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俸禄非常优厚了,为什么还要犯下如此罪行呢?”教皇问道。
普拉迪尼双手抱着头,因为痛苦哽咽而全身颤抖:“都是因为我的儿子们,我的儿子啊。他们太年轻、太狂妄了,没有办法,我只有替他们偿还债务。我必须让他们感到父亲的亲近。我必须让他们重新虔诚地敬奉天主。”
亚历山大向切萨雷望去,可他依旧面无表情。无论如何,普拉迪尼的回答非常聪明。教皇对他自己孩子的怜爱罗马人无一不知、无一不晓。普拉迪尼触动了他的内心。
明亮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照在亚历山大身上。站在四周布满垂怜的圣母玛利亚画像的接待室中间,亚历山大觉得他的职责压倒了一切。就是今天,眼前这个人将在公共广场的绞刑架上被处以绞刑,从此将全然不知世间一切哀乐,留下五个儿子和三个女儿肝肠寸断。当然,即便他宽恕眼前的普拉迪尼,那三个同案犯也必须死。把他也一并杀了,是否才合理公正?
亚历山大从头上取下他的亚麻布法冠,法冠虽然很轻,可他再也不能承受它的重量了。他命卫兵为囚犯松绑,扶他站起来。他看到普拉迪尼变了形的身体,他的肩膀因为在拷问台上的严酷刑罚而扭曲。
不仅仅是为眼前这一个罪徒而触目伤怀,更是为这世界本身既有的全部罪恶而痛心疾首,他站了起来,拥抱普拉迪尼。“慈悲的圣母已经向我显灵了。你不会死。我宽恕你。但是你必须离开罗马,离开你的家人。你必须在远离罗马的修道院内度过余生,你要全身心地敬奉天主,获得他的宽恕。”
他轻轻地将普拉迪尼推回座椅,挥手示意手下将他带走。这样便皆大欢喜了。教皇对他的赦免将无人知晓,而其他同案犯将被执行绞刑,这样既保全了教廷的威严,又践行了上帝的仁慈。
突然,他内心感受到一种从前罕有的喜悦——这喜悦不管是他的孩子、他心爱的女人还是他为十字军东征备下的金库,都不曾给过他。他感觉他对天主基督的信仰如此纯粹,以至所有的壮丽仪式、所有的权力威严都消失不见,他觉得他好似就是那光明。待这感觉慢慢退去,他心里想,不知道儿子切萨雷是否可以感受到怜悯给人心头带来的这种喜悦。
下一位请愿人跟第一位截然不同,亚历山大内心思忖着,他必须要心明眼亮,决不松口。他不会妥协让步,决不能松懈。这位请愿人别想让他心生一丝怜悯。他把法冠重新戴回头顶。
“我要在这个接待室等着吗?”切萨雷问,但是教皇招手示意他跟自己走。
“你会发现这事儿很有意思的。”他说。
亚历山大为这个请愿人挑选了另一间接待室,这间屋子可没有前一间那么慈悲满怀了。接待室四壁都画着戎装打扮的教皇的画像,教皇挥舞着剑和圣水痛击教廷的仇敌。有的画着圣徒们被异教徒斩首,有的画着耶稣基督头戴荆棘冠冕被钉在十字架上,背景尽是喷涂得鲜亮血红的厅殿。这里是殉道士厅,用来接待第二名请愿人再合适不过了。
带来见教皇的人是威尼斯的名门望族罗莎蒙德家族的头领。他拥有一百艘船只,在世界各地贸易经商。他是个标准的威尼斯人,死守他的秘密,决不对外暴露他的财富。
巴尔多・罗莎蒙德,此人已年逾七十,恭敬地身着黑白两色,却用珍贵的宝石做纽扣。他脸上一副准备要谈大事的严肃表情,当亚历山大还是红衣主教时两人共过事,当时他就是这副表情。
“这么说你认为你的孙女应当被宣布为圣徒。”亚历山大爽朗地说。
巴尔多・罗莎蒙德恭敬地回答:“教皇陛下,如果这是我的意见,那我就太冒失了。是威尼斯人民请愿要把她作为圣徒的。还请教廷官员明查此事,并推进威尼斯人民的诉求。我明白,只有教皇陛下您才有最后批示权。”
亚历山大事前听取了被指定为“信仰的保护者”的主教的汇报,那个主教的职责是调查罗莎蒙德的孙女被宣布为圣徒一事。这是一起非常普通的案例。多莉娅・罗莎蒙德要被宣布为白圣徒,而非红圣徒。也就是说,她被提举为圣徒是基于她一生砥砺德行、基于她如无瑕白玉一般的品德:她过着简朴而贞洁的生活,而且好善乐施,除此之外还有一两桩不太可能是真事儿的奇功伟迹。每年有几百起这样的请命。亚历山大对白圣徒没有多少兴趣,他更喜欢那些为圣母教会而舍生殉命之人——正是所谓的红圣徒们。
证明材料显示多莉娅・罗莎蒙德视她的富贵生活如粪土。她扶助穷人,因为威尼斯没有足够多的穷人——这是一个甚至不允许贫困自由的城市——她走遍西西里的所有小镇收养孤儿。她坚守童贞、简朴节约,最难能可贵的是她无所畏惧,悉心照顾经常遭受瘟疫折磨的平民病患。她自己年仅二十五岁时便死于其中一次瘟疫之灾。她的家族开始奔走请求宣布她为圣徒时,她离世仅仅十年。
当然,如证明材料所示,确曾出现过许多奇迹。最后一次瘟疫期间,有些身染疾病的病患已被宣告死亡,尸体堆放在一起准备焚毁。然而,当多莉娅为他们求神祷告时,他们竟奇迹般地死而复生了。
她死后,来她的墓穴祈祷的人们在墓穴四周发现了治愈不治顽疾的药物。蔚蓝的地中海上突降暴风雨时,水手们看见船的上空竟然浮现出她的面容。一份接一份的文书证明这些奇迹的真实性。所有这一切都已经被调查过了,也没有人提出任何异议。此外,罗莎蒙德家族家大业大,他们愿意花钱,这也的确促使此请愿在各级教会组织中获得通过,直到最后来到梵蒂冈奏请教皇批准同意。
亚历山大说:“你的请愿事关重大,然而我的责任更重。一旦你的孙女被宣布为圣徒,理论上说她便是居于天堂,位于上帝左右,因此可以为她的所有至爱亲朋向上帝说情。她的墓穴将被安置在你们的教堂,朝圣者们会从世界各地前来朝拜。这是非常重大的决定。你还能再多找些证据吗?”
