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林间地上堆积的橡实通常用来喂养猪只。’
她在此地,心中经常空无思绪,满是森林,但这天,回忆清晰袭来。她想到象牙,想着她再也见不到他,不知他是否找到船载他回黑弗诺。他告诉她,他绝不回西池,唯一适合他的地方是大港、王城,威岛就算像索利亚般沉入深海,都与他无关。但她以挚爱心情想着威岛的道路田野。她想着旧伊芮亚村、伊芮亚山下沼泽填塞的小河,还有山上老宅。她想着冬夜里阿菊在厨房唱歌谣,用木屐击出节拍,还有老阿兔在葡萄园手持锋利小刀,告诉她如何将藤蔓修剪“到它的精气”;以及玫瑰,她的艾陶荻丝,悄声诵念咒文舒缓孩童断臂的疼痛。我已认识一些智者,她想。她的思绪瑟缩避开父亲,但叶片及树影的律动牵引出这段回忆。她看到他醉醺醺、大呼小叫;她感觉他刺探、怯颤的手在她身上;她看到他哭泣、呕吐、羞愧,哀伤自她体内升起、消散,宛如将手臂长长伸展后消退的疼痛。对她而言,他比素未谋面的母亲更无足轻重。
她伸展四肢,感觉身体在温暖中的适意,思绪飘回到象牙。她生命中没有渴望的对象。年轻巫师如此纤细、自负地初次策马前来时,她但愿自己想要他,但她不想也不能,于是她以为他受咒法保护。玫瑰对她解释过,巫师的咒法如何运作,“才不会进入你和他们心中,你看,因为这会拿走他们的力量,他们说的”。但象牙,可怜的象牙,也一向毫无保护。如果有人受到守贞咒的影响,那一定是她,因为他虽然迷人又英俊,但她除了喜欢之外,从未能对他产生热情,她唯一欲念只是学习他能教导她的事物。
她坐在大林深沉的寂静中探讨自己。鸟无啼啭,微风不起,树叶静垂。我中了咒法吗?我无性别、不完整、不是女性吗?她自问,看着自己赤裸强健的双臂,和衬衫领口下胸部柔软隆起的阴影。
她抬起头,看到白发番从一排深暗巨橡木中走出,穿过草地向她走来。
他在她面前驻足。她感觉自己脸红,脸庞及咽喉燃烧、晕眩,耳边嗡嗡作响。她寻求字句,什么话都好,好让他的注意力自她身上转移,但她一无所获。他在她附近坐下。她往下看,仿佛研究手边一片去年落叶的残梗。
我要什么?她自问,答案不以言语出现,而是穿透她身体与灵魂:火焰,更烈于此的火焰;飞翔,燃烧的飞翔……
她回过神,进入树下宁静空气。白发番坐在她身边,脸庞低垂,她想,他看起来多么瘦小轻盈,多么安静忧伤。无可恐惧。无害。
他转头看她。
“伊芮安,”他说:“你听到叶声了吗?”
微风再度拂动,她可以听到橡树间细小悄语。“一点点。”她说道。
“你听到字句了吗?”
“没有。”
她没有问,他也没有多说。他起身,她随他走上那条小径,早晚总会引领他们走出树林,来到绥尔波河与河獭之屋旁的空地。两人抵达时,已是午后近晚。他走到溪边,在溪流流出树林而尚未与支流汇集的河段,跪下饮水。她依样照做。接着,他坐在河岸凉爽的长草间,开口说话。
“我的卡耳格族人崇拜神祗。双生神、兄弟。那里的王也是神。但神之前或神之后,总是河流。山洞、石头、丘陵。树木。大地。大地暗处。”
“太古力。”伊芮安说道。
他点头。“那里,女子知晓太古力。这里也是,女巫。这知识不好……嗯?”
每当他说完听似陈述的句子后,在句尾加上那小小的询问语气“嗯?”或“哪?”时,都教她意外。她一语不发。
“黑暗不好,”形意师说:“嗯?”
