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兹尔痛恨船只。
她特别容易晕船,对她来说晕船就像是海洋瘟疫一般。她没有和波西提过这事。她并不想因为这个把任务搞糟,但她还记得当年她和妈妈一起搬到阿拉斯加的时候,她的生活变得有多么可怕——那里完全没有道路。无论她们要去哪里,不是坐火车就是坐船。
既然她已经由死复生,她希望自己的状况能够有所改善。但很明显没有。这艘叫派克斯的小船看上去太像之前她们在阿拉斯加坐过的船只了。这让她想起了许多不好的回忆……
他们三人一离开船坞,黑兹尔的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当他们经过旧金山内河码头的防洪堤时,她觉得自己头昏得都快产生幻觉了。他们驶过一群懒洋洋地躺在码头上的海狮,黑兹尔发誓她看到了一个上了年纪的流浪汉坐在海狮当中。在水面那头,老人伸出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指着波西,口型像是在说想都不要想。
“你们看到了吗?”黑兹尔问道。
波西的脸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发红:“是的。我曾经来过这里。我……我不知道。我觉得我那时候是在找我女朋友。”
“安娜贝丝。”弗兰克说,“你的意思是说,在你去朱庇特营地的路上?”
波西皱起了眉毛:“不。是在那之前。”他不停眺望着这座城市,就好像他仍然在寻找安娜贝丝的身影,直到他们从金门大桥下穿过,一路向北。
黑兹尔想要通过回想那些令人愉快的事情来克服自己胃部的不适——前一天晚上他们打赢军事演习时她感到的狂喜;骑在汉尼拔的背上冲入敌军大本营;弗兰克忽然间变成了一位领导者,当他攀上城墙,向第五步兵队大喊着进攻时,简直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还有他将防御者从城墙垛上打退时的身姿……黑兹尔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样子。在为弗兰克的衬衣别上百夫长的徽章时,她为他感到无比骄傲。
随后她的思绪转到尼克身上。在他们离开之前,她的弟弟曾把她拉到一边祝她好运。黑兹尔希望他能留在朱庇特营地帮助防御,但他说他今天就要离开——回到冥界去。
“爸爸需要一切他能得到的助力。”他说,“惩罚之地(即地狱)那边都快演变成一场监狱骚乱了。复仇三姐妹就快没法维持秩序了。而且……我也会去尽力追踪一些逃跑的亡魂。或许我可以从冥界的那一端找到死亡之门在哪里。”
“一切小心。”黑兹尔说,“如果盖娅在看守着那些门——”
“别担心。”尼克笑了起来,“我知道如何隐蔽起来。照顾好你自己才是。你越是接近阿拉斯加……我不知道你的暂时性昏迷会好转些还是变得更严重。”
照顾好我自己,黑兹尔苦涩地心想。就好像这项任务存在任何能让她善终的可能似的。
“如果我们解放了塔纳托斯,”黑兹尔对尼克说,“我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塔纳托斯会把我送回冥界……”
尼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指是如此的苍白,很难让人相信黑兹尔和他有一个共同的神祇父亲。
“我要在极乐境给你留个位置。”他说,“那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好的事情了。但是现在,我真希望还能有其他解决方式。我不想失去自己的姐姐。”
他没有再重复这个词,但黑兹尔知道他是发自肺腑的。只有这一次,她没有嫉妒比安卡·德·安吉洛。她真心渴望自己能与尼克和她的朋友们在营地里度过更多的时间。她不想再死第二次了。
“祝你好运,黑兹尔。”他说。随后他消散到了暗影之中——就像他们的父亲在七十年前做的那样。
船身颠簸着,把黑兹尔震回了现实。他们已经进入了太平洋海流中,正在来回躲避马林郡那布满岩石的海岸线。
弗兰克把他的滑雪板包裹抱在膝盖上。它也压在黑兹尔的膝盖上,就像娱乐设施上的安全杠,这让她想起了那一次狂欢节时山米带她去参加嘉年华的情景……她赶忙把那段记忆丢到一边。她现在可不能失去意识昏过去。
“你还好吧?”弗兰克问道,“你看上去就快吐了。”
“晕船。”她承认说,“我没想到会变得这么严重。”
弗兰克撅起嘴,就好像这一切不知为何变成了他的错误。他开始在背包里翻来翻去:“我带了一些神酒,还有些零食。呃,我姥姥说生姜能有助于……我没带着那个,不过——”
“没事的。”黑兹尔挤出一个笑容,“不过你这样还是很贴心。”
弗兰克掏出一块咸饼干。饼干啪的一声在他的大手掌里断掉了,碎屑撒得到处都是。
黑兹尔笑了起来:“神啊,弗兰克……对不起,我不应该笑的。”
“啊,没关系。”他羞怯地说,“我猜你不会想要那一块了。”
波西对他俩的互动没有太在意。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海岸线。当他们经过廷森海滩时,他指着内陆,在绿色的丘陵之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山峰。
“那里看上去很眼熟。”他说。
“塔梅尔佩斯山。”弗兰克说,“营地的孩子们经常提到这里。山顶上发生过一场大战,那里以前是泰坦的旧基地。”
波西皱起了眉毛:“你们两人有谁那时候在那儿?”
