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西跟在后面,被老妇人的重量压得步履蹒跚,她绝对比刚才更沉了。他不清楚那个叫黑兹尔的姑娘如何能独自一人把戈尔工挡在门外,但他太过疲惫,没法去争论。
隧道从坚硬的岩石中穿过,宽度和高度都和学校里的走廊差不多。最开始的一段看上去就像典型的维修隧道,里面满是电缆、警示牌,墙上还有一堆保险丝盒,装在铁丝笼里的灯泡悬挂在隧道顶上。随着他们逐渐往山腰内部深入,脚下的水泥地换成了马赛克瓷砖。照明设施也换成了芦秆火把,这种火把燃起的时候可以不冒烟。在几百码的前方,波西看到了一片阳光。
老妇人现在沉得像几个沙袋堆在一起了。波西的胳膊因为太过用力而颤抖着。朱恩则正用拉丁文哼着一首歌,好像是首摇篮曲,这更让波西没法集中精神了。
在他们身后,戈尔工的声音在隧道中回响。还有黑兹尔的叫喊声。波西很想就这么把朱恩扔下,跑回去帮忙。这时传来一阵巨石落下的隆隆声,整个隧道都被震得摇晃起来。随后是一声尖厉的叫喊,和波西在纳帕谷用一箱子保龄球砸死戈尔工时她们的哀号声一样。他回头望去,隧道的西端现在尘土飞扬。
“我们不回去看看黑兹尔的情况吗?”他问道。
“她应该没事——至少我希望如此。”弗兰克说,“她是个地下活动的好手。继续往前走!我们就快到那儿了。”
“就快到哪儿了?”
朱恩轻声窃笑:“条条大路通那里,孩子。你应该知道的。”
“拘留所吗?”波西问。
“罗马,孩子。”老妇人说道,“罗马。”
波西不知道自己听没听清楚她的话。的确,他的记忆消失了。自从他在狼殿里醒过来,他的大脑就总感觉不对劲。但他很确定罗马绝对不在加利福尼亚州。
他们继续往前跑。隧道尽头射来的光线越来越亮,最后他们终于冲到了阳光下。
波西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从他脚下铺展开去的是一片碗状的山谷盆地,延绵至几公里远。盆地底部分布着小山、金色的平原,还有一片片的树林。一条清澈的小河发源自盆地中心的湖泊,沿着盆地周围蜿蜒流过,形成字母G的形状。
那些槲树和桉树,那些金色的小山和碧蓝的天空——加利福尼亚北方地区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地形。那座巨大的内陆山脉——叫什么来着,迪艾堡山?——正挺立在远方,正好在它应该出现的位置。
波西感觉自己已踏入了一个神秘的世界。在山谷盆地的中央,被湖水环抱着的是一座小城镇,满是白色的大理石建筑,房顶上铺盖着红瓦。有些建筑带着穹顶和立柱式门廊,就像国家名胜古迹。剩下的则仿佛宫殿一般,有着金色的大门和宽敞的花园。他还能看到一片空地广场,装饰着独立的廊柱、喷泉和雕像。一座五层高的罗马竞技场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旁边是一座椭圆形的角斗场,就像现在的赛马场一样。
从湖边向南面看去,另一座小山上点缀着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建筑物,波西猜测那边都是神殿。在横穿整个山谷的河流之上架着几座石桥,北面则是一长串砖砌的拱槽,从山那边延伸至城镇里。波西觉得这东西看上去就像一条高架列车轨道,随后他意识到这应该是导水渠。
整个山谷里最奇特的部分是他正下方大概二百码的地方,就在河水的另一侧,那是某种军事营地。占地面积大概有四分之一平方公里,四面都建起了土制的防御城墙,顶端都布置着尖刺。城墙之外是一条干燥的壕沟,里面也插着各种尖刺。木质的瞭望塔立在四角,各有哨兵守在上面,巨大的弩箭已经装配完毕,架在那里。紫色的旗帜从塔楼上悬下来。宽阔的出入口开在营地的远端,通向城镇。一扇窄门靠近河堤一侧。军事堡垒里面充满了活力:几十个孩子在营房里进进出出,忙着运输武器,擦亮盔甲。波西能听到从锻造厂传来的榔头敲击声,还能闻到火边烤肉的香味。
这地方有些东西让人感觉相当熟悉,却又有点不大对劲。
“朱庇特(罗马神话中对希腊众神之王宙斯的称呼——译者注)营地,”弗兰克说,“咱们想安全就得先……”