巴尔多・罗莎蒙德恭敬地低下头。他说:“还有我自己的亲身经历。当年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我正红运当头,然而我却觉得生活中的一切并无任何不同,一切于我有如烟尘。当时的多莉娅年仅七岁,她看到我郁郁寡欢,恳求我向上帝乞求快乐。我按她说的做了,果然我又快乐起来。她从不像小孩般自私,也从不像年轻女人一样难养。我高兴地为她买来昂贵的珠宝,可她却从来不戴。她把珠宝变卖之后换成钱,分发给穷人。她死后,我大病一场。医生给我行放血术,直到我苍白如鬼,可我还是一日不如一日。一天晚上,我看见她的脸,她对我开口说话。她说:‘你必须活着敬奉上帝。’”
亚历山大举起手,恭敬地示意赐福,然后从头上取下法冠,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你是否活下来敬奉上帝了呢?”他说。
巴尔多・罗莎蒙德说:“您应该知道我确实这样做了。我在威尼斯修建了三所教堂。我以我孙女之名资助了一所育婴堂。我放弃了所有于我这个年龄不相适宜的世俗享受,而且我发现我对天主基督和圣母玛利亚的敬爱日久弥新。”他停顿了一会儿,随后面带温和的笑容——这笑容亚历山大记得再清楚不过了,说,“教皇陛下,您尽可以吩咐我,具体能为教廷做些什么。”
亚历山大假装仔细思考,然后说道:“你应该知道自我被选为教皇之日起,最大的愿望就是再指挥一次十字军东征,带领基督信徒的军队杀进耶路撒冷,夺回天主基督的诞生地。”
罗莎蒙德热切地说:“是啊,是啊。我会用我在威尼斯的所有影响力来帮助您,您将拥有最精良的舰队。您放心,我是绝对可以信赖的。”
亚历山大耸耸肩:“可你知道威尼斯与土耳其是穿一条裤子的。他们不可能为大力支持圣母教会的十字军东征,而损害自己的商贸路线和生意伙伴。这我理解,你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我真正需要的是黄金,用来支付士兵军饷,供应他们配给。教廷专款并不充裕。就是加上周年纪念的收入、各级神父处额外征收的税款,还有从每一位基督徒那里募集来的什一税,仍然不够。我从罗马的犹太人那里要了百分之二十,但圣款还是有些不足。”他微笑着又加了一句,“所以你一定能出份力。”
巴尔多・罗莎蒙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这事让他觉得很意外。他甚至还眉头稍稍一扬,说道:“教皇陛下,告诉我您想要多少,我一定照办,哪怕我必须要抵押我的船队。”
亚历山大已经想过,他到底从罗莎蒙德这里可以获得多少数目。如果家族出了一位圣徒,那么罗莎蒙德无论是去基督世界哪个国家、哪个宫廷都会受到欢迎,一定程度上还可以保护他们不受强敌侵犯。天主教教会史上已经出了近万名圣徒,可这数目再大也并无什么大碍,因为其中只有几百个人得到了罗马教廷的明鉴。
亚历山大缓缓地说:“你的孙女一定是得到了圣灵的神佑。作为基督徒,她无可指责,她为上帝在人世间的国度增添了荣耀。可是她死后才十年就宣她为圣徒,这未免为时过早。还有许多其他的候选人也在等候之列,有些都已经等了五十年甚至上百年了。我不想太仓促。一旦宣布就不能再更改了。”
巴尔多・罗莎蒙德在几秒钟前还满怀着希望和自信,此刻整个人变得像是蜷缩在椅子里一般。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地说:“我想在我死前去她的墓冢前祷告,而且我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我想让她在天堂为我向上帝说情。我真心信仰天主基督,也真心相信我的多莉娅是一名圣徒。我希望我还苟活在世的时候就可以朝拜她。我乞求您,教皇陛下,您想要什么,尽管向我要吧。”
这一刻,亚历山大看出他确实是真心实意的,他确实真心追随着他的信仰。教皇的内心像个赌徒般开心,他把原先心中的数目翻了个倍,说:“我们十字军东征专款还需要五十万达克特金币。这样,基督圣军们就可以驶向耶路撒冷了。”
巴尔多・罗莎蒙德的身体如同被电击了一般,突然猛地向半空一跃。一瞬间,他双手捂住耳朵似乎是不想听见,但是他设法集中精神,想办法答复教皇。稍后,他终于平静下来,脸上浮现出一丝美丽的安详。他说:“谢谢您,教皇陛下。但是,请您务必亲自来威尼斯,将她的墓冢赐封为圣地,并完成一些必要的仪式。”
亚历山大轻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一位圣徒可比任何教皇都要伟大。现在,让我们共同祈祷,请求她在天堂为我们与上帝斡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