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紧绷而僵硬。
“她曾是个有力量的女子,”他继续说:“非仅不是一般的女巫或调配药师,而是拥有技艺和法术,善于运用她的技艺创造美,实在是个足以自豪的可敬女子。她过去的生命曾经如此,可惜全都浪费了。”他突然掉转头,步入树间甬道,站在一棵树干旁边,背对亚刃。
亚刃独自站在酷热、树影斑驳的阳光下等候。他深知,雀鹰不好拿自己的情绪烦扰他,他实在也不晓得该做什么或说什么才好。不过,他的心完全向着他的同伴。这并非只是初见时那种多情的热心和敬慕,而是痛苦地宛若由心底深处拉出一条连结,编造了一个无法拆解的维系。他可以感觉,当下这份爱里有种慈悲——少了那慈悲,这份爱就不够纯粹、不够完全,也不会持久。
不久,雀鹰穿过树园的绿荫走回来。两人都未发一语,肩并肩继续走。这时已经很热了,昨夜的雨水已干,尘上在他们脚下扬起。今天上午,亚刃好像受梦境影响,心中起过乏味沮丧之感;现在,忽儿晒太阳、忽儿走树荫,他倒感觉趣味横生。而且,不用深思目标何在地徒步行走,也很享受。
事实也是这样,因为他们真的没达成什么目标。下午时间只是耗在:先与关心染料矿砂的人交谈,继而为几小块人家所谓的艾摩矿石议价。拖着步伐,傍晚的阳光落在头上和颈背,两人相偕走回叟撒拉时,雀鹰表示意见说:“这根本就是孔雀石嘛。不过,我怀疑叟撒拉的人是不是就分得出差异。”
“这里的人好奇怪,”亚刃说:“他们不管什么事都无法分别差异,真是奇怪。就如昨天一个村民对村长说的:‘你不会晓得真的靛蓝与蓝土的不同’……他们一个个抱怨时机不好,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时机不好。他们说产品伪冒不实,却不知改进。他们甚至不晓得工匠与巫师不同,也不知道工艺和巫艺不一样。他们头脑里简直没有颜色的界线分野。在他们看起来,万事万物一样,都是灰的。”
“嗳。”法师如在深思,但依旧大步前进。他的头低垂在两肩之间,状似老鹰。虽然他个子矮,但步伐大。“他们所缺的,是什么?”
亚刃毫不迟疑回答:“生命的欢欣。”
“嗳。”雀鹰再应道。他接受亚刃的陈述,并陷入深思。好大一会儿才说:“真高兴你替我思考,孩子……我实在累了,脑筋不济。打从今天早晨起,打从跟那位名叫阿卡兰的妇人谈话起,我心里就一直很难受。我不喜欢虚掷及破坏。我不喜欢有敌人。假如偏不巧得有个敌人,我也不想去追查、去寻找,去与他相会……不管是谁,倘若不得不四处寻访,报偿应该是可喜的宝物,而不是可憎的东西。”
“您是指敌人吗,大师?”亚刃说。
雀鹰点头。
“那妇人讲到那个‘大人’,那个‘黑影之王’时——”
雀鹰又点头。“我猜没错,”他说:“我猜,我们要找寻的究竟,不只是一个所在,也是一个人。正在这岛屿散播的,是邪恶,邪恶,它使岛上的工艺和骄傲尽失,这真是悲惨的浪费。只有邪恶意志才达得到这种效果。可是,它却不只使这里屈服,也不是只让阿卡兰或洛拔那瑞屈服而已。我们所寻查的轨迹,是零星碎片合成的轨迹,这就好比我们追赶一辆运货车下山,结果眼睁睁看它引发一场雪崩。”
“那个——阿卡兰——她能不能提供更多有关那个敌人的资料,比如他是什么人,在哪里,或者说——他到底是人、是鬼、还是别的?”
“孩子,现在还不行。”法师虽然轻柔回答,但声音颇为凄楚。“她本来可以提供,这倒不用怀疑。她虽然疯了,仍有巫力。她的疯狂其实就是她的巫力,但我却不能硬要她回答我,她已经够痛苦了。”
他继续前行,低头垂肩,宛如他也正承受痛苦而亟欲躲避。
亚刃听见背后有慌慌张张的跑步声,回头一瞧。有个男人在追他们,虽然距离仍远,但正快速赶上来。西下的太阳光线中,可见尘土飞扬,那人刚硬的长发刚好形成一个红光环,狭长的身影在树园甬道及树干间一路蹦跳而来,看起来挺古怪。“嘿!”他喊道:“停一停!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他快步赶上来时,亚刃的手抬起来,举到他剑柄应该在的地方,接着举到那把遗失的刀子应该在的位置,最后握成拳头,这些动作都在半秒内做完。他横起脸,向前一步。那个宽肩男人比雀鹰足足高一个头,喘着气叫叫嚷嚷,目光狂野,是个疯子。“我找到了!”他一直这么说。
亚刃想用严厉的威胁口吻和态度,先声夺人凌驾他,便说:“你想干什么?”
