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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海豚(1 / 2)

离开首都前,黎白南必须先决议、安排诸多事务,另一道难题是决定哪些人同往柔克:伊芮安跟恬哈弩是当然人选,而恬哈弩希望母亲能陪同;黑曜说赤杨一定得去,还有帕恩巫师塞波,因为帕恩智识多涉及跨越生死界线;“海豚”由托斯拉再度引领,政事由赛智亲王及一群特选议员共同处理。

一切就绪——至少黎白南如此以为,直到出发前两日,恬娜对他说:“你将谈及我们与龙族间的战事与和平协议,伊芮安说这甚至会影响地海万物平衡。我认为卡耳格人民应参与讨论,并有发言权力。”

“你可以担任代表。”

“我不行,我不是至尊王的子民。这里唯一能代表他子民的,是他的女儿。”

黎白南自恬娜身旁退一步,转身侧背向她,良久才以压抑怒气的平板声调说:“你知道她完全不适合参与此次航程。”

“我对这事一无所知。”

“她没受过教育。”

“她很聪明、实际、勇敢,明白自己的身分带来何种责任。她的确未受训学习掌权,但和仆人及一群宫廷仕女关在河宫,又能学到什么?”

“先从学语言开始!”

“她正在学。如有需要,我会为她翻译。”

短暂沉默后,黎白南小心翼翼地说:“我了解你关心她的子民。我会想想该如何处理,但这趟旅行没有她的位置。”

“恬哈弩和伊芮安都说她该一起来,黑曜师傅说她与道恩岛的赤杨一样,此时来到此地,并非偶然。”

黎白南踱开,语气有礼但勉强:“我无法允许,她无知亦毫无经验,会是沉重负担,我也不能让她遭遇危险。与她父亲的关系……”

“你所形容的无知告诉我们该如何回答格得的问题!你像她父亲一般,不懂得尊重她,把她说得像是不会思考的动物!”恬娜气得面色发白,“如果你担心让她遭遇危险,就去请她自愿冒险!”

沉默再度出现,黎白南依旧木然冷静,不肯直视恬娜:“如果你、恬哈弩与欧姆伊芮安都认为那女人该一起去柔克,而黑曜也同意你们的看法,那我接受你的判断,但我认为这是错的。请告诉她,若她希望,可以加入。”

“该由你去告诉她。”

黎白南静立,一语不发地走出房间。

他经过恬娜身边,虽未直视,却清楚看到恬娜表情:老又疲累,双手颤抖。他同情她,为自己的无礼感到羞愧,庆幸没有别人看到这一幕,然而这些感觉只是火星,由于对恬娜、公主、一切人事物的巨大黑暗愤怒而瞬间熄灭,因为他们在他身上加诸这虚假的义务、丑恶的责任。走出房间时,他扯开领子,仿佛颈项被勒紧。

皇宫总管是名行动缓慢、个性平稳的男子,名叫全善,没想到王会这么早回来,也没想到会从那扇门进入,吓得跳起身,眼睛大张。黎白南冰冷回瞪:“叫第一公主下午前来见我。”

“第一公主?”

“难道这里还有别的公主吗?你不知道至尊王的女儿是我们的客人吗?”

诧异的全善结结巴巴道歉,却被打断:“我自己去河宫。”黎白南说完便大踏步出门,总管在后紧追、阻挡,终于勒慢他的步伐,刚好及时召集合适的随从、备妥马匹、请长厅中等候接见的请愿者等到下午……诸如此类。所有让他成为王的义务、责任、限制、束缚,像流沙般将他拉扯、吸入、拖曳,令他喘不过气。

坐骑从中庭另一端牵到面前,黎白南倏地翻身上马。马匹感染情绪,向后退步、人立,驱赶身后的马夫及马仆。黎白南看着围绕的人圈扩大,心里涌上粗暴的满足,不等随从上马,便径自催促坐骑朝大门驰去。他遥遥领先,带领一行人以急促小快步行过街道,很清楚自己为年轻军官造成何种烦恼:军官该骑在王前面,高喊:“王驾到,让路!”却被抛在后头,又不敢超越。

