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历史的演进中,有一个很出名的词叫“中兴”。所谓中兴,就是在一个王朝处于衰落甚至到了灭亡边缘的时候,却突然出现一段励精图治的时期,通过内外政策的调整,使这个王朝挽救危机的局势,重现繁荣的胜景,这样的时期,就是为无数封建士大夫以及百姓神往的“中兴”。
在中国历史上,“中兴”的时候不少。汉唐宋明清五大封建王朝,都有过让封建历史学家们津津乐道的“中兴”时代,但是大多数的中兴,往往都有两个毛病:一是这些中兴的持续时间比较短,大多都是某一个君王在任时期,而且会随着这个君王的过世,就戛然而止;二是这些中兴,大多数都是通过对体制内政策的重新调整实现的,中兴的过程,也多是表面的繁荣,内在的矛盾隐藏得很深,在这样的状况下,中兴的“含金量”,其实就打了折扣。如果真的要说哪一个中兴是名副其实的话,那么东汉开国的“光武中兴”,是其中无可争议的“第一中兴”。
有关“光武中兴”的历史评价,历代的史家赞美甚多。比如东汉时期的学者张纯就曾说“ (光武)兴于匹庶,荡跌天下,诛除暴乱,兴继祖宗”。后世的赞美也很多,比如南宋时期的陈良更说“古今中兴,无过于此”,显然是至高无上的评价。之所以评价很高,还是因为光武中兴的成就,不但结束了西汉以来战乱的局面,重建了一个汉朝盛世,且这场中兴的沿革,并没有因为刘秀的过世戛然而止,相反继续发展,持续之后的几代人。无论从持久程度还是“GDP成就”上,光武中兴在中国历史上,都是当之无愧的。
且来看看,真实的光武中兴,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
一
后人说光武中兴的成就大,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在刘秀登基即位的时候,面临的是一个非常残破的烂摊子,甚至比起西汉开国皇帝刘邦来,他面临的困难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秀初即位的时候,当时与刘秀同时代的冯衍就曾有言“祸害未解,兵连祸结,刑法弥深,赋敛越重,夫妇离散,庐落丘墟”。因为从王莽末年开始的连年内外战争,汉帝国的经济破坏极其严重,根据人口学家的统计,在从西汉末年到东汉初年的战乱中,大约有一半以上的中国人死于战乱,其中绝大多数都是青壮年劳动力。西汉帝国的旧都长安周围甚至堆满了尸体,长年散发着腐臭的味道。而比西汉开国更严重的,就是东汉这时期的连年大规模瘟疫,与匈奴战争以后,从草原上传来的各种瘟疫,开始在中国大范围地蔓延,当时的中医对这些新出现的“超级病菌”,几乎没有任何好的办法。尤其是鼠疫,在当时中国,是死亡率最高的疾病。与之相对应的,就是比时知名的士大夫阶层,对于新建立的东汉政权,还普遍采取观望不合作的态度,特别是富有声望的名门们,都多次拒绝过东汉政府的召见。而且边境的问题也越演越烈,匈奴趁机侵扰边关,汉帝国的边防几乎是烽火连年,内外交困的局面,就摆在了刘秀的面前。
对于光武中兴采取的各种措施,各类历史学家都给予很高的评价,主要的焦点,都集中在刘秀发展生产,与民休息的各种政策上。事实上,刘秀之所以能够迅速的让国家从战乱的破坏中走出来,稳定国家政局并且恢复经济,有一个和刘邦不同的原因,那就是在全面恢复国民经济之前,首先集中中央的威权。这就是东汉与西汉最大的不同,西汉采取的是道家黄老学说,主张无为而治,即鼓励民间自然经济自由发展,国家并不做太多的干涉。东汉却不一样,东汉崇尚的是儒家大一统的学说,讲究的是国家集中力量办大事,用国家的力量整合资源,使得经济高速腾飞,所以要做到这一点,刘秀在整治国家之前,首先整治的,是中国当时的政治制度。
