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华叔没有回来。托马斯猜想他是回自己的家了,但他心里明白,可能还有更糟糕的结果。几千条生命,就消失在转眼之间,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死在他眼前的刀豆,更让他看到人生的无常,出其不意的一点差池,人生的整个运程就逆转了。这就像在艾林顿公爵的《蓝色漫步》中那个突如其来的第九音,在重叠和弦的末端出现,却改变了一切。这就是命运的转折,他们本来处于重大的危险之中,可是,因为刀豆死了,他们安全了。
那天夜里,在皇家剧院的时候,他跟林鸣提起了华叔的失踪,林鸣面有忧色,对他说:“明天早上我们去他家看看,他家住在老城厢里。”
第二天,前往老城厢的路上,林鸣生气地责备托马斯居然会接受了森冈的邀请。
“我根本就没打算去,”托马斯辩解道,“你是警告过我了,可是他的伙计就站在那里等着回复。这些事一般都是管家帮我处理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用一通语无伦次的辩白应付林鸣的责备,只是不想把实情说出来。
“愚蠢,”林鸣听了更生气了,“木头脑袋!我担心死了,叫我妹妹去通知你。那天发生了那么多事,她差点都回不来了。”
“那她都好吗?”托马斯急急地问道,现在,听到别人提及她,他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你是说宋吗?是啊,她没事。”林鸣说着,抬眉看了看托马斯,对他表现出来的关切有些奇怪。
他们在万竹街下了车,华家住在一个三楼的房间里,房间里挤得转不过身来。托马斯心里疑惑,华叔在这里怎么能开赌场。林鸣用上海话跟华叔的老婆说起话来了,鸟语,托马斯每次听到上海话,心里都会冒出这两个字。他们说话的当口,两个孩子就在一边不作声地看着,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华叔的老婆看上去还算正常,这么说来她对华叔的行踪还是了解的。托马斯稍稍放松了一些,开始环顾四周。
哈,那里有一张赌博用的桌子,就在布帘子的后面。帘子后面的小小空间里还有几张床、一个书架、一只取暖烧饭做菜的煤球炉,还有一个刷了黄漆的床头柜,半掩在另一张帘子后面,其实也就是个木桶,上面潦草地放了一个盖子而已。
房间虽然很小,城市的生活倒是很便利。看见托马斯很有兴致地研究着一些奇怪的家什,林鸣转身指给他看一只竹篮子,上面系着一根长长的绳子。林鸣解释说,听到外面的叫卖声,他们就在这篮子里放上零钱,从楼上窗口把篮子放下去,就能从小贩那里换到吃的了。这里的人们喜欢吃软软的方糕,糯米粉和白糖蒸出来的、上面点缀着糖玫瑰花瓣;还有虾肉小馄饨,也是他们的心头之好;还有,从黄浦江的东面过来的小贩,还沿街叫卖五香豆。
华叔会几句洋泾浜,在外国人家里做事,再加上开个小赌场,小日子还蛮滋润的。托马斯放心一点了,他当然希望他的血汗钱存在华叔那里是安全的。
可就在这个时刻,华叔的老婆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喊叫,她干瘦的手在空中乱挥,像是被烫到一样。显然,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过来他们来她家的目的,原先她还一直以为老公好好地在外国人家里呢。
那天死了那么多人,大多数人的尸体都迅速被送到公墓去了,连日的大雨冲走了模糊血肉,洗刷了一地血色。托马斯和林鸣交换了一个痛苦的眼神,他们心里清楚,华叔的下落几乎没有疑问了。华叔的老婆身子晃了一下,眼看着就要瘫倒在地,他们赶紧伸出手接住,扶她坐到椅子上。他们就这样坐了很久,华叔的老婆时而大放悲声,时而呜咽抽搐,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哭诉着。托马斯一句也听不懂,可他心里难受得要命,华叔那天冒着暴雨出门,就是为了去找他。
“这是他的命。”林鸣告诉他。他们终于离开了华叔的家,下了楼,走到了嘈杂的街上,空气热得密不透风。
在他们离开华家之前,托马斯看到林鸣不停地安慰着华叔的老婆,他还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一定要他老婆收下。现在,华叔的悲惨结局已经不是他的负担了,可还是我的负担,就像刀豆。
“我问了你的钱,”林鸣对他说,“她完全不知道那笔钱的下落,即使那笔钱还在的话。在华叔失踪前,他就欠下了债,几乎有三千多块钱。”
“不过就是个数字。”托马斯故作轻松地说了一句,毕竟,华叔人都没了。可是,他的内心却在翻江倒海,这难道是对他的第一个惩罚吗?这是他到上海后的所有积蓄,是他辛辛苦苦挣来的,可是就这样消失了。一切都发生得这么快,就像那个不和谐的音符,那个第九音,突然出现,出其不意的逆转。他身无分文,想走也走不了了。不过,宋玉花却因此走进了他的生命,这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是命运的眷顾。
他们每天晚上还是照常演出,客人也都照常来,虽然外面依然硝烟弥漫,躲进爵士音乐里的夜晚,给人一种安全感。剧院里少了一个人,那就是刀豆,没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周经理逢人就问:“有没有见到过刀豆?”他问过托马斯,问过其他的乐手,问过衣帽间的女孩,甚至还问过厨房里的伙计,就这样他一连问了好几天。托马斯每次被问到时都会浑身不自在,他无法无动于衷地说出没有两个字,只好答应会留意有关这个年轻人的消息。而当时的一幕时时会在他的脑海里回放,每次想到那可怖的场景,他的心都会再一次经历小小的爆炸。他记得他目送宋玉花急急忙忙地穿过一片混乱的大街,朝着华格臬路的方向离去,她的背影在他的视野中消失之后,他把胶片扔向了一辆燃烧着的汽车,胶片在火焰上跳着舞,然后被火焰吞噬了,那一瞬间,周围的哀号和尖叫都消失了。他如释重负地转过身,想到了家里的那两兄弟,一定在为他的安危焦虑,他也得回家了。他最后一次看了一眼街道中央,现在,那里只是一大片血迹,而就在几分钟之前,那里是刀豆——就是现在周经理不停地到处打听下落的刀豆。
到下个礼拜五晚上,被暴雨浸泡过的上海渐渐恢复正常了,低洼街道的积水也基本退去了。但是,浦东和汇山又陷入了火海,火焰映亮了盛夏的夜空。礼拜天晚上,国王乐队结束了最后一支曲子时,都已经是深夜两点了,他们听见从虹口传来巨大的爆炸声。两天之后,江湾地区又响起了隆隆的炮声。即使如此,皇家剧院夜夜客满,现在乐队只剩下了他们六个人。
