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克来造访我的囚室时,一日两次的餐盘已经递进来236次,意味着已经过去118天。神甫已经来过8次。
听到脚步声我就知道是他,就像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或者睡觉时呼吸的独特节奏一样。在他开锁那一刻,我感觉跟他分开这些年发生的事一一重新上演。脚步声响起时我跳了起来,但在他开门的时候,我又强迫自己坐回床上。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我看向他时,似乎看到两个人:站在我面前的男人,和从前那个男孩。现在他个子高了,黑头发也变长了,一直梳到耳朵后面。他的脸胖了些,这让颧骨和下巴显得没那么尖了。我记得以前到了夏天他鼻子两侧会长雀斑,就像扔进棺材的第一把土铺在脸上。如今雀斑的痕迹全无,只是皮肤有些苍白,当然还是比不上长期关在牢里的我。
他走进来,锁上身后的门,把钥匙放回口袋里。
“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他问。
我没敢说话。我不想让声音暴露出我有多么恨他,或者,我是多么想念他。
扎克继续说道:“你不想让我告诉你,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吗?”
“我明白为什么。”
他似笑非笑。“我几乎已经忘了,跟你谈话有多不容易。”
“让你轻松些不是我的责任。”
他开始在囚室里来回踱步,声音仍然很冷静,语速和脚步保持一致。“你就是不想让我拥有什么,是吧?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知道我想跟你说什么,我练习过了。但你还是老样子,声称你知道任何事情。”
“我不想让你拥有什么?”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你已经得到一切。你留下了,还有母亲陪着你。”说到母亲时我有些失声。
“那时已经太迟了,”他停下来说道,“爱丽丝已经杀死了父亲。你已经毒害了一切。没分开那些年,你已经污染了我。别人从未接受过我。从来没有。而现在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他伸出手来,手指张开,上面空无一物,“但你也已经把一切都毁了。”
“我一无所有,”我说道,“在定居地时,曾经有段时间我们全都饿着肚子。但你甚至连这样的生活都不给我。你已经把我关在这里,还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公的对待?”
“我别无选择,卡丝。”
“你为什么想要说服我?你想让我原谅你,告诉你我理解你的难处?”
“你说过你明白的。”
“我说的是我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知道你的理由。你有了敌人,现在你是议会的大人物了。你觉得他们会利用我来打倒你。但这并不等于说,你把我关起来就是对的。”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我怎么想了?”
他顿时变得怒不可遏。“一直以来,我每件事都得依靠你。我的一生都被搁置起来,如果你没离开,它甚至不能开始。”
“它已经开始了。我们在一起过得很好。”我又想起一同度过的那些年,我们两个生存在村子的边缘,“你只不过想要不同的生活而已。”
“不,我想要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有你在,这一切就没有可能。现在我要实现一些伟大的目标,我不能让你挡着我的路。”
“所以你正在毁掉我的生活,来保护你自己的。”
“我们两个之间,只能有一种生活。你就是不明白这一点。一直以来你都在假装,好像我们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但世界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就改变它。你说过想成为重要的大人物,可以改变世界。难道你就没想过,我们没有分开的每一天,不就是在改变世界吗?”
