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经历生死关头,需要睡眠。”首领说,“你先回那艘‘星辰浮筏’,等我的消息。”他说着,站起来。虽然他对自己的身分很清楚,但显然对亚刃的身分不十分有把握,所以不晓得应该与他平起平坐,还是拿他当孩子对待。就此次情况而言,亚刃比较喜欢后者,所以对首领打算先退也不以为意。可是接着他却碰到个难题:浮筏都漂走了,只见两浮筏间丝缎般的海水波纹展开,足足有一百码。
那位“开阔海子孙”的首领,再度开口对亚刃说话——简洁有力。“游泳。”他说。
亚刃小心翼翼下水,海水的清凉让他一身被晒伤的皮肤很舒服。他游了过去,总算把自己拖到另一艘浮筏上。爬上去之后,发现筏上有五、六个小孩和少年少女,正不掩兴味地瞧着他。一个非常小的女孩说:“你游泳真像鱼钩上的鱼。”
“应该怎么游才对呢?”亚刃有点自尊受伤,但仍然礼貌地问。事实上,他也不可能对这么小的人类同胞无礼。那小女孩如同一个经过磨光的桃花心木小雕像,精巧而脆弱。“像这样呀!”她大声说着,立刻像一只小海豹般投入亮花花的海水。过了很久,在不可置信的距离处,才瞧见她黑色服贴的头浮出水面,并听见她拉开嗓门大声招呼。
“来呀!”一个男孩这么说。他的年纪可能与亚刃相仿,但身高和体型看起来都不超过一般十二岁的男孩。他表情严肃,整个背部是一只蓝色螃蟹的刺青。他一投水,其它人也跟着投水,连三岁的小孩也一致行动。情势所趋,亚刃不得不投水。下海以后,他努力不制造水花。
“要像鳗鱼。”那男孩游到他肩膀旁边,这么说。
“要像海豚。”一个有着漂亮微笑的漂亮女孩这么说,而后消失在海水深处。
“要像我!”那个三岁小娃咭咭叫道,全身像瓶子般摇动着。
所以,那个傍晚直到天黑,以及漫长的金灿次日、以及再次日,亚刃都与星辰筏这些孩子游泳、聊天、工作。自从春分那天的清晨与雀鹰一同离开柔克岛以来,所有的经历要以这段体验最奇特,因为它与先前、与这次旅程、与他一辈子碰到的事,都全然无关——甚至与未来还没碰到的事更无关。夜晚睡觉,与其它人一同躺在星空下,他心想:“在这里,置身阳光、超越世界边缘、与海洋儿女相处,简直好比死了一般,是在经历死后的生命……”入睡前,他会朝南方远处天空寻找那颗黄星与那个“终结符文”的形状,他每次都能看见戈巴登星,以及较小与较大两个三角形,但现在,那颗黄星升得晚,而且不等到整个形状突出在海平线之上,他也没办法定睛一直看。这些浮筏日夜向南漂,但海上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因为恒常变动不居的海洋,一直没有更换。五月的暴雷雨过去了。夜里,星空灿亮;白天,阳光普照。
他明白,这些人的生活不可能总是这样子如梦似幻,自自在在。他问起冬天的情形,他们说,冬天长久下雨,海浪汹涌,所以浮筏各自散开,不管白天黑夜,都在灰茫与黑暗中浮沉,周复一周。去年冬天,暴风雨持续一整个月,他们见到“雷云般”的巨浪。他们这么形容大浪,因为他们根本没见过丘陵。当时,从一波巨浪的脊背,可以看到下一波巨浪在数哩之外,声势浩大地涌来。浮筏能在那种大海行驶吗?他问。他们说可以,但并非每次都行。春天聚集到巴乐纯碇泽时,会有两艘、或三艘、或六艘……不见踪影。