脚步声在他们身后的隧道里回响。黑兹尔冲到阳光下。她满身尘土和石粉,呼吸急促。头上的头盔已经掉了,卷曲的棕色长发散落在肩膀上。她身前的盔甲上布满了戈尔工的爪子留下的抓痕。其中一只还在她的身上贴上了“五折大减价”的贴纸标签。
“我拖住了她们,”她说,“但她们随时都可能再回来。”
弗兰克咒骂着:“我们必须横渡过河。”
朱恩抓着波西脖子的手又紧了紧:“噢,对,拜托了。我的裙子可没法沾水。”
波西缄默不语。如果这妇人真是位女神的话,她肯定是个掌管又臭又沉又没用的嬉皮士的神。但他既然已经做到现在这一步了,最好还是坚持把她背下去。
这是做好事,她说过。而且如果你不这么做,诸神会消亡,我们所知的世界也会毁灭,你过去生活中的一切都会被摧毁。
如果这真是次测验,他可承受不起不及格的成绩。
在跑向河流时他有好几次脚步蹒跚。弗兰克和黑兹尔扶着他站稳。
他们来到了河岸边,波西停下脚步歇口气。河水湍急,但看上去不深。距离堡垒大门只有一“箭”之遥了。
“黑兹尔,你过去。”弗兰克用手同时扣住两根箭,“护送波西过去,这样那些哨兵就不会朝他射击了。这次轮到我去拖住那些大坏蛋。”
黑兹尔点点头,涉入河水之中。
波西想要跟上去,但不知为何他犹豫不前。通常来说他都很喜欢水,但这条河似乎……充满了力量,而且还不见得友善。
“这是小台伯河,”朱恩带着同情的语气说道,“它的水流带有真正台伯河的力量,那是罗马帝国之河。这是你打退堂鼓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孩子。阿喀琉斯的印记是希腊式的祝福。一旦你跨入罗马的领土,你就不能保留它了。台伯河会洗刷掉这能力。”
波西精疲力竭,没法完全明白她在说什么,不过他抓住了大致要点:“如果我过去,我就不再是刀枪不入的了?”
朱恩微笑起来:“那样一来会怎样呢?是要安全,还是要充满痛苦和可能性的未来呢?”
在他身后,戈尔工尖声嚎叫着从隧道冲了出来。弗兰克挽起弓同时射出两支箭矢。
黑兹尔站着河水中央大喊:“波西,快过来!”
瞭望塔上响起号角声。卫兵大喊着,把弩箭转向戈尔工。
安娜贝丝,波西念着她的名字,缓缓踏入了河水之中。水流冰冷,比他估计的还要湍急,不过并没有让他感觉不舒服。新的力量澎湃地涌进他四肢百骸。他的感官兴奋不已,如同刚被注射了咖啡因一样。他来到了河流的另一端,把老妇人放到地上,这时营地大门打开了,几十个身穿盔甲的孩子冲了出来。
黑兹尔脸上挂着宽慰的微笑转过身来,然而她往波西的肩后看去时,表情马上变为恐惧。“弗兰克!”
戈尔工抓住弗兰克的时候他正渡河到半路。她们从空中俯冲下来,一人抓住他一边的胳膊。她们的爪子戳进他的皮肤里,弗兰克痛苦地大叫着。
哨兵们大吼起来,但波西清楚他们没法精确瞄准。他们最后肯定会失手杀了弗兰克。另一群孩子拔出长剑准备冲入河中,但他们也赶不及。
只有唯一的办法了。
波西猛地伸出双手,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牵引力充斥在身体里,台伯河现在服从他的意志了。河水奔腾汹涌,弗兰克的两侧各形成一个大旋涡。从河流里爆发出两股水柱,变成了手的形状,与波西自己的动作一致。巨手抓住戈尔工,吓得她们放下了弗兰克。随后那两只巨手像钳子一样把挣扎嚎叫着的怪物提了起来。
波西听到其他的孩子们尖叫着后退,但他仍然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任务上。他握起拳头做了个粉碎的姿势,那两只巨手就把戈尔工按进了台伯河里。怪物撞到河底,碎成粉末。戈尔工残余的烟雾闪闪发光,挣扎着想要重新聚拢成形,但河水如同搅拌机般将烟雾搅得分开。很快戈尔工的每一丝痕迹都被冲到了下游。旋涡退去,河流复归平常。
波西站在河岸边,衣服和皮肤上都蒸腾着热气,仿佛台伯河水给他洗了一场酸浴一样。他感觉自己如同赤身裸体,毫无遮蔽……脆弱易伤。
弗兰克摇摇晃晃,站在台伯河中间,看上去目瞪口呆但毫发无伤。黑兹尔涉水过去扶他上岸。直到这时波西才意识到周围其他孩子变得多么安静。
每个人都死盯着他看,只有朱恩那个老妇人看上去不慌不忙。
“好吧,这是段很美妙的旅行。”她说,“波西·杰克逊,谢谢你带我来到朱庇特营地。”
其中一个女孩的声音貌似激动得有些哽住:“波西·杰克逊?”