他陷入了沉默。过了几分钟,他走过来坐在我旁边,在坐下时轻轻叹息。他的膝盖摆在身前,比我的要高得多。他手臂上的汗毛比我记忆中要浓密许多,颜色也更深,不像以前一样被太阳晒成金色。我们分开这些年,各自的体型都改变了许多,但现在又自动回到了从前对称的状态,肩并肩坐在床边,背靠着墙壁,就像以前在村子里我们一起坐在我的床上一样。
“你不用成为现在这样的人,扎克。”我对他低语,以前父母在楼下争吵时,我们常常这样。
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不会成为今天这样。如果不是从一开始,你就让一切都如此艰难的话。”
在等待他来到囚室的几个月中,我曾认真想过自己会说什么,也曾对自己许下诺言,一定要保持冷静。但当他走向门口时,我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被孤单一人困在囚室的前景等待着我,我瞬间觉得浑身充血,整个身体都变成了跳动的脉搏。我冲向扎克,想抢走他手里的钥匙。
他比我高半头,当然也更强壮,毕竟我在定居地过了六年苦日子,还在囚牢里困了几个月。他伸出一只手,手掌掐在我脖子上,把我挡在一旁,我几乎无法挣扎。我对着他又抓又踢,但我知道这一切毫无意义。如果我能成功把他打晕,或者扭断他的胳膊,只会发现自己也会变成他那样。但在我的脑海中,我不是在跟他搏斗,而是在跟囚室的四面墙和水泥地板对抗,还有我被关在这里逐渐腐烂时,跟毫不留情地逝去的时间作斗争。我使尽全力靠向他,他伸直手臂用力推我,手背的关节蹭在我的下颌骨上咯咯作响。我感到自己的指甲抓进他前臂的肉里,但他并未稍有放松。
他探过身来,在我狂乱的呼吸声中,我听到他的低语。
“我几乎应该感激你。议会的其他人会谈论欧米茄人带来的威胁,被污染的风险。但他们根本没有经历过,而我不同。他们根本不知道,你们会变得多危险。”
我感觉到自己在颤抖。当他放下手臂之后,我才看到他也在浑身颤抖。我们就那样站了很长时间,两个人都气喘吁吁,中间的空气似乎也颤动起来,就像风暴来临前的夏夜,空气被烤得炙热,知了拼命地叫,整个世界都惊慌失措地等待着。
“我求你了,请别这么做,扎克。”我苦苦哀求,忽然想起当我们还小时,那天晚上在卧室里,他也曾如此求我揭开自己欧米茄的身份。难道这就是那时他的感受吗?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默默转过身走出去,把门重新锁上。我低头看着自己扔在发抖的拳头,他的血慢慢从我右手的指尖滴下来。
*
神甫带来了一张地图。没有任何开场白,她把门锁好,地图展开放在我床上,然后抬头看着我。“告诉我那座岛在哪里。”有时她会用手指在特定区域圈一下,“我们知道它在西边,或者西南的海岸附近。我们越来越接近了,总会找到他们的。”
“那你为何还需要我?”
“那是因为,你的哥哥耐性可不好。”
我有点想笑。“你准备怎么办?折磨我?威胁要杀了我?我遭受的痛苦,都会发生在扎克身上,你就是在折磨他。”
神甫倾了下身。“你觉得除了我们已经做过的事情之外,没有其他更厉害的手段能对付你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记住,你只有对我们存在利用价值,才会一直这么走运。”她又把地图往前推了推,凝视我的目光炽热异常,就像多年前在我前额留下印记的烙铁一样。
“像你一样为他们工作,对他们有利用价值?做一个在你的阿尔法主子面前表演的怪物?”
她缓缓探过身来,直到脸孔快要贴上我的脸,我都能看清她脸颊上的汗毛,像玉米穗一样细小而苍白。她慢慢地深吸一口气,然后又是一口,鼻孔微微一张一合。
“你就这么确定,是他们在控制我吗?”她轻声问道。
她在我的头脑中继续深入探索。我和扎克还是小孩子时,曾经齐心协力撬起一块扁平的大石头,在下面黑暗中藏着的蠕虫和蛆突然暴露在阳光之下,肉乎乎的白色身体不停地扭来扭去。如今在神甫的目光注视下,我就像那些蛆虫一样完全曝光。我的脑海中没有什么是她看不透,拿不走的。
经过一开始的震惊之后,我已经学会要将我的思想紧紧关闭,就像闭上一只眼睛,握紧一只拳头。我挣扎着要保护关于自己的那些事,将她挡在思想之外。我清楚地知道,必须把自由岛的幻象保护好,不能让她看透。然而,我发现自己只是担忧一些珍藏的私人记忆,自私地想把这些保护好。
秋日的午后,扎克和我在后院里练习写字。小鸡们在周围啄食打架,我们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木棍,在泥土上划出歪歪扭扭的字母。他写了我的名字,我也写了他的名字。
长日漫漫,其他孩子都去上学了,扎克和我在河边互相交换珍宝,这些都是我们在漫无目的的闲逛中找到的。他给我看那块镶嵌着蜗牛化石的石头。我给他一只张开的贝壳,里面的蚌肉就像欧米茄盲人乞丐浑浊不清的眼球,我在去黑文镇的路上看到过。
还有那些关于夜晚的记忆。我们隔着床窃窃私语,互相交换故事,就像白天互换河边珍宝一样。我们躺在黑暗中,听雨点轻轻打在茅草屋顶上。扎克给我讲他在抄近路去水井时,碰到旁边田里的公牛们朝他冲来,他只好爬到树上,才逃过被踩踏的命运。我告诉他,我在从不允许我们进入的学校墙边,看到其他小孩在学校操场的橡树上安了一个新的秋千。
