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诺莎・卡塔内伊的客人们坐在色彩喜气的宴会餐桌前,看着炽热的太阳渐渐沉到罗马广场的红色石头废墟背后。她请了几个朋友,还有她的孩子们一起来到她的庄园举行庆祝酒宴,因为切萨雷下周即将作为教皇委任的代表动身前往那不勒斯。
孩子们亲切地把瓦诺莎的庭院叫作葡萄园。这座庭院坐落在几近荒芜的艾斯奎利诺山上,对面就是建造于五世纪的庄严的圣彼得大教堂。
胡安、约弗瑞和切萨雷终于坐在一起,开怀大笑,十分快活。在庭院的那一头,切萨雷看见母亲正非常亲密地与一名年轻的瑞士警卫交谈。他径自微微一笑,的确,母亲依旧很美。虽然个头稍高,但她身材玲珑精致,干净的橄榄色肌肤,浓密的赤褐色秀发,里面找不到一丝白发。她身穿黑色丝绸长裙,脖子上戴着一串南海珍珠项链,那是亚历山大专门送她的礼物。整个装束衬托得她华美端庄。
切萨雷深爱着母亲,为母亲的美貌、聪慧和精通商务而自豪。她的酒馆开办得相当成功,不比罗马城任何一个男人差。他又抬眼望了望那个年轻的卫兵,衷心祝福母亲。如果母亲依然享受男人积极主动的追求,那不正是他对她最大的心愿吗?
这天晚上,瓦诺莎从城里的酒馆里带来两位资深厨师,请他们为客人们准备各式各样美味的食物。他们用苹果片和葡萄干嫩炒美味的鹅肝,用可口的西红柿、罗勒和奶油沙司炖煮新鲜捕捞的龙虾,从地里采来肥厚的蘑菇,还从当地树林中摘下新鲜成熟的绿橄榄炒制鲜嫩的扇贝。
年轻些的红衣主教们,包括吉奥・美第奇,每当一盘新菜上桌时,都开心地大叫。红衣主教阿斯卡尼奥・斯弗萨则始终镇定,可是每每新菜上桌时,却不仅仅吃完一人的分量,还设法再多吃些。亚历山大的堂弟蒙雷阿尔也是如此。
硕大的瓷瓶盛装着葡萄酒。那酒是用瓦诺莎自己葡萄园里滚圆的勃艮地葡萄酿制而成的。席间,客人们的酒杯内被一一斟满葡萄酒,胡安把每一杯酒都喝得精光,而且几乎不等第一杯全部喝完,又忙不迭地端起第二杯往嘴边送。宴席上,胡安身旁一直坐着一位戴着黑色面具的年轻人,不时向胡安轻声耳语。
切萨雷上个月在梵蒂冈见过这个戴面具的年轻人几回,他时常跟随在弟弟左右。当时他向人打听这个陌生人,可似乎谁都不认识他。他也问过胡安,而胡安只是冷嘲热讽地哈哈一笑,便径自走开了。切萨雷猜想这年轻人可能是城里哪个贫民区来的怪异艺术家。胡安经常去那种地方找雏妓取乐,挥霍钱财。
此时的胡安敞着怀,头发因为出汗而缠结在一起。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了——准备要敬酒。他把酒杯举在面前,可因为他歪歪斜斜地擎着那杯子,以至于里面的葡萄酒都溢了出来。约弗瑞伸出手想帮他把酒杯扶稳,可是胡安却粗暴地一把将弟弟推开。接着,他转身面朝切萨雷,大着舌头说:“这一杯是敬我哥哥顺利逃离法国军队,敬他能熟练避开随时随地发生的危险。要么是靠戴上红衣主教的帽子,要么就是靠在战场上当逃兵。有人说这是勇敢无畏……我说这叫胆小怕死……”然后,他高声大笑起来。
切萨雷一跃而起,把手按在剑柄上,向胡安冲了过去。他的老朋友吉奥・美第奇立即揪住了他,约弗瑞也过来一起按着,瓦诺莎则苦苦相劝,这才把他拉住了。
瓦诺莎恳求切萨雷,请他原谅胡安。“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切萨雷。他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切萨雷的眼睛里闪着怒火,下巴执拗地撅着:“他知道,妈妈。如果不是在你家里,我这会儿早就把那个傲慢无礼的浑蛋给宰了——我才不管他是我自己的弟弟、你的儿子。”