刘秀当时对政治制度的整治,如果归结为一句话,就是强化皇权,限制外戚。即用行政改革的方式,让他的个人意志迅速成为国家的主体思想,并且渗透到国民经济的各个角落之中。
首先一条,就是加强中央对方的行政控制。
东汉在建国的时候,大体的国土面积与西汉差不多,国家以郡县作为地方政权,全国一共有118个州郡,从地方区划的数目上看,东汉的地方郡县数量远远大于西汉,这正是为了分散地方的权利,保证中央对地方的绝对控制权。与此同时,汉武帝时期曾经临时设置的十三道刺史,被刘秀改革为常设机构。刺史负责治理其境内的管理,并且有领兵、发兵的权力,传统的地方州郡官员,其权利已经被大大地削弱。同时,刘秀因为人口减少,在全国开始了“县城合并”运动,在全国裁撤了大批地方县城,将县城合并,以集合人口,全面进行恢复经济的工作。
汉光武时代开国的地方官员们,身份和西汉初期开国也有很大不同。西汉初期开国,在地方官员的任用上,都是老成持重的当地名流,成分比较单纯。到了刘秀时代,地方官的成分非常复杂,既有王莽时期的旧官员,也有皇室宗亲,功臣宿将之后,因为人员比较杂,所以隐含的麻烦也比较多。王莽时期的这些旧官员们,和前朝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人固然有非常丰富的治理地方的经验,但是前朝的陋习也非常严重,尤其是在掠夺百姓和贪赃枉法上,许多人都是“老手”,这些人既要用,更要监督。而皇室宗亲与功臣宿将,他们的问题却是“马上得天下,马上难治天下”,这些人大多数是军人出身,最大的优点是打仗,治理地方本身就不是他们的长处,有时候一些简单粗暴的办法,反而会好心办坏事,造成适得其反的效果。所以设立刺史制度,对地方官员进行监督,最大限度地削弱地方官员权力,不给他们专权的机会,也就显得尤其重要了。
在地方职权进行调整的时候,东汉帝国的中央机构也在进行改革,东汉的官制,主要沿用了西汉的三公九卿制度,即司徒、司空、太尉三者称三公,但是在具体的职权上,东汉却进行了大力的削减。和西汉时期三公往往有“太师”“太保”“太傅”等名誉爵位不同的是,东汉仅仅保留了“太傅”。东汉的九卿,和西汉不同,完全被划入了三公的附属之中,从表面看,这样是加强了三公的权利,但事实上刘秀却是“阴坏”。一是刘秀一反西汉时期让周勃、陈平等开国元勋担任丞相的做法,在他的政府里,开国元勋一律不能担任三公。而在权利上,三公其实也大为缩水,刘秀的各项统治政策,大部分都是由尚书台来实行,三公其实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名誉性的职位。
而刘秀在中央政权上的新发明,就是著名的“尚书台”。尚书在西汉的时候就有,但那时候的尚书,只不过是少府的一个办事机构,甚至没有单独的名分,到了刘秀时期,尚书的权利迅速扩大,尚书台设主官一人,称尚书令,下面有副主管——尚书仆射,外加左右二承。下面的曹史等各级官员,共有62人。在东汉时期,尚书台才是国家权利的最高核心,他们位高权重,朝廷决策,机密谋划,赏罚官员,都是由尚书台来运作,三公的职权大部分都被他们取而代之。而对比鲜明的是,尚书台的官员品级并不高,这样一来,三公有高位而无实权,尚书台有实权而无高位,两家互相牵制,刘秀的皇权,也就可以从中掌控,高枕无忧。为了统一中央威权,刘秀可谓煞费苦心。
