团,那似乎是一个规模惊人到我这种小角色胡乱谈论都会遭天谴的大财阀。据说它旗下的企业多如繁星,各种行业应有尽有,会长榎木津的父亲虽然是个怪人,在财政界却非常吃得开,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我想不管是动产还是不动产,应该都可以随心所欲。不,只要他大声说一句“我要房子!”不管多少栋,应该都会有人自动奉上。不不不,只要动员员工,利用人海战术,不就可以在一眨眼之间查遍全东京的对象吗?再怎么说,他都是个可以为了一件老古董,毫不犹豫地掏出百万元的人物。凭着他的财力与人脉,区区一栋房子,应该可以轻易弄到手。
“可是啊……”益田露出奸笑说,“那个北九州岛的大富豪啊,不是客户之类跟生意有关系的人。听说不是跟榎木津集团相关的人,而是榎木津前子爵的私人朋友,在生意上没有任何关联。所以父亲大人说不能动用公司的人力,公司的钱连一毛钱也不能花。对吧,和寅兄?”
寅吉用力点头:
“大老爷是个公正无私的人,他绝不会公私混同。”
“他只是个大呆瓜罢了!”益田大概是在模仿榎木津,“说什么不可以公器私用,却把儿子拿来私用,不是吗?那个臭蛐蛐父亲!——对吧?”
“什么蛐蛐父亲?”我问。
“先生说的是蟋蟀啦,益田。不可以弄错。”寅吉责备益田,“大老爷的兴趣是采集蟋蟀。他把蟋蟀养在温室,让蟋蟀过冬。所以刚才先生才会说蟋蟀父亲。”
“那我重说一遍。却把儿子拿来私用不是吗,那个臭蟋蟀父亲!”
愈来愈像了。
“大老爷说会付钱,所以并不算把儿子拿来私用吧,我觉得。这是工作上的委托。”
“虽然这不是侦探的工作啦。”
找房子——的确,这不在侦探的工作范畴内吧。榎木津四处走访查看房产广告传单的模样一定很好笑。
“父亲大人的理解是,侦探这一行就是寻找一切东西。所以才会一下子吩咐找乌龟,一下子吩咐找山颪,这下又是找房子,全是这一类的。真好玩呀真好玩……”
益田笑了一阵,然后用力甩了一下刘海,望向我问:
“那你要找什么?”
“找什么?没有要找什么啊。”
“可是你不是要委托吗?”
“所以说……”
如果放任他们去,话题又会往我没见过也没听过的方向乱跑,所以我决定强势地说明状况。
我想快点了结这事。
首先,我说明阿节与梶野美津子的关系。
然后我也提到美津子的雇主——还是该说买下她的人比较正确?——小池家,与阿节的雇主——这边是真的老板——信浓家之间的纷争。这部分与委托内容可能没有直接关系,但我就是没办法略过不提。我可以言简意赅或换个说法,但没办法省略。因为我只会把听到的内容就这样照着听到的顺序说出来。
或许很笨,但我没法整理。
说到命案的时候,理所当然似的,侦探助手和侦探秘书探出了身体,但他们发现那只是点缀在生鱼片旁边的萝卜丝,身子又退了回去。
然后,我总算述说起美津子的前半生。
节录要点来说,那并非多罕见的遭遇。虽然有许多发人深省之处,但当事人美津子说她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不幸,所以我觉得身为第三者的我没资格评论什么。
再说,如果加入我这个转述者的主观,感觉会扭曲了实像。
所以我尽可能淡淡地说。
两人大概也是淡淡地听。
益田再一次“唔唔”呻吟了一声。
“她有……呃,那么糟吗?”
他是在问容貌吧。
“绝没那回事。”我否定说,“她长得很普通。不,大概只是朴素而已。只要打扮打扮,就会漂亮许多。像我朋友近藤的姐姐长得要恐怖多了,可是连她都嫁出去了。像美津子小姐那种相貌的人,到处都是。”
“可是……那样的话,大概是太没有才艺细胞了吧。她被卖掉之后,马上又被卖了,等于是才九岁还是十岁,就被人认定没有才能了,不是吗?一定是笨拙到了极点吧。”
“原来如此啊。”寅吉发出感想,“……这真是难说呢。”
“什么东西难说?”益田问。
“就很难说啊。一般说到长得丑、手脚笨拙,都是负面的事啊。只会吃亏而已。像我也是,只要再聪明点,或许已经是学士了呢。”
“不可能、不可能。”益田说。
“哪里不可能了?这谁知道呢?你仔细分析看看呀,益田。说到长得丑、学不成才艺,在一般社会是不幸的源头,然而在花街里却是相反的啊。”
“哪里相反了?”益田不满地说,“那位小姐可是当不成艺伎,被卖到妓院去了呢。如果说是学不成才艺,被主人撕了卖身契;或是同情她的笨拙,把欠债一笔勾销,那你说相反也还可以理解,可是被卖到妓院去,就没有后路了。如果她有一技在身,应该就不会碰上这样的事了。”
“你也真是笨呢。那位小姐虽然被卖到妓院,可是也多亏了她的笨拙,得以不必卖身,不是吗?”
“这……算是幸福吗?”益田一脸糊涂。
“那当然幸福啦。”寅吉肯定地如此说,“可以不必卖身,那当然最好了。益田你一定不晓得卖身有多么苦吧?”
“我才不会晓得呢。就算我想卖也没得卖嘛,所以我才觉得不能就这样判断啊。以我们的基准来看,或许会是那样,但让那个业界、那个圈子的人来说,那位小姐的确是沦落了啊。”
“有这样的观点吗……?”
“有啊。”益田撩起刘海如此主张,“例如说,像我跟和寅兄,看在世人眼中,不就是两个大傻瓜吗?可是从傻瓜天王的榎木津大明神眼中看来,我们傻瓜的程度还太嫩了。就算看在世人眼中已经够傻了,但在这个侦探社里,却会被骂还不够格、不入流,还早了十年。处在关口先生、木场先生这些高级傻瓜之间,我们还真是相形失色,自惭形秽,不是吗?”
没这回事,益田和寅吉也毫不逊色,完全够格当一个傻瓜——虽然我这么想,却也感到原来如此。
从这种意义来说,最羞愧没脸的应该是我才对。
“说穿了就看本人怎么想啦。”益田作结说,“对于自己的境遇,本人——美津子小姐并没有觉得特别比别人不幸的样子。当然,她心底怎么想我们不晓得,但至少她没有放在嘴上。对于那个小池某人,她好像也视为出大钱救她患病母亲的恩人,也认为自己奉献一生报恩是理所当然的事。”
美津子好像是真心感谢。
以一般——或者说身为凡人的我的基准——来看,即便真是如此,心里多少还是会有愤愤不平之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