切萨雷依然气得发抖,他不再坚持,任由吉奥将自己拉回座位上。其他宾客起先对美食的极大热情此刻也因为兄弟间发生的不快而稍许降了温,大家都只是坐着低声地交谈。
随后,那个戴面具的男人站了起来,再次向胡安轻声耳语。胡安因为哥哥刚才的怒气而清醒了,身体也已不再摇晃了,他起身对大家说:“对不起,我得走了。我还有另一个约会,必须赶去,不能失礼。”
接着,侍从帮他穿上深蓝色天鹅绒披风,他的一个随从和那个戴面具的高个男人陪同他迅速离开了聚会现场。
过不多久,其他客人也逐渐散了。切萨雷跟弟弟约弗瑞、吉奥和阿斯卡尼奥・斯弗萨一同离开。只有年轻的瑞士警卫还在陪着母亲瓦诺莎。他们纷纷上马,切萨雷挥手向母亲告别。
几个人飞快地朝罗马城内骑去。他们穿过罗马门,罗马门就位于波吉亚宫殿前方的十字路口。此时,几个人停了下来,谈了好一会儿跟胡安的这次不快。切萨雷声明他不能忍受弟弟胡安借酒发疯,不敬兄长,将家庭团结弃之不顾。他决意再找胡安谈谈,让他深刻意识到这次在瓦诺莎家发生的事件的严重性。他想先找胡安理论,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将向他挑战、跟他决斗,将所有的事情一了百了。胡安明白切萨雷武艺远超过他,他是打不过切萨雷的,只有被迫悔过,不仅向切萨雷,还要向所有他伤害过的人忏悔他的荒唐行径,原谅他让整个波吉亚家族蒙羞。
切萨雷也清楚地知道,胡安虽然鲁莽地诬陷他,但其实胆小鬼不是他,而是胡安。如果决斗起来,不管是比毅力还是拼剑法,切萨雷都会胜出。
红衣主教阿斯卡尼奥・斯弗萨也责骂起来——就在几天之前,那天胡安也是喝醉了,他无缘无故杀死了阿斯卡尼奥的一名管家。阿斯卡尼奥一直为这事儿生气,他发誓说,要不是戴着红衣主教的那顶帽子,他才不怕教皇的报复,一定要跟胡安算清楚这笔账。
十六岁的约弗瑞从头到尾没有指责过胡安一句,可是切萨雷知道他对哥哥胡安非常愤怒,因为桑夏和胡安之间的事儿他可不是不清楚。这个小弟弟简直就是个解不开的谜。起初,因为他的表情无动于衷,他看起来绝不是个精明人,但是切萨雷亲眼看到他跟科尔多瓦一起在花园那天整个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样子,可打那天以后再没看到他有过相同的表情了。
既然已到波吉亚宫殿,几个人跟阿斯卡尼奥道别,吉奥・美第奇也回了自己的宫殿。约弗瑞对切萨雷说:“我打算去逛会儿窑子,找个女人待上几小时,体会一下有人回应你的爱意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切萨雷微笑地看着弟弟,拍拍他肩膀鼓励他说:“我没有任何异议,小弟。”他大笑起来,说,“祝你欢度良宵。”
切萨雷看着弟弟骑马离开。这时,他眼前出现的一幕引起了他的注意。小约弗瑞才转过街角朝贫民区跑去,有三个人骑着马从他身后的石头楼房之间悄悄出现,似乎是在跟踪他。其中一人比其他人都要高,胯下是一匹白色种马。
切萨雷等那几人走后,过了一会儿才尾随上去,这样他们就注意不到有人骑马跟踪他们了。他来到贫民区上方的一处广场。在他前方,隔着几条街,他分明看见了四个骑在马背上的人的影子,其中一人正是弟弟约弗瑞。他能听见他们在交谈,语气友好而热烈。切萨雷断定弟弟没有危险,这才将马掉头,独自回到梵蒂冈。
切萨雷睡下去几小时后,一个可怕的噩梦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他恍惚听见有人骑马疾驰的声音。他甩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可是房里的灯火已经熄灭,房间里一片漆黑。