时近中午,黑弗诺城中街道及广场炙热明亮,少有人迹。一听达达马蹄,人们匆忙涌向小而昏暗的店铺门口,睁大眼睛,认出国王,敬礼。坐在窗前摇扇、隔着街道嚼舌根的妇女低头看着路面挥手,一人丢来花朵。蹄声回荡在宽阔炎热的广场,场上空旷无人,只有一只尾巴卷曲的狗,迈着三条腿跑开,对王族视而不见。出了广场,他选择一条狭窄街道,通向赛伦能河边的石板路,在旧城墙边的柳树荫下,朝河宫骑去。

路程改变他的情绪。城市的热气、沉默及美丽,墙壁及窗板后无数人家的感受、向他投掷花朵的女子微笑、领先所有侍卫与排场仪仗所带来的琐细满足、河边凉荫与林荫满布的中庭,在那屋中度过平静愉悦的白天黑夜。这一切都将他稍稍带离怒气,感觉与自身分离,不再被充满,而是倾空。

他翻身下马,第一批随从正好骑入中庭。马高兴地站在树荫下,他进入屋内,像颗石子投入光滑如镜的水面,降临在打盹的男仆间,引发逐渐扩散的不安及惊慌呼喊。“告诉公主我来了。”

伊瑞安岛古戴米司尼家族的奥珀夫人,目前负责管理公主的仕女,旋即出现,优雅地迎接黎白南,送上饮料,表现得仿若王的来临是意料中事。夫人柔和文雅的态度半安抚、半恼怒他。无穷尽的虚伪!但奥珀夫人还能怎么办?为了国王出乎意料终于造访公主,便该像在岸上搁浅的鱼般张大嘴?(一名很年轻的仕女正是如此。)

“我很遗憾恬娜夫人目前不在此。”夫人说,“有夫人协助,与公主交谈容易许多,但公主在语言上有令人赞叹的进步。”

黎白南忘记语言问题,接过送上的冷饮,一语未发。在其余仕女协助下,奥珀夫人闲谈,王极少响应,开始意识众人可能期待他与公主在所有仕女陪同下交谈,这也是应尽之礼。无论原本想对公主说什么,都已不可能。他正准备起身告退,一名头与肩以圆形红色面纱遮盖的女子在门口出现,双膝一跪,询问:“请?王?公主?请?”

“公主会在房中接见您,陛下。”奥珀夫人转述,朝一名男仆挥挥手,由男仆陪同王上楼,走过长廊,穿过侧房,穿过一间似乎挤满红纱蒙面女子的宽阔阴暗房间,来到河面上的阳台。那里站着他记忆中的身影:红与金的静止圆柱。

水面微风轻轻吹动面纱,让身影不再僵硬,而显得纤细、飘逸,宛如柳枝。身影似乎正在缩小、缩短,公主正向他行礼。他朝公主鞠躬,两人站直身,沉默对看。

“公主,”伴着某种不真实感,黎白南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来请你一同前往柔克岛。”

公主未发一语。他看见细致的红面纱间分出椭圆空隙,公主正以双手拨开面纱,修长、金黄的双手分拨,展露隐在红色阴影下的脸庞。他看不清公主五官,她几乎与他同高,眼睛直视他。

“吾友恬娜说:王见王,脸对脸。我说:好的,我会。”

黎白南半理解,再度鞠躬:“我很荣幸,公主。”

“是的,”公主说,“我给你荣幸。”

黎白南迟疑:这是完全不同的领域,她的领域。

公主笔直静立,面纱金边闪动,她从阴影中看着他。

“恬娜、恬哈弩,还有奥姆伊芮安同意,如果卡耳格大陆的公主一同前往柔克,倒会是好事。所以我请你同行。”

“同行。”

“去柔克岛。”

“坐船。”公主突然发出小小的哀怨呻吟,然后道,“我会。我会同行。”

黎白南不知该说什么,仅答以:“公主,谢谢你。”

她点头,不亢不卑。

黎白南鞠躬,照着在英拉德所学宫廷礼仪,于正式场合时从父亲面前告退的方式,不转身背向公主,而是向后倒退离去。

公主看着他,依然拉开面纱,直到他抵达门口。她放下双手,面纱阖起;他听见她喘气,大声吐气,仿佛从几乎超越忍耐极限的意志力中解放。

勇敢,恬娜如此形容公主,他不明了,却知道自己刚才看见了勇气。所有填塞他、引他前来的怒气消失殆尽,未被吸入、勒抑,而是突然面对一块岩石,一块清新空气中的高地,一份真实。

