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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骨(2 / 2)

他将三颗新蛋与橱柜里的一颗旧蛋煮熟,与四颗苹果、一囊浸过树脂的酒,一起放入腰袋,以防必须整晚在外。他带着关节痛,披上厚重斗篷,拾起巫杖,命炉火熄灭,离开。

他早已不养母牛。他站住,望向鸡圈,思索。狐狸近来常造访果园,但如果他不回来,鸡群就得自行觅食,它们也得像别人一样冒险。他微微打开栅栏。虽然只剩迷蒙细雨,鸡群仍在鸡舍屋顶下紧缩成一团,郁郁寡欢。国王整个早晨都还未啼叫。

“你们有什么要跟我说吗?”杜藻问。

他最爱的褐布卡晃晃身子,说了几次自己的真名。别的鸡都没说话。

“好吧,保重。我在满月夜里看到过狐狸。”杜藻语毕,继续上路。

他一面走,一面思索,努力思索、细细回想。他尽力回想师傅在很久以前说过的事。奇事,奇异到他无法分辨是否为真正的巫术,或是如柔克人所说,仅是女巫把戏。都是他在柔克没听过的事,也从未在柔克论及——也许害怕师傅会鄙视他认真看待这类事物,也许是知道他们无法了解;因为这些是弓忒的事物、弓忒的真相,这些事甚至没写入阿珥德手中的智典,此书由佩若高岛的伟大法师安纳司开始流传,句句口耳相传,是家传实学。

“如果你需要详读大山,”师傅告诉他,“就去赛梅尔牧场顶端的黑池。从那里可以看到路。你得找到中心,看要从哪里进去。”

“进去?”男孩杜藻悄声问。

“你在外面能做什么?”

杜藻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问:“怎么进去?”

“像这样。”阿珥德修长手臂伸直高举,开始念诵杜藻日后才明白的变换宏深大法。阿珥德扭曲咒文读音——所有巫术导师都必须如此,否则咒文会开始运行,杜藻知道正确聆听与记忆的诀窍。阿珥德说完后,杜藻在脑海中默诵这些文字,半比划着随同而来的奇特笨拙手势。突然,他的手停下。

“但是这不能解除!”他说出声。

阿珥德点点头:“这无法撤回。”

杜藻明白没有不能撤回的变换、没有不能解除的咒文——松绑咒词例外,那只能说一次。

“但为什么……”

“因为必要。”阿珥德说。

杜藻知道这时要求解释只是白费功夫。这咒文不可能经常需要念诵,非得使用的机率也十分低微。他让这可怖咒文深陷脑海,埋藏在千百个有用、美丽或启迪的魔法及诵咒下,在所有柔克智识、律条,在所有阿珥德传承的书本智慧下。粗陋、畸形、无用的咒语,在他脑海深暗处潜躺六十年,仿如灯火通明、充满珍宝与子孙的大宅下,地窖底一块早遭人遗忘的基石。

大雨停歇,但白雾依然隐藏山峰,片片白云在高耸林间穿梭漂浮。虽然杜藻不似缄默是个不知疲累的健行者,情愿毕生在弓忒山林间漫游,但依然是锐亚白子弟,对附近路径了然于胸。他在利希之井走捷径,午前便来到赛梅尔高山牧地的山边平台。山下一哩外,沐浴阳光下的农庄,立于山的背风面,羊群如云影移行。弓忒港与海湾隐藏于陡峭纠结的山峦后,山峦下是城中内陆。

杜藻在四周漫步稍时,才发现他认定是黑池的地点。那里十分狭小,半是稀泥与芦苇,有条模糊小径通往水边,已为沼泽所覆,除了羊蹄,杳无人迹。池水虽然荡漾于晴空下,远离泥煤土层,却非常深暗。他沿羊蹄小道前行,脚在泥泞中打滑,他想避免跌跤,却扭伤脚踝。他咆哮出声,静立水边,弯腰按摩脚踝,倾听。