“我们有自己的秋千。”扎克说。
这是事实没错,但那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秋千。我们在河的上游发现一个地方,一棵柳树长在离水边很近的地方,可以抓着低垂的树枝在河面上荡来荡去。天气炎热的日子,我们会比赛看谁荡得远,然后得意洋洋地跳进下面的河水中。
还有一些更近的,关于定居地的回忆。晚上我坐在小小的壁炉前,读着爱丽丝的菜谱或者歌谱,想象她多年以前坐在同一个地方,写下这些笔记。
还有之后发生的事:母亲试图警告我扎克会对我不利,将金币递给我时,上面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这是我记忆中珍藏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母亲甚至没有触摸我,只是她握过的金币上传递的二手温暖。但这就是最近几年来,我从她那里得到的所有。
所有这些,如今都暴露在神甫毫无感情的目光中。对她来讲,这些不过是在抽屉里搜索更有价值的东西时,面对的一团乱麻。她每深入一层时,都留下我挣扎着重新组织脑海里乱成一团的记忆。
神甫站起来,带着地图离开了,我明白自己应该庆幸,我成功地把她挡在了自由岛的幻象之外。但是,在我集中精力掩饰这些时,被迫暴露了许多其他想法。那些过往回忆,那些我在来到囚室之前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她都捡起来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扔到一旁。尽管这些事对她来说无关紧要,但被她接触过的,都已不再纯洁如初。每次拜访之后,我都感到能供她详细研究的记忆更加少了。
*
第二天,扎克来了。这些日子他来得比以前还少,来的时候通常会避开我的目光,低头摆弄着手里的钥匙。他很少说话,对我的大部分问题,他的反应就是耸耸肩。但每过几个星期,我都能听到钥匙开锁,然后是门蹭过地板的声音,之后我的孪生哥哥,也是我的狱卒,就会走进来,坐在床的另一头。我不知道他为何而来,就像我不清楚为什么听到他的脚步声在过道响起时,我总会感到很高兴。
“你应该跟她说话,”他说,“告诉她你看到了什么。或者让她进去。”
“你的意思是,进入我的脑海里?”
他耸肩。“不要大惊小怪。毕竟你和她很像。”
我摇头。“我不会干她做的事。我从不去别人的思想里瞎晃悠,她也可以待在我的脑袋外面,该死的,这是我在这里唯一能保留住的东西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她在刺探我的想法时我是什么感受。那种被玷污的不安全感,留在我的脑袋里。
他叹了口气,然后笑起来。“要不是我早就知道你有多顽固,必定会钦佩你将她挡在外面这么长时间。”
“那么你应该知道,这一点不会改变。我不会帮助你的。”
“你必须帮我,卡丝。”他探过身来,凑到我面前。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他要握住我的手,就像多年之前父亲临死时乞求我的帮助一样。他的瞳孔闪着光芒,眼神渐渐凝聚。他离我如此之近,我都能看到他下嘴唇皮肤上因干燥而布满血丝的纹路。我想起以前每当父亲和母亲在楼下吵架,或者村子里的其他小孩嘲弄我们时,他常常会紧咬嘴唇。
“你在恐惧什么?”我轻声说,“你害怕神甫吗?”
他站起来。“除了这间囚室之外,我们还有更残忍的方法对付你,你知道的。”他拍打着墙壁,张开的手掌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墙面上留下印记。“有些关在这里的欧米茄人,经受过更糟糕的境遇。只因为你是个先知,才会过得这么轻松。”他往后伸了伸脖子,双手放在脸下面,闭眼深吸了几口气。“我告诉她你很有利用价值。”
“你想让我对此感激不尽吗?”我指着身处的囚室。这四面墙壁就像是夹住我生命的老虎钳,所有一切都被碾碎,只剩这几平米的灰白。我的思想也开始变成囚室一般,紧紧封闭,黑暗阴郁。最糟糕的是,时间毫不留情地逝去,而我被困在这里,生活中只剩下无止境的餐盘,和从不间断的灯光。
“你不知道我有多关照你。你吃的每样东西,我都让人先尝过。”他指着地上的餐盘,“每壶水。所有的一切。”
“你这么关心我,我很感动。”我说,“但回想起来,当我独自在定居地过自己的生活时,我甚至不用担心人们会给我下毒。”
“你自己的生活?在你试图要求我的那些年里,你对自己的生活可没这么热心。”
“我从未设法要求些什么。我只是不想被送走,跟你的愿望一样。”一阵沉默,“如果你能让我偶尔在城墙上走走,就像我刚到这里时一样。或者,让我和其他被囚禁的人说说话。只要我能跟别人说说话。”
他摇头。“你知道我办不到。你也看到上次在城墙上发生的事了。那个疯子袭击的人,也可能会是你。”他看着我的目光中有一丝温柔,“把你放在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
“如果允许我们互相交谈,那件事根本就不会发生。他根本就不会变疯。这里的其他欧米茄人为什么要伤害我?他们和我的遭遇没什么不同。为什么不让我们互相交往?”