他穿过充满低语、香气浓郁、薄纱覆面女子的房间,女子自他身边缩离,隐入黑暗。他在楼下与奥珀夫人等人闲谈片刻,特别亲切地对待那名目瞪口呆的十二岁仕女。他对在中庭内等待的随从和颜悦色,安静登上高大的灰色坐骑,安静、若有所思地回到马哈仁安宫。

※※※※

赤杨认命地听取返回柔克的消息,清醒时的生活已变得如此奇特,比梦境更梦幻,令他失去质问或抗拒的意志。如果命运就是终生在诸岛间航行,就听天由命吧,他明白如今已无法回家,但至少能与令他心境安宁的恬娜及恬哈弩两人同行,黑曜巫师也亲切。

赤杨生性害羞,黑曜内敛,两者的学养地位更是天差地别,但黑曜曾数次拜访赤杨,切磋法艺;黑曜十分尊重赤杨的意见,令谦虚的赤杨不解,但不禁信任黑曜。启程在即,他便请教黑曜一件苦恼万分的问题。

“跟小猫有关,”赤杨尴尬开口,“我觉得带小猫同行不合适。要闷在船上这么久,对这么年幼的动物不好,而且我想,将来……”

黑曜未追问缘由,只问:“小猫还是能让你远离石墙?”

“嗯,经常如此。”

黑曜沉思。“抵达柔克前,你需要保护,我想……你跟巫师塞波谈过吗?”

“那个从帕恩来的人?”赤杨语带一丝不安。

黑弗诺以西最大岛屿帕恩,长久即以怪异闻名。帕恩人的赫语带奇特腔调,使用许多特有词汇,远古时代,领主曾拒绝效忠英拉德与黑弗诺的王。帕恩巫师不去柔克受训,且帕恩智识能召唤大地太古力,常被视为危险、甚至诡异的力量。很久以前,帕恩灰法师因召唤死灵为他与领主提供建言,而使灾难降临岛屿,自此,术士都谨记这教训:生者不应听从死者建言。柔克法师与帕恩法师间曾多次以巫术决斗,两百年前一场决斗,使帕恩及偕梅岛上人民感染瘟疫,荒芜半数农庄城镇;十五年前,巫师喀布使用帕恩智识跨越生死之界,雀鹰大法师用尽自身法力,摧毁喀布,愈合伤害。

赤杨一如宫中成员及王廷议员,一直礼貌地避免与巫师塞波接触。

“我请王带他前去柔克。”黑曜说。

赤杨惊讶地眨眨眼。

“帕恩人民对此类事物的知识较我们深厚。”黑曜解释,“我们的召唤技艺主要来自帕恩智识,索理安深谙此道……现任柔克召唤师傅烙德来自芬围岛,不愿操持任何引用帕恩智识的技艺。误用只招来恶果,但也许正因无知,才会不当使用。帕恩智识历史久远,其中可能含有我们丧失的知识。塞波是个智者,我想他该同行。他应该也能帮助你,只要你信任他。”

“若他已赢得你的信任,”赤杨说,“我亦然。”

每当赤杨展现道恩巧舌,黑曜便自嘲地略略微笑。“赤杨,这类事,你的判断跟我的有同等价值,甚至更好。希望你能善用判断力,我会带你去见塞波。”

两人一同进城。塞波的住所位于船厂附近的旧城区,就在造船街旁,帕恩人的造船技术极高超,应聘前来为王建造船舰,因而在那儿形成帕恩人小区,房屋古老、密集,屋顶间接以桥梁,令黑弗诺大港除了石板路外,更有第二层飞跃于空中的街道网络。

塞波的房间位于二楼,在夏末热气中显得阴暗、密不通风。他带着两人更上一层,来到屋顶。屋顶两边各有一座桥连接其他屋顶,行人来往穿梭路口,矮栏杆上搭起棚架,港口吹来的海风带来凉意。属于塞波的屋顶一角铺有条纹帆布软垫,三人在垫上坐下,塞波端来沁凉微苦的茶。