万籁俱寂。

无风声。无鸟鸣。无远处传来的牛、羊、人声。整座岛仿佛都寂静下来,甚至没有苍蝇嗡嗡作响。

他看着暗黑池水。毫无倒影。

他不情不愿,向前一步,赤脚光腿。一个时辰前,太阳露面,他便已将斗篷卷好收入背包。芦苇拨搔他的腿,脚下湿泥松软深陷,芦苇根脉交缠遍布。他半声不响,缓缓朝池中移动,仅激起轻缓细小的涟漪。池水一直很浅,他直到谨慎脚步探不到底,才停住。

水面哆嗦。他先在大腿上感到一阵毛皮搔触般拍打,然后看到遍布池面的颤抖。不是他引起的圆形涟漪,那早已消逝;而是一片皱折、一种崎岖、一阵颤动,一次,又一次。

“哪里?”他悄声问,继而以没有其他语言的万物均能了解的语言,说出那词。

只有沉默。接着一条鱼从黑暗晃动的水里跃出,体色白灰,长如巴掌,跳起时以微小清晰的声音,用同样语言喊出:“亚夫德!”

老巫师站立。他回想自己尽知的弓忒真名,将每片山坡、悬崖、幽谷收入脑海,一瞬间就看到亚夫德在何方。那是山脊分裂之处,就在离弓忒港不远的内陆,深埋在城上扎结山峦内。那正是断层。一场以那里为震央的地震,可以摇散整座城市,引来山崩、浪啸,将海湾两侧悬崖像拍手般闭合。杜藻如池水般全身哆嗦、战栗。

他转身往岸边走去,急急忙忙,不在意足落何处,也不在乎哗啦声与沉重呼吸是否打破沉默。他步履蹒跚走回小径,穿过芦苇丛,直到踏上干燥陆地与粗硬短草,听见蚊蚋蟋蟀的嗡鸣,才重重坐倒在地,双腿发抖。

“不行。”他说,以赫语自言自语,“我做不来。”又接着说,“我一个人做不来。”

他心情纷乱,决心呼唤缄默时,竟想不起咒语开头,那咒语他记了六十年!待他以为想起时,反而念出召唤咒,等咒语生效,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好事,赶紧停下,一字一字解除咒语。

他拔起一把草,抹在双脚双腿的烂泥上。泥巴还没干,反而抹得皮肤到处都是。“我痛恨泥巴。”他悄声道。然后咬紧牙关,不再设法把腿擦干净。“泥土啊,泥土。”他说,温柔拍抚自己坐的地面。然后,非常缓慢,非常仔细,开始念诵呼唤咒。

通往弓忒港繁忙码头的街道上,巫师欧吉安突然停下步伐。他身旁的船长继续向前几步,才转身看到欧吉安对着空气说话。

“师傅,我当然会去!”欧吉安说,稍停顿后,又问:“多快?”他随即以某种船长听不懂的语言,对空气说了几句话,比出一个手势,令周围天色突然转暗片刻。

“船长,很抱歉,我必须稍后再为你的船帆施咒。即将发生地震,我必须警告全城。请告诉那边所有能航行的船只,立刻朝外海航行。远离雄武双崖!祝你好运。”欧吉安转身跑向街道,头发粗灰的高壮男子如今像牡鹿般奔跑。

弓忒港位于陡峭海岸间一条狭长海湾的最底端,面海入口在两块大岬角间,为海港之门,称雄武双崖,双崖相距不及百呎。弓忒港百姓免受海盗侵扰,但安全之处亦是危险所在:狭长海湾沿着地底一道断层,大张的颚口也可能闭合。

欧吉安尽力警告城内百姓,确认城门与港口的守卫皆尽力维持几条对外道路秩序,以防惊慌失措的人民壅塞而出事,之后,他将自己反锁在港口信号塔里,因为人人都想立刻找到他。他送出传像到山上赛梅尔牧地的黑池。

老师傅正坐在池畔草地上啃苹果,蛋壳碎片洒缀在腿边地上,腿上裹着渐干泥巴。他抬头看到欧吉安的传像,露出一道开怀甜美微笑。但他看起来老迈。他看起来从未如此老迈。欧吉安因忙碌,已一年多没见到他。欧吉安在弓忒港一向忙碌,忙着为领主和百姓工作,无暇到山边森林走走,或到锐亚白小屋中与赫雷同坐、倾听、沉淀。赫雷是个老人,如今近八十岁,他很害怕。他看见欧吉安而喜悦微笑,但他很害怕。

“我想我们要做的,”赫雷直截了当说道,“是设法不让断层过度滑落。你在海港之门,我在底端、在山里。你懂吗?两人合作。我们说不定办得到。我感觉它蓄势待发,你感觉到了吗?”