他浑身冒汗,心跳加速。他努力让自己镇定,可似乎根本无法平息内心的惊恐。黑暗中,他站起身来,摸索着找到一盒火柴。他想要把火柴划亮,可双手竟然有些颤抖,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恐惧。他慌乱地大声呼叫他的男仆,但没有一个人来。
终于,灯火闪了一下,又有光了。他半睡半醒地靠坐在床上。然而,四周墙壁的投影似乎包围着他,直向他扑来。切萨雷给自己裹上一条毛毯,他觉得自己全身冰冷,无法控制地发抖。随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他似乎听到诺尼的声音传进了自己的耳朵:“你家将有死神降临……”
他甩甩头,想努力摆脱这种感觉,驱走那声音,可他的心中依然充满恐惧。克莱西娅会有危险吗?不会的,不会的,他安慰自己。修道院对她来说是很安全的地方——父亲早已想到这个问题了。他派米凯罗特在修道院四周安排了一名警卫,警卫小心翼翼地在附近藏身,以免再惊吓到或是惹怒卢克莱西娅。接着他又想到约弗瑞。可一想起他跟那几名随同友好交谈的声音,切萨雷又打消了这个疑虑,约弗瑞也不会有危险的。
是胡安吗?如果天国还有一丝公平正义,那么胡安发生任何危险,他都不会做噩梦,这是天公地道的。可是,他又立刻担心起父亲来。如果胡安发生什么不测,父亲会怎么样?
切萨雷迅速穿上衣服,朝父亲的寝宫走去。两个教廷卫兵正立正站在父亲房前,一人把守着沉重金属大门的一侧。
“教皇陛下休息得好吗?”切萨雷问道,尽力保持镇定。
这时,从前厅传来父亲最喜爱的男侍从贾卡米诺的回答:“他几分钟前才睡的,一切都好。”
切萨雷回到自己的住所。他还是心神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决定骑马去城郊。每当他心跳剧烈得几乎要破膛而出时,他总是这么做,于是他快步来到马厩。正当切萨雷要翻身骑上他最喜爱的那匹种马时,他看见约弗瑞的一个马伕正在擦洗约弗瑞的马。那马掌上分明粘着许多红色的河泥。
“看来我的弟弟约弗瑞已经平安到家了?”切萨雷问。
“是的,红衣主教阁下。”年轻的男孩说。
“那我弟弟胡安呢?他也回来了吗?”
“没有,红衣主教阁下。现在还没有回来。”年轻男孩答道。
切萨雷离开梵蒂冈,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他依然继续往前骑,似乎是鬼迷心窍了一般。周遭的一切看起来就像是在梦中。他恍恍惚惚地沿着河道穿过大片田地,寻找弟弟胡安。
夜晚的空气凉爽而潮湿,台伯河散发出的咸腥味让他的头脑清醒过来。他冷静下来了。他搜寻着河岸,寻找任何异样的痕迹,但是没有任何发现。骑了几小时后,他来到河岸一块红泥地。一处巨大的渔港对面是米兰德拉伯爵的宫殿,旁边还有一所医院,透过窗户能看见里面摇曳的灯光。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静。
切萨雷下马查看四周,想看看是否有人曾经见到过胡安。然而,不管是码头还是河滨都空无一人,唯一能听见的只有鱼儿从波光粼粼的镜面一般的湖中跃起时,水花飞溅的声音。
切萨雷走到码头尽头,站在那儿朝河面望去。有几条渔船停在水面,船员们要么是去了村里的酒馆喝酒,要么就是在船里沉睡。他心想,渔民们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议,他们整天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撒下渔网,坐等鱼儿入瓮。他微笑起来,心下顿时平静了不少。
正当他要转身离去时,看见一只小船靠着一大堆垒放的圆木停泊着,里面还睡着一个人。切萨雷朝他大喊:“先生,先生!”