他身形矮胖,年约五十,身材浑圆,手脚娇小,头发鬈曲微乱,黝黑脸颊及下巴上还长着群岛男子脸上少见的短须。态度和善,语音简洁,带着悠扬、柔软的腔调。

塞波与黑曜交谈,赤杨聆听好一阵子,两人开始谈起他一无所知的人与事时,思绪旋即飘荡,探头看出屋顶及棚帐。屋顶花园还有精雕细琢的拱桥。北方是欧恩山,一座巨大的灰白圆顶凌驾朦胧的夏季山峦。他终于回神,听帕恩巫师正说:“也许连大法师都无法完全愈合世界伤口。”

世界的伤口,赤杨想,正是。他更为专注地凝视塞波,而塞波朝他一瞥。虽然塞波全身都给人柔和的印象,眼神却十分锐利。

“也许让伤口无法愈合的,不只是我们对永生的欲望,”塞波说,“更是死者寻死的欲望。”

赤杨再度听见奇特言论,虽无法理解,却觉熟悉。塞波再度瞥向他,似乎寻求回应。

赤杨没回答,黑曜亦未开口。塞波终于问:“赤杨大爷,你站在界线时,死者对你有何要求?”

“放他们自由。”赤杨答,声如耳语。

“自由。”黑曜喃喃。

又是沉默。两名小女孩与一名小男孩跑过屋顶,又笑又叫:“再下去!”玩着在城市中以街道、运河、台阶与桥梁组成的无尽追逐游戏。

“也许一开始就打错算盘。”塞波说。黑曜丢去询问眼神,他答:“夫尔纳登。”

赤杨知道这是太古语,却不明白意思。

赤杨看着表情严肃的黑曜,他只说:“好吧,希望一切终能真相大白,而且要尽快。”

“在存有真实的山丘上。”塞波说。

“很高兴你也会在那里。对了,赤杨每夜都受召唤到边界,因此想寻求解脱,我告诉赤杨,你或许知道该如何帮忙。”

“你愿意接受帕恩巫术碰触吗?”塞波问赤杨,略带嘲讽,眼神明亮,如黑玉锐利。

赤杨口干舌燥:“师傅,我家乡俗语说,溺水的人不问绳价,如果你能让我远离那里,即便只有一晚,我都衷心感谢,虽然这跟如此恩赐相较,微不足道。”

黑曜带着浅淡、有趣、毫无责难意味的微笑望向赤杨。

塞波毫无笑意:“在我这行,鲜少获致感谢,我会为此尽力付出。赤杨大爷,我想我能帮助你,但我必须说,绳子所费不赀。”

赤杨低下头。

“你是在梦中,而非凭自己的意志去到边界,是吗?”

“我如此相信。”

“说得好。”塞波敏锐的眼光赞许赤杨,“谁能明了自己的意念?如果你是在梦中去到那里,我可以让你远离梦境……暂时。但如方才所说,你必须付出相当代价。”

赤杨投以询问眼光。

“你的力量。”

赤杨一开始还不了解,接着问:“你是指我的天赋?我的技艺?”

塞波点点头。

“我只是个修补师。”半晌后,赤杨说,“这不算放弃伟大力量。”

黑曜仿佛想抗议,但一看赤杨,便未开口。

“那是你的生计。”塞波道。

“曾经是我的生命,但已消失。”

“也许在必须发生的事发生后,天赋会重回你身上,我无法承诺,但会尽量归还自你身上取走的部分。如今我们在黑夜中行走,进入陌生领域,白昼来临时,我们可能知道身在何处,也可能不知道。如果我以这代价让你脱离梦境,你会感谢我吗?”

“我会。”赤杨说,“我的天赋能带来的小利,与无知造成的伤害相比,算得了什么?如果你能让我免受时时感受的恐惧、害怕会造成的恐惧,我这一辈子都感谢你。”

塞波深吸一口气:“我一直听说,道恩竖琴从不走调。”他看向黑曜,问:“柔克不反对吗?”语气再次回到先前温和的嘲讽。

黑曜摇摇头,神情十分严肃。

“我们该去奥伦洞穴。若你愿意,今晚就去。”

“为什么是那里?”黑曜问。

“因为能帮助赤杨的不是我,而是大地。奥伦是圣地,充满力量,虽然黑弗诺人民已忘却这点,只懂得玷污那里。”