他渴望着她,日日夜夜都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然而,和宋玉花最接近的时候,是当他在弹着钢琴。那些简单的歌,现在有了不同的含义,每一句情话,都是要讲给她听。那首乐队的主打曲《恰恰好似你》,现在,在他的心目中,就是写给宋玉花的赞美诗。当他的手指在黑白键上游走时,他的心飘向了那间小小的公寓,他们将永远住在那里,永远不分开。
那是他们不可能拥有的生活,他们在那个小小的公寓里安了家,厮守在一起。当他们饿了的时候,他会给那个夜里睡在桥下的小乞儿一点点小费,差他去买些吃的。“想吃德国菜还是广东菜?”他会这样问她。
“广东菜。”她会笑着说,更紧地贴着他。
他们在一起,要做的事就是爱着,爱着对方。他会弹钢琴给她听,给她泡上一壶茶。不论是穿着衣服,还是赤裸相对,不论是说着话,还是安静不语,都是他们在一起的方式,情话、笑声和音乐,是他们在一起的内容。“想不想再叫些点心?”把茶杯递给她的时候,他会这样问道。
从前,他的弹奏技巧来自于不间断的练习,现在,他只要闭上眼睛,找到那个旋律,随后,他只是跟随着那旋律,跟着它去转折,去变化,而这种时候,往往是在他想念着她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这种状态,正是别的乐手在即兴独奏的时候进入的状态。现在,乐队只剩下了他们六个人,大家都盼望着有一天他能够单独表演一支长曲。
今晚,他想试一试,他的心里,充满了跳跃的音符,那是爱情、失落和忧愁组成的音符。当他示意他要来一支独奏时,别的乐器都愕然地放下了。沿着一架欢愉的天梯,他直接弹出了一声直入云霄的狂放高音,那些不安的舞步,一下子被勾引得按捺不住,舞池里,响起了一阵欢呼和口哨。一旁的乐手们欣喜地交换着会心的笑容,连莱斯特和埃罗尔都不由得点头赞赏。漂亮,他的脑海里响起了一个声音,他知道那是宋玉花的声音。她就在他身边。
一阵阵热烈的掌声淹没了他,他想让这样的掌声持续下去,所以,紧接着,他变换节奏,又弹起了d小调《伤感的心》,一个不露声色的炫技,在降D大调上稍作停留,又滑向了F大调。所有的转换都完美,轻捷,他的手指,敲击得恰到好处。他真心实意,他口出谎言,他拥抱爱情,他目睹死亡。
从他在舞台的位置上,阿隆佐观察着托马斯的独奏,激越的旋律奔放不羁。他的眼睛看着钢琴,左手在指板上来回游走,而他的右手,轮流在打击乐器和低音贝斯上弹拨,敲击,拍打。当他的手指在上下翻飞、翩翩起舞时,他的心里充满了疑惑,一下又一下的划拨,一下又一下的爆破,一道亮光射进了他的心里,一切都明了了:这个年轻人在热恋中。就是这个原因,孩子,没错。他接住了托马斯的眼光,在舞池里腾起的欢呼声中,他给出了他的赞赏的一笑。这个孩子,他曾经到过巅峰。
战争开始一个月后,九月十三日,宋玉花在静安寺路上的路易咖啡馆和陈鑫见了面。这里有全上海造型最优美的蛋糕和巧克力,它们出自于涌进上海的犹太难民之手,他们之中,就有手艺高超的甜品师傅。宋玉花同情这些遭到迫害的人们,作为上海人中的一员,她为自己的城市感到自豪,因为它欢迎他们的到来。她怀着坦率的快乐,享受着犹太人才能结出的成果,比如这家店里的招牌甜点甘那休。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里,很多餐馆店家又重新开张了,这家店也不例外,开战以后没几天,它就开门迎客了。虽然每个白天和夜晚都能听到炸弹声、炮声,还有小型机枪的声音,而且,菜单上的菜品也经常会因为食材短缺而告急。
这一次,陈鑫是独自一人来的,他们俩压低了声音交谈,几乎是在耳语,因为此时的上海到处都是间谍特务。共产党的眼线也同样四处密布,在法国警察署,在中国银行,还有在另外的许许多多地方,到处都有自己人。
他出现时,神色很低落。“我们坚持不了多久了。日本人在吴淞口增强了兵力,黄浦现在也布满了日本军队,数千名小日本鬼子正在逼近海岸线。”
“意大利军队不是要来了吗?”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希望,无线电广播里一直在报道,萨伏伊精锐部队已经从亚的斯亚贝巴出发。
“没用的,除非那几个西方大国也加入进来,站到我们的这一边,否则的话,这座城市迟早就要沦陷了。”他同情地看着宋玉花,问她:“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是个契约在身的奴隶。”她提醒他。
“如果那也发生改变呢?”他盯着她的脸庞说,“很多人都要离开这里了,你是知道的,政府已经放弃了南京,准备迁都重庆,”这将是战争时期的首都,“有些人要去香港。但是,如果准备留在中国的话,可以去重庆……”
“……如果是跟着国民党的话。”
“对。也可以去延安。”
她点了点头。延安,这个黄河边上的贫瘠小镇,大风刮起漫天的黄土,然而,它是所有进步人士心中的圣地,这场革命运动的参与者都向往那里,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她。延安在共产党控制下的北方地区,安全地位于红线之后。到了那个神秘的地方,她就可以公开自己的信仰了,那该有多好。
她收回了思绪,望着陈鑫说:“那你呢?”她问道,他现在既可以公开自己的共产党的身份,也可以继续潜伏在国民党中间。
“我要去重庆。”这是他的答案。
“那你还是继续做地下工作。”
“那样的生活适合我。”
她理解地点了点头,他出生于一个富裕的家庭,财富和特权,是他习惯于拥有的,难怪他愿意维持得更久一些,而做一个双重间谍,就能使这一切都变为可能了。
“你将会有一个新的联络人,他会通过一项与你有关的商业活动联络到你的。”他对她说。
宋玉花明白他的意思。这个党拥有很多商业,从家具店和茶楼到房地产公司,这些公司所在地常常被派作开会和联络的地点,有时候,店里的经理和员工根本都不知情。宋玉花喜欢透过表面现象,认识后面的现实,她开始意识到,这种认识本身就是一种能力。
还有,她需要运用另一种能力了,计划的能力。如果杜月笙离开了上海,或者说,他给了她自由,谁知道呢,在战争时期任何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她必须立即开始行动。
她可以跟着托马斯去美国,这个想法,在她的心里,射进一道爱的光芒,穿透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天的黑暗——目睹着刀豆的死去。他一定会保护她的,她对此很清楚。虽然他从来没有开口问过她,她也从来没有给过他肯定的回答,但是她知道,他的大门,总是向她打开的。
然而,跟着他走,就意味着她将彻底放弃自己的事业。“北方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她说道,当然,关于她的未来,这是她能够说给陈鑫听的唯一版本。
“去延安?”他的眉毛挑了起来,“在我的想象中,像你这样的摩登女郎,一旦没有了禁锢,肯定会跑到香港或者美国去。”
她的脸上,露出了愠色:“难道你怀疑我对党对事业的忠诚?”