“没有。”黑兹尔说,“那时候还是八月,在我——呃,在我来到营地之前。伊阿宋和我讲过这个。军团摧毁了敌人的宫殿和大概上百万只魔兽。伊阿宋与克利俄斯大战了一场——面对面与一位泰坦巨人战斗,你能想象吗?”
“我能想象。”波西喃喃地说。
黑兹尔不大确定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波西的确能让她联想到伊阿宋。虽然他们两人在外表上完全没有相似之处,但他们有一种相同的气场,平和但充满力量,再加上一种苍凉,仿佛他们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知道自己遇上一个无法打败的魔兽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黑兹尔理解那种感觉。她看着海上的夕阳,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一星期的时间了。无论他们的任务是否成功,她的生命之旅都会在福尔图娜之宴那天结束。
她回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死亡,还有在那之前的几个月——她在西沃德的房子,她在阿拉斯加度过的六个月,在夜里坐上那艘小船驶入复兴海湾,去到那被诅咒的岛屿之上。
她意识到这样是个错误时已经太晚了。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她又回溯到了过去。
她们租下的房子是一个悬空在海湾之上的桩子上的隔板箱。当从安克雷奇开来的火车驶过时,家具总会震得摇晃起来,照片也在墙上咔嗒作响。在夜里,黑兹尔在睡觉的时候也能听到地板下面冰水滴在岩石上的声音。大风把房子吹得痛苦地嘎吱嘎吱直叫。
她们只有一个房间,一个电热炉和一个冰箱就相当于厨房。一个角落用帘子隔开当做黑兹尔的空间,里面放着她的床垫和衣物箱。她把自己的画和在新奥尔良的老照片都钉在墙上,但这只能让她更加想念家乡。
她的妈妈很少回家。她再也不是玛丽皇后了。她只是玛丽,被雇用的劳力。她一整天都要在第三大道的小餐馆里做饭、收拾桌子,顾客是那些渔夫、铁道工人,偶尔还有一队海军士兵。她回到家里时身上的气味像是清洁液和炸鱼混到了一起。
到了晚上,玛丽·列维斯科则变成另外的样子。那个声音掌控了她,对黑兹尔下达着各种命令,逼着她为她们那项恐怖的计划工作。
到了冬天则是最糟糕的。由于极夜的关系,那个声音出现的时间更长了。那里冷到了极点,黑兹尔觉得她永远也不可能再感到温暖了。
而当夏天来临时,黑兹尔也没法晒到足够的阳光。暑假里的每一天,她都尽可能地躲开家里,但她也没法在镇子里到处溜达。那里的社区相当小。其他的孩子都传着有关她的流言蜚语——女巫的孩子生活在码头上的旧棚屋里。只要她一接近,那些孩子们就会嘲笑她,或者朝她丢石头和瓶子。成年人对她也好不到哪去。
黑兹尔本可以让他们的生活变得不幸。她本可以给他们钻石、珍珠或者黄金。在阿拉斯加这种地方,黄金非常容易拿到,在小山里就有不少。黑兹尔本可以毫不费力地毁灭掉这个镇子,但她并不真的怨恨那些本地人不接纳她。她没法怪罪他们。
她把整天的时间都花在漫步群山里。她对乌鸦很有吸引力。它们在树上对她呱呱直叫,等着她脚边出现亮闪闪的好东西。那诅咒不会传到它们身上。她也在山里见到过棕熊,但它们和她保持着距离。当黑兹尔口渴的时候,她就去寻找雪融水形成的瀑布,然后喝着冰冷但纯净的冷水,直到喉咙被冻伤。她尽可能地往山上爬,然后让阳光温暖着她的脸庞。
对消磨时间来说,这个方式不算太糟,但她心里清楚,自己终究还是要回到家里的。
有时候她回想起她的父亲——那个身穿银黑色西装的奇怪而苍白的男人。黑兹尔真希望他能回来,保护她远离她的妈妈,或者能用他的力量让她们摆脱掉那个可怕的声音。如果他真的是一位天神,他应该能做到这一点。
她抬头望着那些乌鸦,猜测着它们就是他的使者。它们的眼睛漆黑而狂乱,和他的一模一样。她真想知道它们会不会向她的父亲汇报她的动向。
但普路托警告过她妈妈不要去阿拉斯加,那是超出诸神领域的地方,在那里他无法保护她们。如果他正在注视着黑兹尔,他为什么从未和她交流过?她总是在怀疑他是否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她过去的生活似乎和她听过的广播节目一样遥不可及,就像罗斯福总统谈到的战争一样。当地人偶尔会讨论日本和阿拉斯加外部岛屿上的一些战斗,但即使是那些似乎也很遥远——至少不会比黑兹尔面临的问题更让人提心吊胆。
在仲夏里的某一天,她待在外面的时间也比平时要久。她在追赶一匹马。
她最开始看见它是听到了自己身后传来的嘎吱嘎吱的咀嚼声。她转过头去看到一匹美到爆的雄马,浅棕色的杂色皮毛配上黑色的鬃毛——非常像她在新奥尔良的最后一天时骑过的那匹,也就是山米带她去马厩的时候。它们可能是同一匹马,虽然听上去不大可能。那匹马正在吃着路上的什么东西,有那么一秒钟,黑兹尔有个疯狂的念头,觉得它是在咀嚼经常会出现在她经过的路上的大金块。
“嘿,伙计!”她叫道。
那匹马警惕地看着她。
黑兹尔估计这匹马肯定属于什么人。它显然被精心照料过,皮毛光滑柔顺,不可能是一匹野马。如果她能够再靠近些……会怎样呢?她能找到它的主人?把它还回去?