随塞波下楼前,黑曜找到机会与赤杨私下交谈。“赤杨,你不必进行这事,我原以为能信任塞波,但现在可不确定了。”

“我信任他。”赤杨说,理解黑曜的疑虑。他说会不计代价甩脱可能铸成大错、无可弥补的恐惧,字字认真。每次被吸入梦中,去到石墙前,他便感觉某种东西正试图透过自己进入世界,只要听从亡者呼唤,它就会进入,而随着一次次听到亡者,他愈渐虚弱,愈难抵抗呼唤。

炎热午后,三人穿过城市,走了好一段路,出到城市南边乡间,粗犷崎岖的山陵朝港口延伸,到达富庶岛屿的贫瘠地带:山脊间沼泽密布,多岩山背上仅有零星耕地,此处城墙十分古老,以运自山上未经雕琢的岩石堆砌,之外再无住宅,仅有几座农庄。

三人沿崎岖道路前行,蜿蜒爬上第一道山脊,沿着山巅朝东走向更高山峦。在山顶,他们看到城市在北,浸淫金色迷雾中,左方道路散成交错纵横的步道。直向前行,突然碰上地面一大缝隙,横挡路中,一道约二十几呎宽的黑裂口。

仿佛岩石的脊椎被大地一扭而断,此后再未愈合。西下阳光流泄在洞口周围,点亮不远处的直立岩面,但在此之下是一片黑暗。

山脊下方谷中,裂缝以南,有座鞣革厂。皮革匠将废料带来山上,随意倾倒在裂缝中,半加工的皮革碎片四散,弥漫腐烂与尿液的腥臭。接近陡峭边缘时,洞穴深处涌出另一股气味,冰冷、鲜明,充满大地气息,令赤杨却步。

“我真痛心!真痛!”帕恩巫师大叹,带着奇特神情环顾周围垃圾与下方鞣革厂屋顶,一会儿后,以惯常的柔和语调对赤杨说:“帕恩最古老的地图显示,此处正是称为奥伦的洞穴,或缝隙,在地图上也叫帕欧之唇。人类刚从西方来到此处时,它会对这里的人说话,很久以前。人已改变,但它一如过往。如果你想,可以在此处放下重担。”

“我该怎么做?”赤杨问。

塞波领着他走到地面裂沟逐渐合拢为狭隙的南端,叫赤杨趴躺,直视身下无尽延伸的深层黑暗。“攀住大地,”塞波说,“你只需这么做。即使天摇地动,也要攀牢。”

赤杨趴在地上,直视石墙缝隙。趴低时,可以感觉岩石戳压胸膛及腰臀,听塞波开始以高亢声音念诵创生语,感受阳光温暖照耀双肩,闻到鞣革厂的腐臭。洞穴在吸吐间从深处喷出一股令他无法呼吸、头晕目眩的空虚鲜明气味,大地在身下移动,摇晃震动,他紧攀,听见高亢声音唱诵,吸入大地气息。黑暗升起,虏获住他,他失去阳光。

回神时,太阳已西沉,变成挂在海湾西岸上空迷雾的红球。他看见塞波在不远处坐着,疲惫寂寥,黑色影子长长延伸在石头修长的投影间。

“你醒了。”黑曜说。

赤杨发现自己正仰躺,头靠在黑曜膝上,有块石头刺压背脊。他晕眩坐起,一面道歉。

赤杨一能行走,二人便出发下山,尚得赶路数哩,但他跟塞波的步伐显然无法加快。三人回到造船街时,天已全黑,塞波道别,在隔壁酒馆投射出的灯光中,探索赤杨神情。“我照你的要求做了。”他说,依然不开心。

“我为此感谢你。”赤杨道,照英拉德岛习俗伸出右手。一会儿后,塞波伸出手相碰,随即告辞。

赤杨累得连腿都动不了,洞穴空气的鲜奇味道依然流连在口喉中,令他感到轻飘、茫然、空虚。回到王宫时,黑曜想送他回房,但他说无大碍,只需休息。

进入房间,小拖脚步轻盈、尾巴摇摆地前来迎接。“啊,我现在不需要你了。”赤杨弯下腰抚摸光滑的灰色毛背,眼泪涌入眼中。只是太疲累。他躺在床上,猫随同跳上,蜷窝在肩,一面呼噜呼噜作响。