“不不,当然不,”她的反应,他都看在眼里,“只是你的勇敢让我很佩服,但是,我要警告你的是,你必须要小心。你的身上,永远都会留有外国的痕迹。”
“那你自己呢?”她丝毫不甘示弱,“别忘了,你是有钱人家出来的,你的家庭财富和我的外语一样危险。如果说有风险,我们的风险是一样的。可是,因为有风险就躲避,那还称得上什么忠诚呢?”
“说得好!”他大声地叫好,似乎还有一丝讥讽的意思。她不由得一惊,有点怀疑陈鑫是否故意用话在试探她。
但是什么试探她都不怕,“如果我自由了,我会去北方的。如果我真的去了的话……”
“那你需要有人引见的。”陈鑫把话接了过去,“到那一天,你就传个信,寄到这里……”他在他的名片的背后写了几行字,“这是我哥哥在重庆的地址。我会给他们去信介绍你的。”
她感激地接过名片,的确,这将是个必要的程序:“谢谢你。”
“不要客气,同志,我们还不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吗?”离开咖啡馆的路上,她一直在细细地品味这个词,同志,共同的志向。所以,她不再孤独,她的生活从此有了意义,不仅仅是为了她个人,而且,也是为了所有的同胞,还有她的祖国。同志,她喜欢这个词。
整个九月都炮火不断,不过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基本不受影响,可是,虹口和闸北却被炸得面目全非,一些建筑只剩下了几根水泥柱子还立在那里。每天,托马斯在上下班的路上低头急走,尽量少在外面逗留。连希金斯兄弟俩现在也老实了,下了班直接就回家。他们每晚依然要在舞台上演出好几个小时;外面,时不时传来炮火声和枪击声,他们也尽量做到不为所动,埋头演奏,直到深夜两点的钟声响起。灯光一亮,他们赶紧收拾乐器,只想在门口握手道别,赶紧回到家里去。夜深了,大家都安全地回到了家里,托马斯独自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盯着那盏忽明忽暗的煤油灯,心里充满了担忧。他们每个人都已经开始尽可能地省钱了,可是,物价飞涨,他们还是没有多少积蓄,买一张回家的船票似乎成了一件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到了这个月的月底,种种迹象表明,日军的大规模进攻即将展开。马路上,一辆辆卡车碾过,满载着新兵和军备物资,车身上装饰着太阳旗。电台里说,好几路日本军队分头同时向南京进发。美国人在上海也加强了兵力,驻扎在上海的海军人数翻了一倍,已经达到三千,希望借此来保护在沪美国人的人身财产安全。空气中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了,每个人都能闻得到。
十月,进攻开始了。到处是炮声,到处是爆炸,沉闷的枪击声在城市的上空穿梭。到了十月下旬,托马斯已经相信,中国输了。一批批新入伍的士兵涌入了上海,他们看上去稚嫩得令人心疼,十五岁、十六岁的样子吧,比查尔斯和欧内斯特还小。接着,蒋介石下令撤退到上海的郊外,于是,一眨眼之间,这些士兵又都不见了。而突然间,日本的太阳旗随处可见,在邮局大楼,在各大交叉路口。而在租界外面的马路上,到处可见一堆堆的沙包,士兵撤退后,这些防御工事依然堵在城市的街道上。
掩护这次撤退行动的是一支由八百左右士兵组成的中国军队,显然,这是一个自杀式的使命。这支军队退守到苏州河边的四行仓库,就在西藏北路的交叉口。因为这个仓库正对苏州河对岸的英美公共租界,呈现在国际目光和全体市民的面前,日军不敢对它展开肆无忌惮的进攻。第二天,英国军人在火力的掩护下,穿过大桥,给士兵们送来了食物、香烟还有急救药物。
当日军终于开始对八百士兵的围剿时,全上海的市民都万分紧张地注视着战事的发展,他们称这些军人为八百勇士。
十月二十九日拂晓,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在仓库的楼顶冉冉升起,清晨的太阳照在这面来之不易的国旗上,它是由一位十四岁的女孩子奇迹般地送到士兵手里的。听到消息,托马斯、查尔斯和欧内斯特也都急急忙忙地赶过去。到了苏州河边,他们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近三万市民,手里挥舞着国旗,高声欢呼着。
他们在那里待了很久,才回家换了衣服,准备去上班。就在这时候,一个送信人来了,带来了周经理的一封信。“皇家剧院今晚关门!”托马斯看着信大叫起来,他的眼睛急急忙忙地往下扫视:“我们将在煤气公司的楼顶上演奏,正对着河对岸的四行仓库。我们会运一架大钢琴上去,到时候,楼顶将会成为一个大型的露天舞厅。”
他们到达楼顶的时候,发现这里就像是一个秋天里的童话世界,四处点缀着红色的中国灯笼和一盆盆盛开的菊花。屋顶上,已经挤满了宾客,他们身穿或西式或中式的晚装,举杯相互致意,服务生端着盛满一杯杯香槟的托盘,在人群中穿梭。国王乐队的《恰恰好似你》刚刚响起,一对对舞伴就相拥着滑入舞池,翩然起舞。零星的枪声,时远时近,在楼下响起,给舞曲的旋律增添了些许的停顿和迟疑。每一次厉害的爆炸发生,空气中就立刻充满了尖叫,所有的人都跑到屋顶的边上,趴在护墙上往下看,楼上楼下的人们一起欢呼着。