那男子想绕过他,去雀鹰面前,但亚刃再向他跨一步。
“你是洛拔那瑞的丝染师傅。”雀鹰说。
才不过短短一句话,那男人就中止了喘息,并松开握紧的拳头,眼神也平静了些,还点点头。亚刃觉得自己真笨,竟然想保护他的同伴,便知趣退后、让开。
“以前我是丝染师傅,”他说:“但现在我没办法染了。”说完,他先以怀疑的眼光注视雀鹰,接着竟露齿而笑。他摇摇他那颗红蓬蓬、而且覆了灰尘的头,说:“你把我娘的名字取走。害我不认得她了,而且她也不认得我。她依旧很爱我,但她不管我,她死了。”
亚刃心头一紧,但他望见雀鹰只是摇头好一阵子。“没有,没有,”他说:“她没死。”
“但她终究会死,终究会死。”
“嗳。这是存活的结果。”法师说。丝染师傅好像迷糊了一下,然后向雀鹰逼进,抓住他肩膀,低头看他。他动作太快,亚刃来不及制止,但毕竟已靠近,便听见那男人小声对雀鹰说:“我找到黑暗境域的洞了。那个大王站在那里,他看着黑暗,统治那个境域。他手上有个小烛火,他吹口气把它弄熄,然后再吹口气把它点燃!点燃了!”
雀鹰被抓着肩膀小声说话,一点也没有出手抵拒,只简单回问:“你见到那情景时,人在哪里?”
“床上。”
“做梦吗?”
“不是。”
“你越过那道墙了?”
“没有。”丝染师傅说着,突然清醒了,而且好像感到不自在。他松开法师,自己退后一步。“没有。我……我不知道那是哪里。我找到了,但我不晓得那是哪里。”
“我想知道的就是:那是哪里。”雀鹰说。
“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
“你有船。你是驾船来的,要继续航行,是要往西去吗?那就是方向,往那个方向去,就可以到他出来的地方。一定有个地方,一个在世间的地方,因为他是活的——他不是从那道墙跨过来的精灵或鬼魂,不是那样。除了灵魂以外,谁也不能带什么越过那道墙,但他有实体,是凡人的躯体。我看见已熄的火焰在黑暗中被他点燃,我看见了。”男人的面孔扭曲起来,在斜长的金红霞光中,看起来有一种疯狂之美。“我晓得他早已征服死亡,我就是知道。我为了知道,还放弃了巫艺。我以前是巫师唷!你也懂得巫术嘛,而且你也要去那里。带我一起去吧。”
同样的霞光映照在雀鹰脸上,但呈现的是一张坚定严冷的脸庞。“我是要去那里没错。”他说。
“让我跟你去吧!”
雀鹰略略点头。“我们开航时,如果你在码头,就让你去。”他仍和先前一样冷静。
丝染师傅又退后一步,然后站着看他,脸上的兴奋神色慢慢被阴霾整个笼罩,最后更由一种古怪沉重的表情取而代之,看起来好像理智的想法正在努力,想冲破一直困扰他的字词、感觉、视野等合成的乱团。最后,他一语不发转个身,循原路跑下街道,重新投入他刚才跑来,尘埃尚未落定的飞扬尘土中。亚刃长舒一口气。
雀鹰也叹口气,虽然他的心头好像没有轻松一点。“嗳,”他说:“奇异的路径要有奇异的向导。我们继续走吧。”
亚刃在他身侧跟随。“您不会带他跟我们一起走吧?”他问。
“那就看他了。”
亚刃心中闪过一道怒火,并暗想:“那也要看我呀。”但他嘴里没说什么,两人默默同行。
他们重返叟撒拉港口,没见到半点好脸色。像洛拔那瑞这样的小岛,谁做了什么事,立刻传遍全岛,人人皆知。无需怀疑,自有岛民见到他们半途转去丝染师傅的家,还见到他们在路上与那个疯子交谈。旅店主人接待他们没有好声气,他妻子则显得怕他们怕得要死。傍晚,村民又围坐在旅店屋檐下,大家的态度充分说明:他们不跟外地人闲聊,但自己人之间则尽力来点小聪明,彼此逗逗乐子。只可惜他们实在没有多少小聪明可以相互较量,所以很快就失去了欢乐气氛。大家久久无言,最后是村长对雀鹰说:“你有没有找到蓝矿石?”
“我找到了一些蓝矿石。”雀鹰礼貌回答。
“一定是萨普利告诉你去哪儿找的。”
其它村民一听这个嘲讽杰作,一致哈哈哈瞎起哄。
“萨普利就是那个红发男子?”
“是那个疯子。你今天早上拜访过他娘。”
“我是去寻找巫师。”这位巫师说。
皮包骨男人座位最靠近雀鹰,他朝黑里吐口水,说:“找了做什么?”