这种强化个人威权的做法,在东汉开国的时期,不但没有引起下面的抵触,反而引起了举国的拥护,因为尚书台的官员,虽然品级低微,但大多数都是来自于和功臣宿将关系密切的官员,上上下下早已经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关系。所以位高无权的三公和位低权重的尚书台之间,开始也就能形成“和谐”局面。但是从当时恢复国民经济的角度说,尚书台的建立,确实起到加快国家行政效率的作用,比起三公掌权时期的机构林立,人员臃肿,行政效率低下,对新政策的抵触重重,尚书台对于皇帝,却只有无条件的尊奉实行,帝王的威权在这个过程里,得到了大大的加强。
与行政机构改革同时进行的,是刘秀对于外戚集团的遏制。当时的刘秀,对外戚集团是极其提防的,因为当年西汉帝国,就是灭亡于外戚的王莽集团,所以刘秀在开国后,对外戚进行了种种限制,其中最主要的政策,就是用金钱换权力,即给予外戚充分的经济特权,用来换取外戚们的行政权力。在这一点上,刘秀首先拿自己的舅舅开刀,他的舅舅焚丹、焚寻、焚宏相继封侯,在封侯的同时,其手中的兵权也被刘秀收回,刘秀还煞费苦心,给予三位舅舅名马高车,让他们在家乡招摇,以示荣宠。刘秀的三个舅舅们也很知趣。比如刘秀的舅舅焚宏,多次告诫家人要谦虚,并且把“富贵盈满自溢”作为祖训,要求家人来起尾巴做人。舅舅们起带头作用了,其他人更不用说。刘秀在封郭圣通做皇后时,顺便封了皇后的几个兄弟为侯爵,后来郭圣通被废除,但是她的几个兄弟并未被追究责任,只是被免除了行政官职,反而加赐俸禄。郭圣通之后被封为皇后的阴丽华,她的哥哥阴识长年跟随刘秀征战,立有大功劳,但是,当刘秀表态要封阴识侯爵时,阴丽华却私下告诉兄长,不要轻易接受,结果,阴识在受封的时候几番退让,甚至泪流满面,在刘秀几次表彰之后,才勉强以感激涕零状接受了册封。如此表演,也只是为了给天下人一个姿态。在刘秀的治下,外戚是要夹着尾巴做人的。后来阴识的弟弟阴兴也多次推辞加官进爵,最后干脆归隐山林。这种模范带头作用,也给了所有人政治信号。刘秀的姐夫邓晨、妹夫李通,在建国之后都主动交出了官职,仅仅以外戚的身份享受荣华富贵。除了怀柔手段以外,刘秀有时候也杀鸡给猴看,东汉初期的著名学问家冯衍,是一个享有盛名的贤才,刘秀一开始很想重用,但这个冯先生学问虽好,政治智商却几乎为零,他因为得到了阴丽华弟弟阴兴的举荐,和阴家交游甚秘,多次参加阴家的宴会,之间还诗文唱和好不亲密。这本是一件小事,刘秀知道后却大为恼火,当场把冯衍下牢狱,之后又在阴皇后的求情下,勉强赦免他的罪过,将他发回原籍安住,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要警戒那些外戚们:都给我老实点,我刘秀眼里可不容沙子。
刘秀在登基初期对外戚们的打压,一度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在刘秀乃至其身后几代帝王时期,外戚们都相当的低调,几乎夹着尾巴做人。典型代表就是汉朝名将马援的女儿,后来成了汉明帝的皇后,汉明帝树“云台二十八将”的时候,本想把马援也树进去,可因马援是自己的“老丈人”,为了避免旁人说他重用外戚,也只好作罢。由此可见,在东汉开国早期,外戚是一个非常尴尬的群体。
没有了外戚的掣肘,刘秀是非常自在的,东汉早期大批草根官员得以晋身仕途,地方治安大好,与外戚们为了自保奉公守法有很大的关系。至于外戚主动勾结官员的事情,在当时更是官场的高压线,一旦犯上这条,天王老子也救不了。
二
而在光武中兴的国家建制中,有另一条被忽略的重要因素:以儒治国。