他睡了,漆黑空白的睡眠,没有能记起的梦境,没有呼唤真名的声音,没有长满枯草的山丘,没有昏暗石墙。什么都没有。

※※※※

南航前夜,恬娜漫步宫中花园,心情沉重焦虑。她不想前往柔克,智者之岛、巫师之岛(该死的术士,一个声音在她脑海以卡耳格语说)。在柔克能做什么?能有什么用?她想回家、回弓忒、回格得身边,回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工作、自己亲爱的男人身边。

她疏远黎白南,失去他。他有礼、和善,却拒绝软化。

恬娜在最后一季的玫瑰间漫步,心想:男人就这么害怕女人!不怕单独一个女人,而是害怕一同交谈、工作,声援彼此的女人们。男人只看到计策、阴谋、束缚、陷阱的铺设。

男人当然是对的。身为女人,女人很可能支持下一代,而非这一代;女人编织男人视为铁链的连结、视为束缚的联系。若黎白南坚持必须完全独立、不受约束,才不算无足轻重,那恬娜与赛瑟菈奇确是一伙,随时准备背叛他;若他认为自己只是空气与火焰,没有泥土的重量、流水的耐性……

但这不是黎白南,而是恬哈弩。不属于土地的,是她的瑟鲁、前来共处一段时日的有翼灵魂,很快地,她明白,恬哈弩将会离开。火里来,火里去。

还有伊芮安。恬哈弩将与她一同离开,那灿烂猛烈的生物,与该扫的老房子、该照顾的老头子有何关联?伊芮安怎么可能了解这种事?对身为龙的她而言,人选择肩负责任、结婚、生子或背负大地重担,能算得上什么?

恬娜看见自己,在一群肩负高远超凡命运的人之中,孤独、无用,因而完全屈服于想家的念头。不仅想念弓忒。为何自己不该支持赛瑟菈奇?她是公主,如同自己是女祭司,她完完全全、从头到脚都是大地的女子,不会拍动炙热双翼飞去,还会说自己的母语!自己尽责地教导公主赫语,欣喜于她学习的进度,但至今才发现,真正的欣喜在于能与她说卡耳格语,所听所说的字词,盛满自己失落的童年。

恬娜来到通往柳树下鱼池的小径,看到赤杨,他身边有个小男孩,两人正安静、认真交谈。她总是乐于见到赤杨,怜悯他身处的痛苦与恐惧,也尊敬他在忍耐时表现的耐性,喜欢他诚实、英俊的脸庞,与灵巧言词。在平凡词语中多一点优雅装饰,何过之有?何况,格得信任他。

恬娜在一段距离外停步,以免打扰两人交谈,看赤杨与孩子跪在小径上,探进矮树丛。一会儿,他的小灰猫从树丛下出现,丝毫未注意两人,径自横越草皮,蹑掌蹑脚,压低肚腹,眼睛闪亮地猎捕飞蛾。

“你可以让它整晚待在外面,”赤杨对孩子说,“它在这里走不丢,也不会受伤。小猫爱好户外,你该能了解,这片大花园就像整座黑弗诺城。你也可以让它在早上自由活动,要是喜欢,也能让它跟你一起睡。”

“我喜欢。”男孩害羞地说。

“要在房里放一盒猫砂,随时要有一碗水,不能干掉。”

“还有食物。”

“没错,一天一次,别放太多,它有点贪嘴,总觉得兮果乙创造诸岛就是为了让它填饱肚子。”

“它会抓池里的鱼吗?”小猫如今在鲤鱼池旁,坐在草地上环顾四周。蛾飞走了。

“它喜欢看鱼。”

“我也喜欢。”男孩说。两人站起身,走向水池。

恬娜感觉一阵温柔的感动,赤杨有某种纯真,男人的纯真,而非孩子气。他该有自己的孩子,会是个好父亲。

恬娜想到自己的孩子,还有小孙子、孙女……不过艾苹的大女儿琵萍……可能吗?琵萍要十二岁了?今年或明年就会取得真名!噢,该是回家的时候了。该拜访中谷,带个命名礼给孙女,玩具给娃娃,确定老静不下来的儿子星火未过度削剪梨树枝叶,和善良的女儿艾苹促膝相谈一会儿……艾苹的真名是哈佑海,由欧吉安赐予……想及欧吉安,便涌上一阵慈爱与渴望的心痛。恬娜看见在锐亚白屋里的壁炉,看到格得坐在壁炉边,看他转过黝黑脸庞,问个问题。在黑弗诺新宫花园里,离壁炉数百哩外,恬娜大声答道:“我会尽早回去!”