在乐曲间休息的时候,托马斯瞥到一个高高的身影,从电梯里走出来,是杜月笙!托马斯一下子紧张得无法呼吸,他等待着杜月笙身后的人一个个走出来,终于,他看到了宋玉花。可是,正如他们来得这么突然,走得也很快,就一会儿工夫,他们下楼去了,据说那里有一个密室,他们将在那里观战。托马斯稳住了自己,坐下来开始重新演奏。
午夜过后不久,突然间,在人群中传出一阵惊叫,楼顶上的宾客都跑到边上往下看,连乐手们都坐不住了。原来,有三名日本士兵正偷偷地顺着一架扶梯爬上了四行仓库,试图从一个炸开的口子钻进去。就在他们接近那个口子的时候,一个男人出现了,他就是这支孤军的指挥官谢晋元。这边屋顶上的人们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注视着对岸即将发生的一场恶斗。只见谢将军一枪击毙了爬在最上方的日本人,接着他伸手掐死了第二个士兵,挥拳把第三个士兵打了下去,最后,他把梯子掀翻,扔了下去。屋顶上,爆发出一阵欢呼,有那么几分钟,屋顶上一片混乱。利用这宝贵的几分钟,托马斯迅速地穿过人群,去寻找宋玉花,可是,到处都没有她的踪影,也不见杜月笙和他的任何一个保镖。
他们回到座位上,开始演奏最后一支曲子。演完之后,在听众的要求下,又接着一曲一曲地继续着,每个人的心里都明白,这将是最后的告别。
直到凌晨,他们才灭掉了所有的灯。莱斯特和埃罗尔回家去了,阿隆佐带着查尔斯和欧内斯特出门等黄包车。屋顶上,除了托马斯和收拾场地的工人,几乎没有别人了。于是,他从包里取出几张乐谱,开始弹奏巴赫。因为只有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才能平静。
在平静的钢琴声中,他听到了一个女性的声音,清了一下嗓子,轻柔得几乎听不见,可是,对于他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自然得就像中央C。这样的声音,只属于她。宋玉花半掩在门后的阴影里,他走了过去,轻声地对她说:“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小心点。”她说道。
托马斯环顾四周,屋顶上,只有几个工人,正在收拾桌椅,打扫屋顶场地,根本没有人往他们这边看。
他朝着她走了几步,现在,他也半掩在阴影里了:“杜月笙在哪儿?”
“在楼下,开会。他们以为我去卫生间了。”
这意味着她没有几分钟可以待在这里,“宋……”
“不,”她轻轻地说着,将两根冰冷的手指贴在了他的唇上,“不要说话。”她的另一只手在寻找着他,他们的手立刻自然而然地十指交握在了一起。他们的脸贴得那样近,脸颊几乎都碰到了。“我知道的。”她呻吟着。他们就这样站了很久,直到一阵猛烈的枪击声把他们惊得跳了开来,接着,又是一个手榴弹砸开的声音,伴随着砖瓦碎裂坠落的声响。
“他们最终不是死,就是投降,”她的声音里都是苦涩,“然后,一切都结束了,我们都将属于日本。”
“可是,法租界不会,公共租界不会。”
“那么,要祝贺了……一个被占领的城市中的孤岛。没时间了,我得走了。”她哀声说道,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他的眼睛。“为了我,活着。”短促地,但重重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之后,她消失了。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多米诺骨牌还是倒了。孤军只剩下了三百七十六人,谢晋元指挥剩下的将士冲出仓库,在那些已经受重伤,决心与日本人同归于尽的同胞军人的火力掩护下,跑过大桥,进入了公共租界。英国军队欢迎他们的到来,但没收了每个人的武器,以免落入日本人之手。接着,他们被软禁在星加坡路[26]上的一栋建筑里,这栋建筑就被称为孤军营。
这样一来,上海抵御战彻底宣告结束。整个十一月份,一辆辆的卡车满载着日本人开进了上海,这些士兵穿着黄褐色军服,心安理得地在上海的街道上颠簸。托马斯在苏州河边见到他们,那是他们在休息,他还看到他们在马路上晃荡,口袋里塞着清酒和生啤,手上拿着苹果啃着,这些士兵经过商店时,想要什么伸手就拿。
他们在交通要道上设置了岗哨,把持了各座桥梁。任何从外白渡桥上经过的人,都要向日本士兵恭敬地弯腰鞠躬,无一例外。这座桥连接了未被占领的外滩和被占领的虹口区,桥上还通行轿车以及有轨电车,经过岗哨的时候,车上的人一律要下车向日本人行鞠躬大礼。对于托马斯来说,适应这种新规定没有多少难度,在他的过去,和白人的相处已经让他习惯于屈从和退让。相反,在这里,正因为他的肤色,日本人还能接受他的浅浅一鞠,换作中国人,就会招来一顿枪托的殴击。现在,他的肤色突然成了有优越性的通行证,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即使是不会说任何中文的托马斯,现在也会了一个词:魔爪,那是指日本人,魔鬼的爪子。
十一月底的一天,林鸣接到了一个口信,让他傍晚时分到华格臬路去一趟。他的第一个担心是他的夜总会,是日本人终于要来接管了吗?日军占领这座城市之后,上海的夜生活依然继续着,但是以不同的方式,在人们的醉生梦死中,对毒品、赌博和烈酒的需求量比以前更大了,夜总会的算盘声一直会响到凌晨。虽然保险箱越来越满,可他的心里一直在担忧,他担心日本人会发现,会把这一切都据为己有。他总觉得危机在逼近,今夜,会是最后一夜吗?