他们成婚早。那名根据自己的名字“蓝蟹”在背部做了蓝蟹刺青的男孩,与那名叫“信天翁”的漂亮女孩是夫妻。男孩才十七岁,女孩还小两岁。浮筏族人之间,这样的婚姻很多。浮筏上有很多婴孩,或爬行、或学步,他们都用长带子绑在中央棚子的四根柱子上,碰到白天天热时,就爬进棚子,大伙儿扭挤着睡觉。年长孩子照料年幼孩子,成年男女则分担所有工作,大家轮流负责采收大片棕叶海藻。棕叶海藻的长度有八十至一百呎,叶缘很像羊齿植物。大伙儿合作把这种海底植物捣成布,并利用它的粗纤维编成绳子和网子。他们的工作还有钓鱼、晒鱼干,以及把鲸鱼牙磨成各种工具等等。但他们总是有时间游泳、闲聊,而且从没有什么时候非把工作做完不可。他们没有时辰区隔,只有“日”、“夜”之分。度过几个这种日夜之后,亚刃感觉他好像在浮筏住了数不清的日子,而欧贝侯岛变成梦,那个梦后面是其它比较模糊的梦。他还感觉,他曾经住过陆地,曾经是英拉德岛王子的那段经验,是在另一个世界。
等他终于被召去首领浮筏时,雀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现在你又像那个我在涌泉庭见到的亚刃了,光鲜如同一只金色海豹。这里适合你,孩子。”
“嗳,大师。”
“但,这是哪里呀?我们远离了所有地方,已经航行到超过地图以外……很久以前,我曾听人谈起浮筏人,当时认为那只是南陲的众多传说之一,是个没有实质的幻想。想不到我们是被这个幻想所解救,我们的性命是被一个神话挽回的。”
他微笑着说话,宛如他也分享了夏夜在这里度过的、无限自在的生活。但他的脸是憔悴的,眼里也有一抹尚未获得光照的黑暗。亚刃瞧在眼里,面对它。
“我辜负了——”亚刃欲言又止。“我辜负了您对我的信赖。”
“怎么说,亚刃?”
“在欧贝侯岛那里,您一度需要我,您受伤,需要我协助,但我什么也没做。船在漂,我随她漂。您在痛苦当中,我却什么也没为您做。我曾看见陆地,我看见陆地了,但根本没有试着掉转船只方向——”
“静一静,孩子。”法师语气非常坚定,亚刃只能顺从。不久,法师便说:“告诉我,你那个时候都想些什么。”
“什么也不想,大师。完全没有想法!只觉得做什么都徒然。我认为您的巫艺丧失了——不,当时我认为您根本就从来没有巫艺,您是骗我的。”亚刃脸上涌出热汗,而且他必须勉强自己,才能出声讲话,但他继续说:“我那时候怕您,我担心死亡,担心透了,看也不敢看您,因为您可能就要死去了。当时脑子里,什么事也想不起来,只剩一件:假如能够,是不是可以为自己找到一个免死的途径。然而,在任何时刻,生命都是一直流逝,仿佛有个伤口,鲜血汩汩,就像您当时的情形一样。我那时觉得一切都是如此,却没采取任何行动。我什么也不做,只想躲避死亡的恐惧。”
他住了口。毕竟,道出实情是教人难受的,但让他住口的倒不是羞愧,而是恐惧——相同的那份恐惧。他现在总算明白,这段海上的平静生活、这些浮筏上的阳光,为什么让他感觉好像来生或梦境,很不真实,这是因为他衷心明白,真实是虚空的,它们没有生命、温度、色泽、声音,而且是——没有意义,也没有高度或深度。海上、及肉眼所见的形式、光照、色彩,尽管是一流的表演,但仍只不过是诸多幻象在肤浅的空洞中嬉玩罢了。
幻象一过去,就只留下无形与冰冷,此外一无所有。
雀鹰专注看他,但亚刃低头躲开凝视。意外的是,他心里有个“勇气”的微声在发言——也可能是“嘲弄”的微声吧,总之是傲岸无情的发言:“懦夫!懦夫!你连这也要抛弃吗?”