※※※※

清早,明亮的夏日早晨,一行人从王宫出发,登上“海豚”。黑弗诺人民仿佛参与庆典般,挤满街道及码头,称为片舟的撑篙小船堵塞河道,帆船与小艇缀点海面,升起鲜艳旗帜;壮丽房舍上的高塔、长短不一的桥梁旗杆,皆飞扬旗帜与锦旗。恬娜穿过雀跃人群,想到很久以前与格得航入黑弗诺,带回和平象征叶芙阮之环。环戴在臂上,她举起手让银环迎日光闪烁,好让人民看到,众人立刻大声欢呼,对她伸出双手,仿佛都想拥抱她。想到这件事令她微笑。她走上船板,向黎白南鞠躬时,正面露微笑。

黎白南以船长的传统词句欢迎:“恬娜夫人,欢迎上船。”某种莫名冲动令她答道:“感谢你,叶芙阮之子。”

他看着恬娜一会儿,略微讶于这称呼,但恬哈弩紧跟在后。他重述正式的欢迎:“恬哈弩女士,欢迎上船。”

恬娜朝船首走去,想起绞盘附近有个角落,不会干扰奋力工作的水手,却又能看到拥挤甲板上一切事物,也看得到船外。

通往码头的大街上一阵骚动,第一公主抵达。恬娜满意地看到黎白南(或王宫总管)安排与公主身分相称的华丽仪仗。骑马的随从在人群间开道,马匹英姿勃勃,喷气、踏步,载着公主穿越城市的金箔马车厢与拖车的四匹灰色骏马顶上,装有类似卡耳格战士头盔上的长红羽饰。码头边等待的乐师演奏起喇叭、低音鼓、铃鼓,群众一发现有个公主可以欢呼、窥探,立刻大声欢呼,逼近得几乎贴上骑兵与步兵,目瞪口呆,赞不绝口,随意喊出欢迎。“卡耳格女王万岁!”有些人喊道。旁人说:“她不是。”还有人说:“看,她们都穿着红衣,跟红宝石一样漂亮。哪一个是公主?”更有人喊:“公主万岁!”

恬娜看到赛瑟菈奇,自然从头到脚覆着薄纱,但身高与仪态却明白显露身分。她下了马车,如船舰庄严地行向船板,两名戴着薄面纱的女侍快步追跑,伊瑞安的奥珀夫人跟随在后。恬娜的心情突地下沉,黎白南曾宣告这趟航程不带任何仆人或随从,严厉表示这不是去游山玩水,上船的每个人都必须有充分理由。难道赛瑟菈奇不了解吗?还是她如此依赖那些愚蠢族人,宁愿反抗王?这会是旅程最不幸的开始。

但一到船板前,金光波动的红色圆柱便停步转身,伸出双手,金戒指在金色皮肤的双手上闪耀。公主拥抱女仆,显然在告别,也以皇族在公开场合中应有的庄严态度拥抱奥珀夫人。奥珀夫人将侍女赶回马车,公主再次转向船板。

片刻停顿,恬娜可以看到毫无特征的红金色圆柱深呼吸一口气,挺直背脊。

公主缓缓步上船板。已经开始涨潮,船板陡峭,但从容的尊贵仪态令岸上观众安静、着迷地观看。

她抵达甲板,停步,面对国王。

“卡耳格大陆第一公主,欢迎上船。”黎白南以响亮声音说。一听此语,群众爆贺:“公主万岁!王后万万岁!阿红,走得好!”

黎白南对公主说了些什么,在群众欢声鼓噪下无可辨认。红柱转身面对岸上群众,背脊挺直却优雅地行个礼。

恬哈弩在国王站立不远处等着公主,上前说话,将她领到船舰后舱,沉厚、柔软流动的红色金色面纱消失不见。群众欢呼,更疯狂地高喊:“公主,回来!阿红在哪?夫人在哪?王后在哪?”