或者,是因为德国那边又有麻烦了。在上海,纳粹规模很小,但是组织严密,有着他们自己的间谍和人员,对于上海开放接受犹太难民,他们非常恼火。另一件让他们痛恨的事情是,在上海的富裕犹太人,比如维克多.沙逊爵士和贺理士.嘉道理勋爵,向身无分文的难民们伸出了援手,给他们提供食宿。有些在德国做生意的犹太人,希望在上海继续把生意做下去,他们得到了小额贷款,在上海有了栖身之地。不久,犹太人在上海有了他们自己的学校和诊所,甚至有了自己的犹太教堂。林鸣和孔祥熙曾经和杜月笙一起度过了好几个夜晚,探讨犹太人问题,敦促他抵制德国,拒绝德国人限制犹太人的要求。这段时期,“劳埃德.特雷斯蒂诺”号邮轮一次次从意大利热那亚驶来,停靠在黄浦江边,每次卸下数百无助的难民,上海的犹太人口以每个月增加一千人的速度迅速膨胀。幸运的是,说服杜月笙并非难事,自从希特勒叫孔祥熙向日本人投降之后,杜月笙对纳粹就恨之入骨。
林鸣到达书房的时候,杜月笙还没进来,他就等在书房里。这是一间窗户紧闭的书房,这些铺着红地毯、看上去一模一样的书房,是杜月笙的迷信。如同在他的长衫下,戴着一只风干的猴头,那是他的护身符。也就像他在老家建了庙宇,用以供奉祖先,整天香烟缭绕,烛光跳跃,其实,他的先人都是从穷街陋巷走出来的,穷得叮当响。这些房间,四壁嵌着深色红木,莲花造型的灯笼泛着温柔的光,让人联想到他在青楼里厮混的少年时期。这样的感觉,是他的父亲喜欢的,有一天,他自己也许也会这样装饰自己的房间,如果他能熬过这场战争的话。
当然,他也有自己的执着、自己的迷信,他的迷信之一就是珠丽。最近几周的战火,让他意识到自己对珠丽的感觉,他想要保护她,照顾她,要她平平安安的,不能把她留在妓院里,他必须挣出足够的钱把她赎出来。
前一天晚上,他和她在一起。她还是那么美好,那么甜蜜,虽然过了二十八岁,他还是没有提起要为她赎身。这一切都过去了,她已经谅解了他,依然温柔地爱着他,他忍不住告诉了她自己的计划,他已经开始省钱了。但是,他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存够钱,因为这场战争,更加不确定了,也许要好几年。和她说着这些事情时,他感到无地自容,这只是他的计划,希望渺茫,前途未卜,可是她还是感动得泪水直流。她在他的身下颤抖,双手紧紧地揽住他的肩膀,她的大腿缠绕着他,他们的身体就这样交融在一起,因为爱,也因为感激。他也抱住她,回应着她的爱,他的心里知道,自己的心意已经不会改变。他会去跟鸨母提出为珠丽赎身的,无论以什么代价,无论需要多久。是这场战争让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一扇隐秘的门响了一下,开了,杜月笙身穿一件灰色丝绸长衫,踱了进来。
“先生。”林鸣站起了身,恭敬地喊了一声。
杜月笙对他点了点头:“等一下你来给我做翻译。”
“愿意效劳。”有些时候,一位男性的翻译在场会更加合适。
“一个日本军官到了上海,他一定要见我,就在今晚。他说,就几分钟的时间,他的名字叫土肥原贤二。”
“土肥原将军?就是那个自称满洲里劳伦斯的?他是华北第一总军司令。”
“就是他。”
“可你不需要翻译啊,他能说中文,据说,他还会一点上海话呢。”
“我知道,可是,我跟他打过招呼了,就说这两种话我都不会。今晚,我和你就用苏州话交谈。”
林鸣心里微微一笑,苏州话,那是他妈妈的方言。杜月笙总是走在别人的前面,林鸣由衷地赞叹着,他虽然恨他,但是佩服他,佩服他天生的机警。“是不是这个土肥原参与策划成立了满洲里傀儡政府,立溥仪为皇帝?”
“是的,就是他。这个人到了中国后,没少干坏事。他难道以为我会听从他的吗?也许,他并不了解上海,在这里,小偷和警察可以手拉手,猫和老鼠可以睡在一起,我们已经就是政府了!太荒唐了,他竟然会认为我会出卖我的城市。”
“他什么时候来?”
“他已经在这里了,这个狗屎。我觉得,我们已经让他等得够久了。”说着,杜月笙打开了书房的正门,步入了走廊。在走廊的另一端,有一间比较大的书房,书房的一侧是一张大书桌,另一侧是一张中式的矮几,围着几张包着软垫的椅子。根据杜月笙的指令,这间书房正中放了一只火炉,那天故意烧得很热。一个穿戴一丝不苟、制服上别满了勋章的日本军官,正在天津地毯上焦躁不安地踱着步,头上都是汗珠。
他们进去的时候,林鸣的父亲轻轻地用苏州话说:“你看看他,你看他居然还笑,都是假笑!他是个骗子,装得温文尔雅,其实他的手下正在拭擦武器,准备向我们开火呢。”
这位将军有一撮看上去很严肃的小胡子,还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松弛的眼皮下,是忧郁阴沉的眼神。当他抬眼看人的时候,一边的眉毛永远比另一边高。看见杜月笙进来,他双脚脚跟轻轻一碰,并腿鞠了一躬。
林鸣点头以示回应,他用中文对土肥原说:“请您原谅,我必须来做翻译。我的主人只说他的家乡方言。”
“不必客气,”土肥原说,“请你代我谢谢他,我知道,他是个大忙人。”
“跟他说,我当然很忙。”杜月笙说,他故意在苏州话中添了点乡村的口音,免得被土肥原听出来:“有你们这些短脚鬼举着刀跑来跑去,我怎么能安心哦?”