伊芮安深吸一口气。两人坐在河边,她直视他双眼:“惟黑暗,成光明。”
“啊。”他说,别过头,不让她看到表情。
“我该走了。”她说:“我可以在大林行走,却不能住在那里。这不是我的……立足地。而且诵唱师傅说,我在这里就有危害。”
“我们皆因存在而危害。”形意师傅说道。
他如同平常,就地取材排出一个小图案:他正面前河岸的一小片沙地上,放下一枝叶梗、一片草叶、几颗小石子。他加以研究,重新排列。“现在我必须谈到害。”他说。
停顿良久后,他继续说道:“你知道一条龙将我们的雀鹰大人和少王从死亡之岸带回。然后,龙将雀鹰带回家,因为他力量已失,不再是法师。柔克师傅立刻齐聚一堂,推选新任大法师,就在此地,大林中,一如往昔。但不如往昔了。
“龙未到之前,召唤师傅也从死域返回,他可达死域,技艺能引领他。他在那儿,在越过石墙的那片国土,见到大人与少王。他说他们不会回来了。他说雀鹰大人要他回到我们身边,回到生界,告诉我们这消息。因此我们为大人哀悼。
“但那龙凯拉辛来了,载着活生生的他。
“我们站在柔克圆丘,看到大法师对黎白南王屈膝,召唤师傅也在场。然后,龙将我们的朋友载走时,召唤师傅颓倒。
“他宛如死人躺着,冰冷,心脏不跳,但他在呼吸。药草师傅用尽所有技艺,也无法唤醒他。‘他死了,’他说,‘气息永存,但他死了。’我们为他哀悼。然后,因为我们一阵惊慌,我的万物形意都诉说改变与危险,因此我们齐聚推选新任柔克护持,大法师,来引导我们。会议中,我们让少王取代召唤师傅的位置。对我们来说,他处于我们之间似乎正确。只有变换师傅起先反对,而后同意。
“但我们聚集,我们坐下,我们选不出来。我们这也说,那也说,但没有人提到名字。然后我……”他停顿片刻,“我族人称为‘艾度伐奴’的‘他息’,在我身上降临。语句降临,我便说出口。我说:‘哈玛·弓登!’……坷瑞卡墨瑞坷告诉他们,这句话在赫语便是‘弓忒女子’。但我回神后,却无法告诉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因此我们解散,却未选出大法师。
“王随即离开,风钥师傅与他同行。在王举行加冕前,他们前往弓忒寻找雀鹰大人,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弓忒女子’。嗯?但他们没见着他,只见到我的同胞,环之恬娜。她说,她不是他们要找的女子。他们谁都没找到,一无所获。黎白南判断此为尚未实现的预言。他在黑弗诺,将王冠置于自己头上。
“药草师傅,还有我,都断定召唤师傅已死。我们以为他吸吐气息是他技艺中的咒语残留下来的,是某种我们不了解的咒语,就像蛇知道如何在死后多时依然维持心跳的咒语。虽然埋葬仍在呼吸的尸体很可怕,但他身体冰冷,血液停止流动,魂魄也已出窍。那更可怕。所以我们准备将他下葬。然后,正当他躺在坟墓旁,他眼睛张开,移动,说话。他说:‘我将自己再度召唤回生,以完成必成之事。’”
形意师嗓音渐粗,突然以手掌抚散石子组成的小图案。
“所以,风钥师傅自加冕典礼返回时,我们又是九人。但是分歧。因为召唤师傅说我们必须再次聚会,选出大法师。王在我们之间没有立足地,他说。还有‘弓忒女子’,无论她是谁,在柔克男子间也没有立足地。嗯?风钥师傅、诵唱师傅、变换师傅、手师傅都说他说得对。而因为黎白南王是自死域返回的人,应验了预言,所以他们说,大法师也将是自死域返回的人。”
“可是……”伊芮安说,又住口不语。
片刻后,形意师傅说:“召唤,那种技艺,你知道,很可怕。一向危险。这里。”他抬头望向树木碧金色暗处,“这里没有召唤。没有越过墙带回东西。没有墙。”
他的脸是战士的脸,但望入树林时,脸却软化、渴望。
“所以,”他说:“他把你作为我们聚会的理由。但我不会去宏轩馆。我不愿受人召唤。”
“他不会来这里吗?”