不,她心想,我只是想再骑一次马。
她又靠近了十英尺,马儿跑开了。那个下午剩下的所有时间,她都用来抓它——在它再一次跑掉之前靠得尽可能近才可以。
她忽略了时间。夏季里,太阳长时间挂在天上,很容易就会让人弄乱时间。最后她停下来在一条小溪里喝水,抬头看着天空,心想这大概也就是下午三点。随后她听到下面山谷里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她意识到那一定是去往安克雷奇的晚班车,这意味着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她瞥了一眼那匹马,它正在小溪对面安静地吃着草。“你这是想让我惹上麻烦吗?”
那匹马嘶叫了一声。随后——那一定是黑兹尔自己的想象——那匹马像一块棕黑色的斑点飞驰而去,那身形比闪电还要迅速,几乎快到她的眼睛无法识别的地步。黑兹尔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那匹马已经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她盯着那匹马刚才站过的地方。一股蒸汽正从地面上盘绕着升起。
火车汽笛声再一次在山谷里回响起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惹上了多大的麻烦。
她赶紧跑回了家。妈妈并不在家里。起初黑兹尔感觉很宽心,或许妈妈不得不加班到很晚,或许今晚她们不用再进行那样的旅程。随后她见到了屋里的一片狼藉。她的帘子被扯了下来。衣物箱敞开着,那几件衣服被丢在地上到处都是。她的床垫被撕得粉碎,就像被一头狮子攻击过。最糟糕的是,她的画板也被撕成了碎片,彩色铅笔全都折断了。那是普路托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是黑兹尔拥有的唯一一件奢侈品,但它就这样被毁掉了。一张字条钉在墙上,红字,写在图画纸最后一页上,上面的笔迹并不是她妈妈的:死丫头,我正在岛上等着呢,不要让我失望。黑兹尔绝望地哭泣起来。她很想无视这个召唤。她想要跑掉,但无路可逃。她的妈妈已经落入了圈套里。那个声音许诺说,她们马上就能完成任务。只要黑兹尔一直帮忙,她的妈妈就能自由。黑兹尔不相信那个声音,但别无选择。
她上了一艘划艇——那是之前她妈妈用几块金条从一个渔夫手里买下来的小船。那人的渔网转天就出了悲惨事故。她们只有一艘小船,但黑兹尔的妈妈有时似乎有能力直接抵达岛上,似乎根本不需要借助什么交通工具。黑兹尔已经习惯不去问那是怎么回事了。
虽然现在是仲夏,但大块的浮冰仍然在复兴海湾里打着转。海豹在她的船边滑行着,充满希望地看着黑兹尔,用鼻子嗅着有没有鱼吃。在海湾的中央,一头鲸鱼翻出水面,身上反射着光芒。
和平时一样,小船的晃动让她的胃里一阵翻滚,她很想吐。她中途停下一次,趴在船边干哕着。太阳终究还是落到了群山之后,天空变成一片血红。
她朝着湾口划去。几分钟之后,她转了个弯朝前方看去。在她的右前方,透过海中雾气,那个岛慢慢显现出来——那个地方长满了松树,黑色的沙滩上布满岩石和积雪。
她不清楚这个岛屿有没有名字。曾经有一次黑兹尔犯了一个错误,她去问了镇里的当地居民,但他们盯着她看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疯子。
“那里没有什么岛屿,”一个老渔夫说道,“不然我的船早就撞上去一千次了。”
在距离海岸还有大概五十码的时候,一只乌鸦停在了她的船尾。那是一只羽毛油亮的黑鸟,几乎像一只老鹰那么大,锯齿状的鸟喙看上去就像一柄黑曜石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