林鸣翻译道:“他说,他今晚本来已有安排,不过,您说有重要的事情……”
“我们想帮你们维护这个城市的秩序。”土肥原说道。
“我们并没有提出过这样的请求。”林鸣说道。
土肥原叹了一口气,仿佛面前站着的是冥顽不灵的少年。“敌对情绪应该停止了,我们需要的是一个高效的政府,这才是最重要的,也只有这样,上海才能恢复正常的生活秩序。我们能够把事情都处理得很好,当然,我们愿意服从于您,杜公。”他低下了他的头。
林鸣心里暗笑,他知道杜月笙心里一定也在暗笑。人们有称杜月笙为杜爸爸或者先生,但没有人叫他杜公。土肥原的中文非常好,但他的准备工作做得不够好。
“告诉他,日他先人。”杜月笙气冲冲地说道。
“他说啥?”土肥原好像听出了点什么。
“请原谅我没有给你及时翻译,”林鸣说:“我的主人说,他愿意与您分庭抗礼,这是一个古老的中国成语……”啊,很好,土肥原的脸上泛出了光彩,显然,他很高兴与杜月笙平起平坐。
林鸣还担心他不明白,但是土肥原已经很满意了。“告诉他,谢谢他。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找到一条终止暴力、恢复秩序的途径,这才是对大家都有利的,对不对?但是,我不希望这个城市的领导人是个日本人,不!因为,这里是中国。”土肥原挺起了身子,开始他早有准备的演讲:“这里必须有一位卓越的领导人,一位全能的、能够对天皇负责的人。英明而伟大,一个众人之上的人。”
林鸣把他的话翻译了。
杜月笙怒不可遏:“他竟敢以为我会做他的狗腿子!他竟敢以为我会做汉奸,舔他的魔爪!做梦吧,告诉他,叫他滚!”
“我的主人表示遗憾,他已经肩负了太多责任,无暇顾及其他与市政相关的事务。”
“不要这样说!”土肥原打断了林鸣,他要抓住这个他自以为的机会:“在这个城市里,没有谁比杜月笙更令人敬畏,更受人爱戴,更值得信赖。”
林鸣一边把这几句话翻成苏州话,一边竭力藏起脸上的笑意。
杜月笙哼了一声,“他牛皮也吹得太大了,难道不怕吹破吗?你就这么跟他说吧。”
“我的主人说,您过奖了。”
“完全没有。”土肥原还接着往下说,“他就是一个做老大的人,他配得上我的赞美。务必请他再三考虑我的提议,我期待这他的答复。”
“我现在就可以给他我的答复,这个脓包!告诉他,十分钟之内,还不滚出我的家,我割断他的喉管。告诉他吧!”
“我的主人表示遗憾。”林鸣再次说道。别的话,连处理一下再转告的必要也没有了。
杜月笙涨红了脸,他傲慢地一点头,以表示对日式鞠躬的轻蔑。
林鸣听到土肥原吸了一口气。“请允许我……”他做出送客的样子,至少,应该给他一些表面的尊重。
可是,杜月笙止住了他。“老火鸦会送客的。”
这又是一个羞辱,因为林鸣是他的儿子,而老火鸦只是他的一个手下。林鸣注视着这一切,他的心在怦怦地跳着。老火鸦推开了大门,送这位不受欢迎的客人出门,土肥原面色铁青地走了出去,他的每一步似乎都在宣告他父亲的命运。杜月笙当然是永远不会和日本人合作的,他把自己近一半的财产都送进了国民党的财库,用以支援抗日。可是,这样的举动会带来什么后果呢?
大门关上了。“我做得有点过分了。”他承认道。
林鸣抑制着内心的惊讶,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父亲检讨自己。他的父亲当然是过分了,而且,很可能会因此招来报复。但是,他同时也显示了自己的勇气,这一点是林鸣非常敬佩的。“你不愿和他同流合污,”林鸣温柔地说道,“你对他的态度恰到好处。”
送信人告诉宋玉花,孔祥熙要在外滩的汇丰银行大堂见她,但他没说为什么要见她。她猜想孔祥熙是要向她转述杜月笙的指令。那天,继土肥原之后,接着前来造访的是日本人的战斗机,战斗机在杜家大宅的上空盘旋,发出了巨大的轰鸣。杜家的家眷们乱作一团,僵持到半夜,杜月笙终于决定放弃这里。一家人在一片慌乱中收拾了一些细软,谁也不知道要离开这里多久。宋玉花在这个时候倒是镇静了,她最后一次走进了大太太的房间,每个人都自顾不暇,没有人注意到她。杜月笙把家人都塞进车里,分送到散落在城市里的安全的屋子里,而他自己则是最后一个离开这个家的。宋玉花看见他给大门上了锁,然后钻进了另一辆车子,里面有花旗阿根、老火鸦、四太太和他们的孩子。
但是,这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从那以后,宋玉花和杜府里的其他人一样,再也没听到任何有关杜月笙的音信。现在,等待就要结束了,因为,显然孔公什么都知道。
在银行外面,宋玉花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也伸手摸了摸门口那只青铜雄狮的脚,那是这里的穷人喜欢做的事,因为他们相信这会带来好运,这只狮子的脚已经被这些充满期待的手摩挲得锃亮了。我就是他们中的一个,她心想,当她推开银行的大门时,她没有感到幸运,只觉得不安和忐忑。
镀金的柱子、高挑的穹顶,这个银行的大堂呈现出天主教堂般的庄严,说话声、电话声、皮鞋底在大理石地面上摩擦发出的声音,都被空间和金钱的威力吞没。不过,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孔祥熙,他虽则矮小,但圆胖的身材引人注目。就在她一转身的时候,看见林鸣跟在她后面推门进来了。原来我们两人都被叫来了。
孔祥熙引着他们坐下,他们刚一落座,一位年轻的姑娘端着茶托过来了,茶托上,有一只茶壶、三只带盖的茶杯。姑娘为他们泡上茶之后,就退下了。
“老杜叫我来告诉你们。”孔祥熙说,“他走了。”
她和林鸣一时惊愕得面面相觑。
“走了?”静默了许久,林鸣才开口道:“请您说得明白些。”
“我说得很明白了,他昨晚乘坐一艘法国汽艇离开上海了。”
宋玉花问:“去哪里了?”