“我想他不会在大林间行走。也不会在柔克圆丘。圆丘上,万物且如原形。”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有问,一心想着:“你说,他把我作为你们聚会的理由。”
“是啊。需要九位法师来遣散一名女子。”他鲜少微笑,微笑时却快速猛悍。“我们要聚会以维护柔克律条。也藉以推选大法师。”
“如果我走了……”她看到他摇头,“我可以去找名字师傅……”
“你在这里比较安全。”
为害的念头困扰她,但危险的念头未曾进入她思绪,她无法理解。“我不会有事。”她说:“所以名字师傅,还有你……还有守门师傅……”
“……不希望索理安成为大法师。药草师傅也是,虽然他多挖掘、少发言。”
他看到伊芮安神情惊讶地望着他。“召唤师傅索理安说出自己的真名。”他说:“他死过,嗯?”
她知道黎白南王公开使用真名,他也是从死域返回。但召唤师傅继续如此,却让她愈想愈震惊不安。
“那……学生呢?”
“也分歧。”
她想着学院,那是她曾极其短暂造访之地。从这里,大林垂檐下,她将学院视为以石墙圈住一种生物,阻碍其他族类进入的建筑,像兽栏、牢笼一样。怎么有人能在那种地方维持平衡?
形意师傅在沙地上将四颗小石推成一道小弧,说:“我但愿雀鹰没离去。我但愿我能看懂阴影撰写的字句。但我能听见叶子说的,也只是改变,改变……除了叶子,一切都将改变。”他再度以渴望神情望入树顶。太阳西下,他站起身,温和向她道晚安,然后离去,进入树林。
她在绥尔波河畔稍坐片刻。他刚告诉她的种种,以及她在大林中的想法与感觉,都让她困扰,在那里有任何想法或感觉能困扰她,这点也令她困扰。她走向屋子,摆出熏肉、面包与夏日莴苣作晚餐,食不知味。她不得安宁地漫步回到河岸,来到水边。晚昏仍十分宁静温暖,只有最大的星辰照穿奶白积云。她脱下凉鞋,双脚放入水中,水温虽然沁凉,但仍有日光余温流过。她脱下仅有的男装长裤及衬衫外衣,裸身潜入水中,周身感觉水流推曳骚动。她从未在伊芮亚河流中游泳,而且痛恨海,汹涌的灰与冷,但这急速的水流今晚让她愉悦。她随波漂流,双手掠过水底丝滑石块和她自己丝滑胴体,双腿穿梭水草间。一切烦扰不宁均由阵阵水流冲走,她快乐地在溪流抚触间漂浮,抬头望着雪白柔和的星光。
一阵寒意流窜过她,水流转冷。她强迫自己镇定,四肢也依然柔软放松,她抬头一看,发现在她上面岸边有个黑色人影。
她在水中裸身直立而起。
“走开!”她大喊,“走开,你这叛徒!下流的淫棍!否则我把你的肝都挖出来!”她跳上河岸,拉住坚韧丛草以为支撑,连滚带爬而起。毫无人影。她站立发火,愤怒发抖。她跳离河岸,找回衣服,一面大声咒骂,一面快速着装。“你这个巫师懦夫!你这个狗娘养的孽种!”
“伊芮安?”
“他在这里!”她大喊,“那个下流胚子,那个索理安!”她大步迎向形意师傅,他也来到屋边星光下。“我在溪里洗澡,他就站在那里看我!”