恬娜越过船身看向国王,疑虑、沉重的心中涌出狂野不羁的低语,想着:可怜的孩子,你现在该怎么办?即使看不到公主,大家却一眼便爱上她……噢,黎白南,我们都是反对你的一伙!

※※※※

“海豚”体积不小,提供国王一定程度的奢华及舒适,但最重要的性能还是航行,与风同飞,以最快速度带王到想去之处。即便只有水手、高等船员、王及几个同伴在船上,舱房也已显得狭窄,在这趟前往柔克的旅程,更是拥挤。水手睡在前舱的三呎高窝舍,感受的不适与平常相差不远,但所有高等船员必须分享前甲板下一个又小又黑的破旧小室。至于乘客,四名女子挤在王原本的舱房,一间沿着船尾延伸的狭长房间;之下的船舱原本由船长及一、两名高等船员分享,如今则塞着王、两名巫师、一个术士与托斯拉。恬娜心想,引发悲惨及暴躁脾气的机会真是无穷无尽,但最重要、最紧急的可能情况,就是第一公主会晕船。

船正航在大湾上,最柔和的顺风吹拂,海面平静,船像水塘中的天鹅滑行,但赛瑟菈奇蜷缩在床上,每透过面纱,隔着广幅船尾舷窗看到波涛不惊的明亮海面、船身后温柔白波,便绝望地喊出声,以卡耳格语哀呼:“船会上下动。”

“根本不会上下动。”恬娜说,“公主,用用你的脑袋!”

“是我的肚子,不是脑袋。”赛瑟菈奇抽噎。

“这种天气不可能有人晕船,你只是害怕。”

“妈妈!”恬哈弩抗议,虽不了解却听得出语气,“别骂她,晕船很难受的。”

“她没晕船!”恬娜说,完全相信自己说的是事实,“赛瑟菈奇,你没晕船,你是害怕晕船。克制自己,上去甲板,新鲜空气会让一切不同。新鲜空气和勇气!”

“噢,我的朋友,”赛瑟菈奇以赫语喃喃:“做勇气给我!”

恬娜有点惊愕:“公主,你必须为自己做勇气。”而后终于心软,“来,在甲板上坐会儿试试。恬哈弩,你劝劝她,你想如果我们碰上不好的天气,她会多可怜!”

在两人努力下,终于让赛瑟菈奇站起,踏入红色薄纱的圆柱中——她当然不能没戴面纱就出现在男人眼前。两人半哄半劝带着公主蹒跚出了船舱,走到不远的甲板阴凉处,三人可以在骨白洁净的甲板上并排坐,看着蔚蓝闪烁的海面。

赛瑟菈奇略微拨开面纱好看到正前方,但较常看双腿,偶尔短暂、恐惧地瞥向水面,随即闭上眼,然后再度凝视双腿。

恬娜与恬哈弩交谈,指出经过船只、飞鸟、岛屿。“真美。我都忘了我多爱航海!”恬娜说。

“我如果能忘掉这都是水,就很喜欢。”恬哈弩说,“就像飞翔。”

“啊,你这只龙。”恬娜说。

语调轻盈,却不轻松。恬娜首次对收养的女儿说出这种话,知道恬哈弩转过头,以视力正常的一眼看着。恬娜的心沉重击跳,说:“空气与火焰。”

恬哈弩未发一语,但探出手,褐色、纤细的那只手,而非枯爪。她握住恬娜的手,紧紧抓握。

“妈妈,我不知道我是什么。”她以难得大于耳语的声音悄声道。

“我知道。”恬娜说,心愈发沉重地跳动。

“我跟伊芮安不同。”恬哈弩试图安慰母亲,令她心安,但声音中带有想望,嫉妒的盼望、深沉的渴望。

“等待。等待就会明白。”恬娜回答,觉得难以启齿,“时机到来时……你会知道该做什么……明白自己是什么。”

两人轻柔交谈,就算公主听得懂,也听不见。两人忘却公主的存在,但她一听到伊芮安之名,便以修长双手拨开面纱,转向两人,眼睛在温暖红影中闪闪发亮,问:“伊芮安,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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