刘秀建国,表面上看,和西汉一样采取了“休养生息”的政策,但这两种休养生息政策建立的土壤是大不一样的。刘秀时期的休养生息,是建立在儒家思想统治全国的基础上的,这一点,既是国家大政方针的考虑,也是刘秀的个人爱好。
刘秀时期之所以采取以儒治国的政策,因为此时东汉帝国的国家特征,和西汉时期大不相同。西汉建国早期,还处于秦始皇焚书坑儒后遗症的发作期,国家人才凋零,特别是儒家集团遭到了残酷地打压,而法家因为秦末的暴政,也成为了当时汉帝国的公敌,在这种情况下,秦末因为思想平和而未太遭到秦帝国打压的道家黄老学派,也就因此成为国家思想的主流。东汉的情况却不相同,当时的中国,经过汉武帝时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诸子百家的思想大都凋零,而儒生集团的发展却极其迅速,到了西汉末年战乱的时候,已经形成了大大小小上百个学派,实现了“规模经营”,当时的国家知识界,主流都是儒生,因此继续确立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就成了当时整个知识分子界的呼声。而且东汉建国的政局,和西汉也大不相同,西汉在建国后,通过对韩信、彭越、英布等人的清洗,已经基本扫除了对中央威胁最大的功臣势力,而且大清洗的同时,为了稳定人心,也自然要在行政上推行“无为而治”。但是东汉的局面却不同,刘秀不像刘邦一样搞大清洗,他对功臣,主要就是给予崇高的政治地位和经济权利,来削减他们的政治权利,这样做虽然厚道,但是作为一个志在建立大一统王朝的帝王,对功臣勋贵不忌惮是不可能的,所以利用儒家“尊君”的思想,进一步神话皇权,确立皇权至高无上的地位,也就成了刘秀的必然选择。
而且刘秀本人,也是一个对儒学非常热衷的人,他本身就出身于地主之家,从小受儒生的教育长大,即使是后来做了皇帝,对儒学的热爱也是有增无减。他经常在每天工作结束之后,和儒生们一起探讨儒家的治国之道,有时候到了深夜还不休息,太子刘庄因此担心他的身体,劝说他要早休息,他却回答说“我喜欢,所以不疲倦”,著名的成语“乐此不疲”就是这么来的。不但热爱儒学,刘秀更热衷于做一个文化大师,当时的儒家学派林立,各种学派争论不断,刘秀经常在皇宫里举行“论坛”,亲自听取各家学派的辩论,然后仲裁其中的胜败,确立主体的儒家思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虽然刘秀以马上开国,但是他从来没有做过军事上的探讨活动,其中东汉名将冯异曾劝说他抽空给军队“做报告”,讲述自己征战的经过,刘秀的回答是“天下不言兵革久也,讲之何益”。
刘秀的儒家治国思想,对于整个东汉的朝局,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首先一点在官员的任用上,刘秀首先重视的,是有儒家背景的文臣,包括在尚书台建立之后,真正行使国家行政权力的,都是颇有盛名的儒生们,而不再是功臣贵族;在地方的行政权力上,地方官也大多通过孝廉制度,选拔在地方上颇有声望的儒家学者担任,而儒家的伦理纲常,更被刘秀作为考核官员的重要方式,凭着儒家官员的抢班夺权,原先在刘秀打天下时候立下战功的功臣们,也变得非常识趣。比如在建武十三年的时候,作为功臣的李通首先交出了自己“司徒”的官职,刘秀随即给了李通厚赐,并下诏表彰其功勋,这个政治信号一放,各路功臣们纷纷响应,大将军邓禹也交出了自己的兵权,随后朝廷取消了将军职位,将原来作为独立指挥的兵权,划归到“三公”治下。如此一来,东汉的政权,也就真正消除了对皇权的最大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