欧吉安摇头,让传像在赫雷附近草地上坐下,传像并未弯折它踏过或坐上的草茎。“我除了让城里惊慌失措、遣送船只出海湾之外,什么事都没做。”他说:“您感觉到什么?怎么感觉到的?”

这些是法师对法师的技术问题。赫雷迟疑,回答。

“这是我是跟阿珥德学的。”他说,再次停顿。

赫雷从未向欧吉安谈起他首位师傅,一个连在弓忒都毫无名气,可能还有恶名的术士。欧吉安只知道阿珥德从未去过柔克,是在佩若高岛接受训练,某种迷团或耻辱污蔑了这名字。虽然以巫师而言,赫雷颇为健谈,但在某些事上,他与顽石一样沉默。因此,尊重缄默的欧吉安,从未探问老师。

“这不是柔克魔法,”老人说,声音有点刻意平淡。“不过并不违反平衡。不会黏手。”

他一向用这个词形容邪恶行为、利己咒法、诅咒、黑魔法——“黏手的东西”。

一会儿,他遍寻词汇,继续说道:“泥土。石头。这是土魔法。古老,非常古老。与弓忒岛一样古老。”

“太古力吗?”欧吉安喃喃道。

赫雷说:“我不确定。”

“它会控制大地吗?”

“我想,比较像是进入大地,里面。”老人将苹果核和大片蛋壳埋入松软土中,再整整齐齐拍平。“我当然知道那些词,但我得边做边学。这就是大咒文麻烦的地方,不是吗?你只能边做边学,没机会练习。”他抬起头,“啊……来了!你感觉到了吗?”

欧吉安摇头。

“正在使劲儿。”赫雷说,手依旧不自觉轻拍地面,宛如轻拍一头受惊母牛。“我想快来了。孩子,你能维持海门大开吗?”

“告诉我您要做什么……”

但赫雷摇头。“不行。”他说:“没时间。你做不来。”无论他从大地或空中感受到什么,他愈来愈受其干扰。透过他,欧吉安也感受到那股聚集难忍的紧绷。

两人坐着互不交谈。危机过去,赫雷略微放松,甚至微笑:“我等会儿要做的,是非常古老的东西。真希望我以前好好想过,把它传给你。可是似乎有点粗陋,不够灵活……她没说她从哪儿学来的。当然是从这里……毕竟,知识有很多种。”

“她?”

“阿珥德。我师傅。”赫雷抬起头,脸上神情难解,或许有点促狭。“你不知道吧?没错,我想我没提过。我常想,她身为女人,对她的巫术有什么影响;或我身为男人,对我的巫术有什么影响……我觉得,重要的是,我们住在谁的屋子里、我们让谁进屋里来,这类事情……来了!又来了……”

赫雷突来的紧张僵直、紧绷脸孔及收束的表情,近似产妇子宫收缩时的容貌,欧吉安如此想,甚至开口问道:“您说‘在山里’是什么意思?”

痉挛过了,赫雷答:“在里面。在亚夫德。”他指向两人下方的群结山峦。“我会进去,想办法不让东西到处乱滑,嗯?我边做就边知道该怎么做,一定的。我想你也该回到自己体内了,情势愈来愈紧绷。”他再度停口,看来仿佛处于极大痛苦,而蜷曲、紧缩。他挣扎想站起。欧吉安不加思索,伸出手想帮他。

“没有用。”老巫师咧嘴笑,“你只是风和阳光。现在我要成为泥土石块。你最好去吧。别了,艾哈耳。嘴巴……嘴巴张开,一次就好,嗯?”