“因为他们的孪生兄弟姐妹。”
“他们都是你的朋友,是你在议会的同伴。”
“你太天真了,卡丝。他们是我共事的人,是我的上司,但绝不是我的朋友。你认为其中某些人不会让他们的孪生兄弟姐妹干掉你,从而对付我吗?”
“那何时是个头呢?按照你的逻辑,我们都应该在囚室里度过一生,阿尔法和欧米茄都一样。”
“这不仅仅是我的问题,”他说,“这种事一直在发生,利用亲近的人来控制他们。在大爆炸之前也是如此。如果他们想控制某些人,就会绑架他们的丈夫,孩子,爱人。大爆炸之后仅有的区别在于,这件事变得更直接了。以前你必须看好自己。现在,我们都需要看好两个人。就是这么简单。”
“那是因为你把拥有孪生妹妹当成一种负担。你太偏执了。”
“而你太天真任性了。”
“这就是你下来造访这里的原因吗?”他起身打开门时,我问他,“因为你无法信任议会里的任何人?”
“如果那样的话,意味着我能信任你。”他边说边把门在身后关上。我听到钥匙在锁孔里上锁的声音。
*
根据我的计算,距离我上次看到天空至少已过去了一年时间。生活在由这人造光线点亮的世界里,连我的梦境都发生了变化,白天的幻象也一样。在我刚开始有自由岛的幻象时,我不知道这是否仅仅是一种空想,以减轻自己身处囚室的恐惧感。
一些新的模糊幻象开始闯入我的生活,很长时间以来,我都认为它们可能只不过是病态的胡思乱想,是因为长期囚禁造成的恐惧感已经深入我的梦境。随着在看护室禁闭的日子一天天增多,我开始越发不信任自己的理智。但我在幻象中看到的东西太过陌生,每次也过于一致,又让我无法相信这是我自己凭空想出来的。那些细节如此生动,让我确信它们并非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一排排玻璃水缸放置在基座上,橡胶封圈灰尘累累。水缸上方密布着电线和面板,每个面板上都装点着红色或绿色的指示灯。肉色的橡胶管子从每个水缸上冒出来。
我如何能虚构这样的景象,就连我自己也无法解释那是什么。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属于禁忌,就像囚室里发光的玻璃灯泡一样。围绕水缸的那些管子和电线,与大爆炸之前的传说相符,都是关于电的魔法。那些指示灯发出的光,跟我囚室里的灯光一样,并非自然的光线。每盏灯都是一个纯色的圆点,既不闪烁,也不散发热量。这肯定是个机器,但是用来干什么的呢?它比人们私下传说的大爆炸之前的故事更加凌乱,也更让人惊奇,让我不得不信。电线和管子乱成一团,临时拼凑在一起。但作为一个整体,这些连线、灯光和水缸有规律地结合起来,显得如此巨大,如此复杂,不禁让人为之感叹,同时也让我感到战栗不安。
一开始,我在幻象中只看到这些水缸。后来,我看到在缸中漂浮的躯体,悬在黏稠的液体之上,好像让一切都缓慢下来,甚至连头发的波动都了无生气。在每个下垂的嘴角边,都伸出一根管子。它们的眼睛是最恐怖的。大部分躯体的眼睛都是闭着的,少数几只睁开的眼睛中,眼神空洞洞的,完全没有任何感情。这些都是人的遗体。我想起在我抱怨囚室时,扎克说过的话:除了这间囚室之外,我们还有更残忍的方法对付你,你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