他朝那船走去,里面那人坐了起来,警惕地看着他。切萨雷对他说:“我是红衣主教波吉亚。我跟你打听一个人,是我的弟弟,教廷总军上将。你今晚早些时候是否看到过什么可疑的事情?”
切萨雷站着,一边对那渔夫问话,一边在指间旋转着一枚达克特金币。
那人名叫乔吉奥,一看到金币,立刻同意回答切萨雷的任何问话。
半小时后,切萨雷谢过渔夫,递给他那个金币,然后离开了。离开之前,他交代渔夫:“我来找过你这事谁也不能告诉。我想你一定做得到。”
“我已经忘记有这回事了,红衣主教阁下。”乔吉奥郑重起誓。
切萨雷快马回到梵蒂冈。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听说的那些事。
这天早晨,亚历山大教皇醒得比平时更早些,他总感觉自己心神不宁。此前他下令召集会议,召集重臣商讨即将进行的战役中要采取什么军事计策。他心想,一定是担心战事结果才导致他如此焦虑的。
他跪下做晨间祷告,祈求神助,祷告完毕才赶到会议厅,可他发现只有杜阿尔特・布兰达奥来了。
教皇问他:“我的两个儿子呢,杜阿尔特?已经到会议时间了。”
杜阿尔特忧愁满怀,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亚历山大。天亮之前他就被总军上将的一位男仆叫醒,男仆告诉杜阿尔特,他的主人昨天去葡萄园赴宴后一直没有回来。令人更感不祥的是,陪同他一起的随从也失踪了。
杜阿尔特让仆人先别担心,让他先回上将的寓所,告诉他如果教皇的儿子一到就通知他。但是,杜阿尔特总感觉空气中有些异样,之后便再也无法入睡。他睁着眼睛躺了许久,等天一破晓,金色的阳光刺破漆黑的夜空,他骑马穿过罗马街道,去贫民区询问是否有人见到过胡安・波吉亚。但是没有一个人有他的消息。
杜阿尔特返回梵蒂冈后,立刻叫醒切萨雷,问他最后见到胡安时是什么时候。
切萨雷告诉他:“他和他的随从,还有一名戴面具的男人一起骑马离开了聚会。他当时是打算返回梵蒂冈的。我们嘱咐他的随从,一定要确保他抵达梵蒂冈,因为他当时喝得烂醉。”
杜阿尔特告诉切萨雷:“我也找不到陪同他一起的那位男侍从。而且我还亲自搜遍了全罗马城寻找胡安。”
切萨雷说:“我马上穿好衣服,父亲可能随时会需要我。”
然而,杜阿尔特离开切萨雷的住所时,发现切萨雷的长靴依然是湿漉漉的,上面还粘着一层新鲜的红色淤泥。
又过了几小时,胡安还是没有回来,亚历山大越发不安了。他在寝宫内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手里握着念珠。他对杜阿尔特说:“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们必须找到他。他还有很多事情要负责呢。”
杜阿尔特想法儿安慰教皇:“他还年轻,教皇陛下,罗马城里到处都是漂亮女人。他可能在特拉斯提弗列的哪个卧房里喝得烂醉,只不过我们还没有找到他罢了。”
亚历山大点点头,但这时切萨雷走了进来,带来了坏消息:“父亲,胡安的侍从找到了,他受了致命伤,而且伤得十分可怕,说不了话了。”
教皇说:“我去找他问问胡安的事儿。如果这人能跟别人开口,他就会跟我开口的。”
切萨雷头垂下来,声音也低沉起来:“他跟任何人也开不了口了,父亲,因为他的舌头没有了。”
教皇猛觉膝头一软。
“他甚至伤得没法拿笔写字吗?”教皇问。
“他写不了,父亲。因为他的手指也没了。”切萨雷说。
“在哪儿找到这侍从的?”教皇问儿子。
切萨雷说:“在朱代卡广场上发现的。发现他时,他肯定已经躺在那儿好几小时了。几百名路人就在那儿来来往往,可他们因为害怕都不敢报案。”
“你弟弟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吗?”亚历山大问道,此时他已经坐下。
切萨雷说:“没有,父亲,一点儿消息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