他于是努力勉强意志,抬起眼睛迎视他同伴的双目。
雀鹰伸手拉起亚刃一只手,紧紧一握。所以,两人的目光与血肉都有了接触。
“黎白南,”雀鹰以前从没叫过亚刃的真名,亚刃也不曾告诉他,但雀鹰这时却这么叫唤。“黎白南,这名字是正确的,而且就是你的名字。世上没有安全,没有尽头。人必须在寂静中,才能听见世界的声音。必须在黑暗中,才能看见星星。若要跳舞,永远要在虚空处、要在恐怖的深渊之上,才算舞蹈。”
亚刃很想挣脱,但法师不放手。“我辜负您了,”亚刃说:“而且以后还会再辜负,因为我力气不够!”
“你力气十足。”雀鹰的声音好像柔和了些,但在亚刃个人的羞愧深处,那份相同的严酷依旧现身挖苦他。“凡你爱的,你会继续爱下去。凡你正在进行的,你会一直做下去。你是大家依靠的对象,倘若你还没理解这一点,也不足为怪,毕竟你才用十七年的时间来理解而已。可是黎白南,你仔细想想:拒斥死亡就是拒斥生命。”
“但先前我就是跟着在寻找死亡呀!”亚刃抬头盯住雀鹰。“像萨普利——”
“萨普利不是在寻找死亡,他寻找的是如何逃离死亡、逃离生命。他寻求安全:他惧怕死亡,想终结那份惧怕。”
“但,是有个途径没错,是有条超越死亡再回生的途径,超越死亡而回生,成为没有死亡的生命。那就是了——是他们寻找的。萨普利、贺尔,还有那些曾是巫师的人。那也是我们要找的。而您!尤其是您,您一定知道那途径——”
雀鹰仍然紧握亚刃的手。“我不知道,”他说:“真的,我清楚那些人自以为在寻找什么,但我知道那是谎言。亚刃,听我说,你会死,你不会永远活着,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物会永存不朽。但唯有我们,才得以认识这件事实。这是一份厚礼:‘我’这份礼。因为我们所拥有的,我们心知必然会失去,也甘愿放弃……那个‘我’是我们的折磨、荣耀和人性,它不会持续永存。它会变化、会消失,像大海的一道波浪。你会为了拯救一道波浪、为了挽救你自己,而叫大海静止、潮水歇息吗?你会为了图求长久的安稳,而放弃双手的技艺、心灵的热情、日升日落的光芒吗?这永恒的安稳,就是在瓦梭岛、在洛拔那瑞或其它地方的那些人要找的。他们一听,就听到那讯息:否认生命,就可以永远拒绝生与死!我却没听到,亚刃,那是因为我不愿听。我不会采取这绝望的提议。我盲聋若此,你成了我的向导,你的纯真、勇气、鲁莽、忠诚等等,正在都是我的向导,是我派往黑暗当先导的孩子。我跟随的,是你的恐惧与痛苦。你一直觉得我对你太严厉,其实你还没体会到什么叫严厉。我利用你的爱,如同点燃一支烛,燃烧那份爱以照亮前进的脚步。我们必须继续这样走下去,我们必须继续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海洋干涸、欢悦干涸,走到你那凡躯之恐惧把你拉去的所在。”
“那是哪里,大师?”