“是派差……只是他的传象,伤不了你的,伊芮安。”
“有眼睛的派差,看得到的表象!愿他……”她戛然而止,突然不知如何接续。她觉得反胃。她颤抖,吞下口中涌起的冰冷唾液。
形意师傅上前握住她的手。他的双手温暖,而她感到入骨寒澈,于是她上前紧靠,求取他的体温。他们如此站立片刻,她别开脸,但两人双手交握,身体紧贴。她终于退开一步,站直身体,将湿透直发往后拨。“谢谢,我刚很冷。”
“我知道。”
“我从来不冷。”她说:“是他。”
“我说了,伊芮安,他不能来这里,他不能在这里伤害你。”
“他在哪里都不能伤害我。”她说,火焰再次奔流于血管,“如果他敢试,我就毁了他。”
“啊。”形意师傅说。
她在星光中看着他,说:“告诉我你的名字……不是你的真名……只是一个我想到你时,可以称呼你的名字。”
他默默站立一会儿,说道:“在卡瑞构岛,我还是蛮人时,叫阿兹弗。在赫语,代表‘旌旗’。”
“阿兹弗。”她说:“谢谢你。”
她清醒地躺在小屋中,觉得空气闷滞,屋顶往下压迫,而后突然深沉睡去。东方露出鱼肚白时,她也同样突然苏醒。她走到门口观看最爱的日出前天空。低头一看,形意师傅阿兹弗裹在灰斗篷里,在她台阶前的地上熟睡。她一声不发退回屋内。半晌,她见他走回树林,步伐略显僵硬,边走边搔着头,半梦半醒。
她开始工作,刮下屋子内墙,准备涂上灰泥。正当第一道阳光穿过窗户,敞开门上响起敲门声。外面是她原先误认为园丁的药草师傅,他看来像黄牛般坚实冷静,身旁是骨瘦如柴、神情严厉的老名字师傅。
她走到门前,喃喃道出类似欢迎的字句。这些柔克师傅令她畏惧,他们出现也意谓与形意师傅在寂静夏日森林中同行的平静时日已然结束。昨夜便已结束。她知道,却不想知道。
“形意师傅请我们来。”药草师傅说,看来很不自在。他注意到窗下一簇杂草,说:“那是绒草。某位黑弗诺人把它种在这里。不知岛上居然有。”他专注检视,将几颗种子荚放入腰袋。
伊芮安秘密且同样专注地研究名字师傅,想看看自己能否辨别他是所谓的派差,还是血肉之躯。他看来毫不虚空,但她觉得他不在场,他踏入斜阳,却未投射影子时,她确定了。
“先生,从您住的地方过来很远吗?”她问道。
他点头,“把我自己留在半路上了。”他说。他抬起头,形意师傅正走来,已完全清醒。
他打招呼,问道:“守门师傅会来吗?”
“说他觉得最好还是守门。”药草师傅说,仔细关上多口袋的腰袋,环顾旁人。“但不知道他能否镇住这蚁丘。”
“怎么了?”坷瑞卡墨瑞坷问:“我最近一直在研读龙,没注意蚂蚁。但在我塔中研习的男孩全都离开了。”
“受召唤。”药草师傅淡然说道。
“所以呢?”名字师傅说道,更为淡然。
“我只能告诉你,在我看来是什么样子。”药草师傅迟疑不安地说。
“说吧。”老法师说道。
药草师傅依然迟疑。“这位小姐不属于我们的谘议。”他终于说道。
“她属于我的。”阿兹弗说道。
“她此刻来到此地,”名字师傅说:“而在此刻,到此地,皆无人意外前来。我们每人知道的,都是我们看来的模样。治疗师大人,名字背后还有名字。”
深眼法师一听,颔首说道:“那好。”显然宽心接受他人裁决。“索理安最近经常与其他师傅和青年人相会。秘密会谈、小圈圈。流言、耳语。较年幼的学生很害怕,有几人问我或守门师傅,他们可否离去……离开柔克。我们愿意让他们走,但港里没有船,自从带小姐你来,隔天又航向瓦梭的船之后,就没有船只进入绥尔湾。风钥师傅命柔克风阻逆一切。即便王亲自前来,也无法在柔克登岸。”
“要等风向改变,嗯?”形意师傅说。
“索理安说,黎白南不是真王,因为没有大法师为他加冕。”
“胡说!不符史实!”老名字师傅说:“首任大法师晚于末代君王好几百年。柔克是代王摄政。”
“啊。”形意师傅说:“屋主回家时,管家很难交还钥匙。嗯?”
“和平之环已然愈合,”药草师傅说道,声音耐心、忧虑,“预言也已应验,莫瑞德之子已经加冕,但我们不得和平。哪里出了差池?为何我们寻不着平衡?”
“索理安是何意图?”名字师傅问。
“将黎白南带至此处。”药草师傅说:“年轻人谈论‘正统君王’。在这里,二度加冕。藉大法师索理安之手。”
“消灾!”伊芮安脱口而出,比出符号,以防一语成谶。没人微笑,药草师傅接续比出同样手势。
“他如何掌控所有人?”名字师傅说:“药草师傅,雀鹰与索理安接受伊里欧斯的挑战时,你也在此。我想,伊里欧斯的天赋与索理安一样优异。他运用天赋利用众人,加以全面控制。索理安是这么进行吗?”