听上去她仿佛认识他的名字。波西看向她,希望能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庞。
她明显是个领导者。她在盔甲外面披着一条帝王紫色的披风,胸前装饰着许多奖章。她的年龄应该和波西一样大,黑色的长发,深色的眼睛,目光敏锐。波西并不认识她,但她盯着他看的方式就好像她正在做噩梦。
朱恩开心地笑了起来:“噢,是的,你们碰到一起肯定会乐趣多多的!”
之后,就好像这一天还不够诡异似的,这个老妇人开始长高,转变着形态。她变成了一个闪烁着光芒的七英尺来高的女神,身着蓝色长裙,肩上披着羊皮斗篷。她的面容庄重而严肃。手里拿着一柄手杖,杖头上是一朵莲花。
如果这能让这些营员更加惊慌到不知所措的话,那么的确如此了。身着紫色披风的女孩屈膝下跪。其他人在她的带领下也照做了。其中一个孩子蹲下得太匆忙,差点被自己的剑扎到。
黑兹尔第一个开口说话:“朱诺(罗马神话中众神之王朱庇特的妻子,在希腊神话中被称为天后赫拉——译者注)。”
她和弗兰克也跪在地上,只剩下波西自己站在那里。他知道自己也应该跪下,但在背着老妇人走了这么远的路以后,他不愿意再对她表示更多尊敬了。
“朱诺,哈?”他说,“如果我通过了你的测试,我能取回我的记忆和生活了吗?”
女神微笑起来:“终究会的,波西·杰克逊,只要你能在这营地获得成功。你今天做得很好,这是个良好的开始。或许对你来说,希望仍然存在。”
她转身对其他孩子们说:“罗马人,我为你们带来了尼普顿之子(即古罗马海神之子,罗马海神尼普顿在希腊神话中被称为波塞冬——译者注)。他已沉睡数月,但现在他已经醒来。他的命运掌握在你们的手中。福尔图娜之宴即将到来,如果你们在战斗中心存希望,死神一定会被解放出来。不要令我失望!”
朱诺放射出一阵强光,然后消失了。波西望向黑兹尔和弗兰克,想求得一些解释,但他们看上去和他同样困惑。弗兰克手里握着什么东西,波西之前并没注意——那是两个带着软木塞的小黏土瓶,弗兰克两手里各一瓶,像是什么药水。波西不清楚这东西是哪里来的,他看到弗兰克把它们塞进口袋里,还给了他一个有含义的眼神:我们一会儿再说这个。
穿紫色披风的女孩迈步向前。她谨慎地打量着波西,波西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觉得她很想用短剑给他来个透心凉。
“那么,”她冷冰冰地说,“尼普顿之子,带着朱诺的祝福来到我们当中了。”
“你看,”波西说,“我的记忆有点模糊。呃,实际上应该说它消失了。我认识你吗?”
女孩犹豫了一下:“我叫蕾娜,第十二军团的执政官。而且……不,我不认识你。”
最后那句话绝对是撒谎,波西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但他也明白,如果他现在就在她手下这些士兵面前质疑她的话,她绝对不会高兴的。
“黑兹尔,”蕾娜说,“带他进去。我要在指挥部里询问他。然后我们带他去见屋大维。在决定怎么处置他之前,我们必须请示占卜。”
“你这是什么意思,”波西问,“决定怎么处置我?”
蕾娜握紧了手里的短剑,很明显她并不习惯自己的命令被人质问:“任何人在被我们接纳进营地之前,都会先被询问,然后解读神谕。朱诺说你的命运掌握在我们手里。我们必须知道女神这是给我们带来了一位新成员……”
蕾娜仔细打量着波西,好像这一点很值得怀疑似的。
“或者,”她的语气表明更希望如此,“还是她给我们带来了一位要手刃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