“我不知道。”
“我没办法带你去那里,但我愿意跟你一起走。”
法师凝视亚刃的目光,沉郁深远。
“但是,如果我又失败,又背叛你——”
“我信任你,莫瑞德之子。”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
在他们头顶上方,雕刻的偶像背衬蔚蓝的南方天空,很轻很轻地摇摆,这些偶像有海豚、收翼的海鸥、还有人脸——人脸上那双凝望的眼睛是贝壳做的。
雀鹰站起来,由于伤口离完全疗愈还差得远,所以动作不灵活。“我坐累了,”他说:“老是不动的话,会长胖。”说着,他开始在浮筏上踱步。亚刃陪他一起踱步,两人边走边谈。亚刃告诉雀鹰自己这几天的生活情形,还提到他认识的浮筏人朋友。这时的雀鹰,不安的成分大于持有的力气,而那点力气,也很快就用尽了。有个女孩在“大王群之屋”后面一架编织机前编织藻叶。雀鹰停在女孩旁边,请她帮忙去找首领来。之后便先回休息的棚子。浮筏人首领来到棚子,礼貌地问候。法师也还以礼貌问候,三人一同在棚内海豹皮毯子上坐下。
“我已经思考过您告诉我的那些事,”首领和缓庄重地先发话。“也就是,为什么人类想从死亡重返他们自己的身体,而且在寻求过程中忘了敬拜诸神,也忽略了自己的身体,最后导致发疯。这实在是一件邪恶的事,也是极愚蠢的行为。此外我思考的是,这种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与其它人类一无瓜葛,不论是他们的土地、他们的方式、他们的生产、他们的破坏,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在这片海域生存,我们的生命就是海的生命。我们既不希望保存它们、也不想失去它们。疯狂不会在这里出现。我们不登岸上陆,陆上的人也不来我们这儿。我年轻时,去长砂丘岛伐木以搭造浮筏及过冬用的棚屋时,偶尔会与乘船到长砂丘岛的人讲讲话。秋天时,我们也常看见有船跟随灰鲸的游踪,从欧侯岛和威外岛(他是这么称欧贝候岛和威勒吉岛)来。那些人也常远远跟着我们的浮筏,因为我们晓得‘大王群’在这海域的行进路线及相会处所。但那是我仅有与陆地人往来的经验。如今他们都不来这里了。也许是他们都发疯并互相战斗的关系吧。两年前,从长砂丘岛向北方的威外岛看过去,我们曾见到大规模焚烧的浓烟,持续三天。要是陆地人真的在打斗焚烧,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是开阔海的子孙,我们过的是海洋生活。”
“可是,这次见到陆地人的船只漂浮,你却主动解围。”法师说。
“当时,我们有些族人说,那样做不智,他们想让那条船一直漂到大海尽头。”首领高越冷静的声音回答。
“您与那些族人看法不同。”
“对。我当时说,虽然他们是陆地人,但我们得帮助他们。最后就那么做了。但您此行的任务,我们没什么兴趣。陆地人当中有人疯了,陆地人必须自己处理。我们只追随‘大王群’的路径,关于您的追寻,我们帮不上忙。您想在这里待多久,我们都欢迎。再过几天就是长舞节,长舞节过后,我们就会跟随东洋流,向北方去;等到夏天尽时,洋流会再带我们回到长砂丘岛附近的海域。您如果要跟我们走,很好;如果要驾您的船离开,也很好。”
法师向他道谢,首领起身离开,瘦小的身形硬朗如苍鹭。棚内只剩雀鹰与亚刃两人。
“‘纯真’不具备抵挡邪恶的力气,”雀鹰说着,有点苦笑。“但它有力气行善……我们就与他们相处一阵子吧,等我不这么虚弱再说。”
“明智的决定。”亚刃道。雀鹰身体的脆弱让他震惊,也让他动容,他决心保护这男人不受自身精力与急迫所害,坚持至少等他疼痛解除,才继续上路。
法师看亚刃一眼,似乎有点被他的赞辞吓到。
“他们心地好,”亚刃没注意雀鹰的眼光,又接口道:“他们好像完全没有在霍特镇或别的岛屿所见到的那些灵魂病。可能没有一个岛屿会像这些化外之民这样帮助我们、热诚接待我们。”
“你的想法很可能没错。”
“他们生活这么愉快,夏天……”
“的确。不过,一辈子吃冷鱼,而且永远见不到梨树开花、尝不到流泉的滋味,总会感到乏味吧。”
亚刃于是返回星辰筏,与其它年轻人一同工作、游泳、晒太阳。傍晚凉快时则与雀鹰聊天,然后在星空下安睡。日子渐渐到了夏至前夕的长舞节,这整批浮筏在开阔海的洋流中,慢慢向北漂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