“我以为可以发现我要寻找的究竟。”
“一般人都是为了丝绸才来洛拔那瑞,”村长说:“他们不会来这里找矿石,也不会来这里找魔法、找挥动手臂外加叽哩咕噜等等那些术士把戏。殷实百姓在这里安居,而且只干殷实活儿。”
“说得对,他说得对。”其它人众口齐声。
“所以我们不希望与我们不同的人到这岛上来。外地人来这里,只会到处窥探,打听我们的商情。”
“说得对,他说得对。”又是众口齐声。
“要是能碰到不疯的术士,我们自会安排他到染工坊去干正经事。偏偏他们都不晓得怎么干正经事。”
“要是有正经事可做,他们可能会做。”雀鹰说:“你们的染工坊都闹空城,树园也没人照料,仓库的丝绸都是很多年前纺织的。你们洛拔那瑞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我们照料自己的事业。”村长冲口道,但那个皮包骨男人激动地插嘴说:“告诉我们,为什么商船都不来?霍特镇的人都干什么去了?是因为我们的产品差吗?——”他的话被大家生气地否定。现场叫嚷成一团,甚至激动得站起来跳脚。村长挥拳到雀鹰脸上,另一村民拔出刀子。大伙儿的情绪已呈狂乱激忿。亚刃立刻起身,望向雀鹰,期待他会突然站起来发射法术光,用他的力量把众人变成哑口不能言。但他没有,依旧坐着,看看这个人、看看那个人,静听大家的威吓。慢慢地,村民安静下来,正如刚才无法继续欢乐一样,现在也无法继续愤怒了。刀子入鞘,威吓转为讥嘲,并开始陆续散去,如同狗群打完狗架离开:有的大摇大摆,有的悄悄潜逃。
剩下他们两人时,雀鹰才起身,步入旅店,拿起门边的水坛喝了一大口水。“走吧,孩子,”他说:“我受够了。”
“去船上?”
“嗳。”他摆了两块商旅用的银两在窗棂上,付清住宿费用,拎起简便的衣物旅袋。亚刃疲倦想睡了,但他四下瞧瞧这家旅店的这个房间,窒闷阴森,都怪屋椽上那些骚动的蝙蝠。他想起昨天夜里在这房间内的情况,便心甘情愿跟随雀鹰离开了。
两人一同走下叟撒拉一条幽黑街道时,他想到,现在离开,准让那个疯子扑个空。谁知,他们来到港口时,那疯子已在码头等候。
“你来啦。”法师说:“要是想一起走,就上船吧。”
萨普利不发一语便步入船内,蹲在船桅边,宛如一条邋遢狗。亚刃见状抗议:“大师!”
雀鹰回头,两人在船上边的码头面对面。
“他们这岛上的人都疯了,我以为您可没疯,为什么带他走呢?”
“让他当向导呀。”
“向导?去找更多疯子吗?还是想要淹死、想要背后被捅一刀?”
“是去找死没错,至于遵循哪条路,我倒不晓得。”
亚刃语带忿怼,而雀鹰虽然平静回答,声音却有股烈劲。亚刃不惯被人质疑,但自从下午正路上曾想对付这个疯子,以期保护大法师开始,他就明白,他的保护多么没有效用、多么没有必要。这一来,他不但感觉辛酸,而早上那股忠心奉献的激昂之情,也因而糟蹋、虚掷了。他不能保护雀鹰,他不容许做任何决定还不打紧;他甚至也不能,或者也不容许了解这次追寻的性质。他只不过被当成小孩,拉来参与这项追寻罢了。但他不是小孩啊。
“大师,我不跟您争论,”他尽可能冷静地说话:“但这……这实在没有道理呀!”
“这的确是用全部道理都讲不通。我们要去的地方,‘道理’不会带我们去。那么,你要来,还是不来?”
泪水与忿怒迸进亚刃眼里。“我说过我愿与您同行,为您效劳。我不食言。”
“那就好,”法师淡然道,而且好像意欲转身离开,但他又一次面向亚刃。“我需要你,亚刃,你也需要我。为什么你需要我,让我现在告诉你。我相信,我们要去的这条路,就是你要走的路。理由倒不在于服从或忠诚之类的事,而是因为在你见到我之前,在你涉足柔克学院之前,在你由英拉德岛出航之前,它就已摆明是你要走的路了。现在你已经不能回头了。”
他的声音没有变柔和,亚刃也以同样的淡然口气回答:“我为什么要回头?又没有船,而且是在世界的这个边缘上?”
“这是世界边缘?不,世界边缘还远得很。我们恐怕一辈子都到不了。”
亚刃点了一下头,倏忽飞旋进船。
雀鹰解缆,并为船帆注入轻风。
一离开洛拔那瑞幽隐而空荡的码头,清爽的空气即由深黑的北方飘来。月亮在他们前方光洁的海面抛洒银光,但是他们的船只沿海岸转南航行时,月亮在他们左侧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