欧吉安顺从师命,返回弓忒港闷热、织锦的房间,进入自身。他听不懂老人的玩笑,直到转向窗户,看到长湾末端雄武双崖,颚口正准备咬合,他才明白。“我会的。”他说,开始进行。

“你看,我得做的,”老巫师说,还在和缄默说话,即使缄默不在身边,跟他说话也令人安心。“是到山里面,最里面,但不是像探矿术士那样,不只是滑进事物之间观察、品尝。要更深。完全进入。不是进入血管,而是骨头。好。”于是,赫雷在正午光亮下,独自站在高山牧地,摊开双臂,摆出开启所有宏大咒语的祝祷手势,开始念诵。

他念着阿珥德教他的词时,毫无动静。他那旧时女巫导师,有着苦涩嘴唇,手臂削长细瘦。当时扭曲念出的字词,如今依真貌念诵。

毫无动静。他还有时间痛惜阳光及海风,怀疑咒文、怀疑自己,之后,大地才在周围隆起,干燥、温暖、深暗。

在里面。他知道自己应加紧进行。大地之骨酸疼地渴望移动,他必须成为骨骼才能引导,但急不得。他正遭遇变换后的迷惘。他在全盛时期曾变过狐狸、公牛、蜻蜓,了解变换生命是何种感觉,但这次不同,这种缓慢扩长。我在扩大,他想。

他伸向亚夫德,伸向酸疼、痛楚。他逐渐靠近,感到西方传进一阵强大力量,仿佛缄默最后还是握住了他的手。透过这联系,他可以传送自己的力量、山的力量,加以协助。我没跟他说我不回去了,赫雷心想。这是他的赫语遗言、他最后的哀伤,因为他目前在山脉之骨。他知道火焰的动脉、硕大心脏的跳动。他知道该怎么办。他说的不是人类语言:“安静,放松。好了,好了。撑稳。对,好了。我们可以放松了。”

而他放松,他静止,他撑稳。石中石、土中土,在山中火热暗处。

岛民看到的是,他们的法师欧吉安独自站在码头边信号塔顶,街道在波浪中上下奔腾,石板路块崩裂而出,黏土砖墙仆成粉末,雄武双崖互倚呻吟。他们看到的是,欧吉安双手前伸、使劲、分离,悬崖也随之分离、直挺站立、不动如山。全城颤抖静立。遏止地震的是欧吉安。他们亲眼看见、亲口说出。

“当时师傅与我同在、他师傅与他同在。”众人称赞欧吉安时,他说道,“我能维持海门大开,是因为他定住大山。”众人称赞他谦逊,没聆听他的话。聆听是难得的天赋,人会自行塑造英雄。

城市再度恢复秩序,船舰尽皆返回,墙壁重新修建,欧吉安从赞美中逃离,进入弓忒港上方山陵。他找到那座怪异小山谷——人称修剪工之谷,创生语真名为亚夫德,一如欧吉安的真名是艾哈耳。他在那里整日四处行走,似乎在寻找什么。夜晚来临,他卧地,对地面说话:“您应该告诉我的。我还可以说再见。”接着他哭泣,眼泪滴在草茎间干燥尘土,形成点点稀泥,小小黏黏的泥点。

他就地而寝,与大地间不隔半张床垫或毯子。日出时分,他起身走上大路,前往锐亚白。他没进村庄,只经过,继续前行至孤立于其余屋舍之北,位于高陵起始点的屋子。房门开着。

最后一批豆子在藤蔓上长得硕大粗劣,包心菜日渐茁壮。三只母鸡绕过尘灰前院,咯咯啄食前来:一红、一褐、一白,灰色母鸡正在鸡舍孵蛋。没有小鸡,也不见公鸡的影子——赫雷都叫公鸡“国王”。国王死了,欧吉安想。也许此刻便有一只小鸡孵化,好取代它的地位。他认为他嗅到一丝狐狸气味,从屋后小果园里传来。

灰尘与落叶从敞开门口吹入,落在光滑木质地板上。他扫出灰尘与落叶,将赫雷的床垫及毯子放在太阳下透风。“我要在这里住一阵子。”他想:“这是间好屋子。”半晌,他又想:“我可能会养几只山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