“香港。最终,会去重庆。但不管怎样,他离开上海了。”孔祥熙端起了他的茶杯,看了看,又放下了。他们两人的茶也都一口没喝。
“是永远吗?”林鸣犹疑地问道。
“可能吧。”孔祥熙稍稍停顿了一下:“他心里当然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回来的。不过,他这一走,他知道就是放弃对青帮的权力,还有,就是对你们的权力。这个是确定的,无论他以后是否还会回来。”
“我们两人?”她的声音,因为盼望而颤抖。
孔祥熙从西装背心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走,”他说道,“我带你们去看一件东西。”
他们一起身,旁边就迎上来一位态度毕恭毕敬的银行经理,他带着他们去开保险箱。这间房间里,一格格上了锁的铸铁盒子一直顶到了天花板,他们坐在一张小小的木桌旁,看着孔祥熙打开了保险箱,然后递给他们一人一只信封。
她把她的给了林鸣:“你就告诉我里面说什么吧。”
他撕开信封,看了一遍说:“你自由了。他收回了对你的家庭财产的所有权。”宋玉花愣住了,只觉得腿一阵阵的发软,多少年来把她和她家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债务,就这么一笔勾销了。接着,林鸣开始看他自己的那一封,“我也自由了。他给了我们各一千块钱,作为遣散费。”
她低下了头,别人如何知道她的心思。现在,她可以跟着托马斯走了,或者,她也可以北上参加革命,但是,无论是哪一种选择,和那些钻石比起来,一千块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不在乎钱,自由已经足够了。”的确,这是事实。
“可是,他原本可以再关你……”
“十年。”她脱口而出,她心里太清楚了。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她都在计算离自由还有多远。现在,在晕眩中和孔祥熙道别之后,他们一起走出了汇丰银行的大楼,十二月的寒冷立刻包围了他们。她抬手摘下别在发髻上的鲜花,扔在了人行道上,她再也不用这样戴着花,取悦任何人了。
林鸣的目光落在这朵花上,就一会儿工夫,这朵花就被匆匆来往的脚踩烂了。“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可以去找托马斯,现在就投入他的怀抱,离开这个国家,永远和他在一起。一千块钱足够买两张船票,然后,当他们在大海上漂荡的时候,她可以拿出那些贵重的石头,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或者,她也可以去北方,那么久以来,这是她人生的最高理想,而这个理想,现在已经不那么遥远了。
那天夜里,国王乐队演完最后一支曲子,应听众的要求,重新回到舞台上演奏安可曲。那是一曲华丽而富有节奏感的《蓝色狂想曲》变调,托马斯正弹奏到一半,当他一抬头的时候,怔住了。他看见了他从未见过的一幕,宋玉花独自一人进来了。她没有沿着楼梯,进入那个包厢,而是直直地走进了舞厅。她看上去和平时不一样,身穿一件男式的大衣,更显得身材纤瘦。她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看得他一时间手足无措,继而勉强跟上节奏,他之所以能弹完这一曲,实在是因为他已经弹了太多次。终于掌声响起又平息,大厅里的灯光亮了起来,他迫不及待地冲向了她,她才是他的presto agitato,激动的急板。
“发生什么了?”她没有戴耳环,没有涂腮红,脸上干干净净。她比任何时候都更美丽。
“杜月笙走了。”她握住了他的手,这样的动作,以前在大庭广众之下,是不敢想象的。
“听到消息后,我跑到华格臬路了,可是,大门锁着。我到处在找你。”他盯着她问:“走了,你是什么意思?”
“他羞辱了前来和他谈判的日本将军,现在他回不了家了。我自由了。”
“那你家的债务呢?”
“都了结了。”
他拉起她的手,径直往外走去,是她硬拖住他,托马斯才回头拿上外套穿上。自从国王乐队在这里复演,这是第一次,他在演出结束之后,无视堵在门口的宾客,直接冲出剧院,冲向外面。“杜月笙把我安置在一间小小的公寓里,我可以在那里住一个礼拜。”她说着,挥手招了一辆带斗篷的三轮车,他们钻进车里,合披一件外衣,依偎在斗篷下。他们躲开了外人的目光,在夜色里穿过法租界,绕进了老城厢迷宫一般的弄堂里。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他知道她有自己的生活,有她自己的事业,他不可能完全走进她的世界。但是,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再放开她了。
进了她的房间后,再次出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那时候的他们,已经饥肠辘辘,他们不得不下楼出去找点吃的,喝点茶了。一来到街上,托马斯发现眼前的世界完全变样了,和高雅幽静的法租界那么不同,这里喧哗嘈杂,人多路窄,充满生活气息。街上跑着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花花绿绿,叮当作响,好不热闹。沿街的店铺打着各色各样的旗帜,在冬日的寒风中猎猎飘荡。穿着厚厚棉衣的行人,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匆匆来往。在她的楼下,底层店铺是个米店,一麻袋一麻袋的米摞得整整齐齐的,堆得高高的,差不多顶到了天花板。米店的生意很好,来粜米的客人络绎不绝,仿佛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生活之中。
而且,他饿了,他好像从来没这么饿过,看到什么都想吃。“这儿吧。”她说着,跨进了一家小吃店,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坐在青花瓷椅子上了,喝着滚烫的豆浆,大口嚼着她递过来的油条。
“我喜欢。”他说道。
“我也是。”她说道,以为他在说这顿早餐,“我喜欢这样简单的生活。小时候,我很骄傲家里有钱,现在不了。住在杜家豪宅里的时候,那里的每个角落都让我厌恶。”
“我知道,但我指的是喜欢你,”他轻轻地对着她说,“喜欢在这里,喜欢和你一起醒来。”
她的眼睛回应着他,她的手在寻找他的手:“我从来不知道,还能这样好。”