“我不知道。”药草师傅说:“我只能告诉你们,我跟他在一起时,我在宏轩馆时,我都觉得人事已尽。万事如常。万物不长。无论我用何种疗方,疾病都将以死收场。”他像受伤牛只,环顾所有人。“而我认为这是事实。唯有静止不动,才是恢复一体至衡的正道。我们已无法回头。大法师和黎白南以肉身进入死域,然后返回,这样不对。他们打破不能破格的律条。索理安返回,是为了重整律条。”
“什么?将他们送回死域?”名字师傅说。形意师傅道:“谁能言律条为何?”
“有道墙。”药草师傅说。
“墙不如我的树根深。”形意师傅道。
“但你说得对,药草师傅,我们失去平衡,”坷瑞卡墨瑞坷说道,声音坚硬严峻。“我们何时何地开始过了头?我们遗忘、背弃、忽略了什么?”
伊芮安轮流看着每个人。
“平衡出错时,静止不动不好。必定每下愈错。”形意师傅说:“要等到……”他以摊开双手,快速比出反转手势,下往上,而上往下。
“有什么比从死域召回自身更为错误?”名字师傅问。
“索理安是我们之中翘楚……勇敢的心胸、高贵的理智。”药草师傅几乎含着怒气说道,“雀鹰爱他。我们也都是。”
“良心逮住了他。”名字师傅说:“良心告诉他,他才能导正一切。为了导正一切,他拒绝死亡,因而拒绝生命。”
“那谁来抵抗他呢?”形意师傅说:“我只能躲在我的树林里。”
“我躲在我的塔里。”名字师傅说:“而你,药草师傅,还有守门师傅,就在陷阱里,在宏轩馆里,我们建来抵御邪恶的围墙。依此看来,也可能封入邪恶。”
“我们四对一。”形意师傅说。
“他们五对我们。”药草师傅说。
“难道事已至此?”名字师傅说:“我们竟站在兮果乙栽种的森林边缘,讨论如何互相摧毁?”
“对。”形意师傅说:“太久不变会自我毁灭。森林是永恒的,因为它死了又死,因而生存。我不会让那只死手碰我,或碰触带给我们希望的王。诺言已许下,由我所许。我说了……‘弓忒女子’。我不会让这句话遭遗忘。”
“那我们该去弓忒吗?”药草师傅说,受阿兹弗的激情感染。“雀鹰在那儿。”
“环之恬娜在那儿。”阿兹弗说。
“或许我们的希望在那儿。”名字师傅说。
他们默立,不确定,试图珍惜希望。
伊芮安也默默站着,但她的希望陷落,被一阵羞愧与全然的渺小取代。这些是勇敢睿智的人,试图拯救挚爱事物,但他们不知如何达成。她对他们的智慧无可贡献,对他们的决定无可置喙。她远离他们,他们并未发现。她继续前行,朝绥尔河走去,流出森林的绥尔河在此流洩一小堆石块。早晨阳光下,水光明亮,发出快乐声响。她想哭,却从不擅于哭泣。她站着观看水流,羞愧慢慢转为怒气。
她走回三名男子身边,说道:“阿兹弗。”
他转向她,一时惊吓,又稍微向前。
“你为什么要为我打破律条?我永远不能变成你的样子,这对我来说公平吗?”
阿兹弗蹙眉:“守门师傅准许你进来,因为你要求。我把你带来大林,因为你到此之前,树叶便对我讲述你的真名。‘伊芮安’,树叶说着,‘伊芮安’。你为何而来我不知道,但不是意外。召唤师傅也知道这点。”
“也许我是来毁掉他的。”
他看着她,一语不发。
“也许我是来毁掉柔克的。”
他浅色眼眸炽然生光:“试试看!”
她站着面对他时,一阵漫长战栗穿透全身。她感觉自己比他巨大,比自己巨大,无比巨大。她伸出一根指头便能摧毁他。他站在那里,带着渺小、勇敢、短促的人道、有限天年,毫无抵御之力。她吸了一口长气,退离他一步。
强力的感觉由她体内缓缓流出。她略略转头俯视,讶于见到自己褐色手臂、卷起袖子,清凉碧绿的草叶在穿着凉鞋的脚边冒起。她回头望着形意师傅,他似乎仍是脆弱的生物。她怜悯又尊崇他。她想警告他身处的危险,但无语。她转身走回小瀑布边的河岸,在那里瘫陷跌坐,将脸藏入双臂,隔离他,隔离这世界。
法师的话语声如溪流奔洩。溪流说着自己的话,他们也说着自己的话,但都不是正确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