“和我一起回家吧,去见见查尔斯和欧内斯特,这会儿,他们应该也是正在吃早饭。”托马斯故意说得很轻松,让他高兴的是,她的脸上露出了同意的微笑。他没有想到她会同意,甚至没想到自己会提出这个建议,可这就是宋,恢复了自由之身的宋,一切都不一样了。
在那几个礼拜里,他明白了,无论今后还能活多久,他都不可能有更好的感觉了。杜月笙租下的房间到期后,宋玉花搬进了他的小公寓。在那间小小的公寓里,曾经到处扔着安雅的衣服、鞋子、帽子,以及各种各样的首饰。而宋玉花来的时候,几乎没带什么东西,一只小小的方形旅行箱,里面有几件样式简单的旗袍,还有一双换穿的鞋子。除了她的大衣之外,她把其他东西都叠得整整齐齐的,留在了箱子里。他曾经告诉过她,那张桌子的抽屉几乎是全空的,可她还是只用自己的箱子,他也就不再开口了。可是,看到那只箱子,随时都能拎起就走的样子,他的心就会痛,即使当他们肌肤相亲,她完全打开自己的时候,那只箱子还是会刺痛他。慢慢地他会理解,这就是她,她需要一个出口,即使在爱里,即使她说自己一辈子都在等待这样的时刻,即使他们都能感觉到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夜复一夜,爱在长大。
他没有说起未来,他也从来不去问她平时白天都在干什么。他们通常在中午才起来,起来后她就走了,有时候,直到夜里她才会出现在皇家剧院,来到他身边。他能理解她有她的使命,所以他还保持沉默,不敢叫她做出选择。
而外面的世界在迅速地倾斜,杜月笙不在上海,青帮群龙无首,以往的秩序被打破,各个行会基本瘫痪,包括乞丐行会、殡仪行会、商贩行会、赌业行会、夜间环卫行会等等,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陷入了一片混乱。幸好火车还是照常通行,只是每一辆出城的火车都挤满了旅客,人们纷纷逃离上海。
而那些选择留下来的人们,依然在每个夜晚降临的时候来到皇家剧院。他们穿着绫罗绸缎,戴着珠宝首饰,义无反顾地跨过碎石瓦砾堆成的小山,进入法租界,进入公共租界,幸好还有这些未被日本人染指的区域,如今这些区域成了孤岛。孤岛上,佳酿美酒在流淌,山珍海味端上了餐桌,大光明电影院里放映着赛珍珠的《大地》。当夜幕垂下,国王乐队登上舞台时,他们面对着的是一个人头攒动、衣香鬓影的大舞厅,这样的情景,看起来和以前几乎没有两样。
可是,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终于,日本人开始出没了。他们一来,到处探头探脑,清点人员,甚至还跑到厨房里面查看。这就是上海的真实现状,托马斯开始意识到,当初他第一眼看到的那片自由土地,那个用机会和尊重拥抱他的城市,已经不复存在了。在战车的轰隆碾轧下,音乐已经喑哑。
可以和他谈谈这种感觉的人是林鸣,可是林鸣不在上海。这会儿,林鸣正在香港,为孔祥熙跑个腿,借此机会赚些外快,好攒钱为珠丽赎身。直到新年将近,托马斯才见到林鸣,林鸣高挑的身影在大厅里一出现,就大声宣布道:“把人都叫过来,我回来了。”
“你这次赚够钱了吗?”托马斯开口就问这件事。林鸣曾经向他透露过,为珠丽赎身需要多少钱,那个数目托马斯听了为之咂舌,五千块,那可不是个小数目。
“早着呢,不过一点点在接近。你呢?你和宋怎样?”
“我们很好。”林鸣去香港之前,托马斯和宋玉花向林鸣道出了一切。
“你照顾她了吗?”
“我愿意一辈子照顾她,只要她愿意。”
“她有自己的主意。”
“我知道。”托马斯的脸上,流露出无奈的痛苦,林鸣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臂膀。
乐手们都围拢过来了,林鸣说:“同望公司解散了,青帮也解散了。你们中有三人的住处是由同望提供的,”他看了一看托马斯、查尔斯和欧内斯特,“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你们必须在下个月的一号之前,也就是一九三八年一月一日之前搬出去。我很抱歉。”
人群里有低声嘀咕,说这不是他的错。
“查尔斯,”他眼睛寻找着兄弟俩,“还有欧内斯特,你们有地方去吗?”
“他们可以搬过来同我和惠子一起住,”阿隆佐主动提出,“我们还有一间空房。”兄弟俩轻声谢了他。
“莱斯特和埃罗尔,你们是和女朋友住的,对吗?还有,托马斯,你呢?”
“我还有一间小公寓,可是夜总会会怎样?”作为乐队的领班,他对其他成员是负有责任的。“日本人来过这里了,他们到处查看。而且,如果没有同望公司……”
“我知道,”林鸣说道,“舞厅是盈利的,它有自己的节奏。可是,我对新老板所作所为完全没有控制能力。”
“那么,我们安全吗?”查尔斯问道。
林鸣耐心地笑了笑,这已经不是一个新的问题了。“也许,也许不。任何事都有可能,我们都知道,就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南京大屠杀。”他们都沉重地点了点头,虽然,不久前发生的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和他们任何一人都没有直接的关系,可是,听上去令人不敢相信。
“不过,在我们这里,战斗已经结束了。你们的国家是中立的,只要美国不成为日本的敌人,你们在这里就是安全的,但也不能完全保证。可是,一旦美国加入了反对日本的行列,那一切都不一样了,你们就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在那个结果到来之前,你们必须回去,每个人都明白了吗?”
他们中有几人认为美国是没有可能会搅入这场战争的,因此,美国只能是保持中立,没有别的可能性。不过,他们都同意留下来必然面临风险。
托马斯以前听到过这种警告,他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对他说的,是阿甫夏洛穆夫还是安雅呢?上个礼拜,他看见了安雅,但是,他正从天津路经过,看见她走进了大上海饭店。他不禁退了几步,默默地看着她,在他的感觉中,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已经是数年之前了,而不仅仅只是数月之前,而现在的他,和那时相比,是那么不一样。不对,看着饭店的大门在她的身后关上,他心想,是上海不一样了。
一月底,入侵者终于把魔爪伸向了皇家剧院。周经理把他们都召集起来,告诉他们日本人正式接管这家剧院了,他给了大家最后一笔薪水。阿隆佐就站在那里笑着,仿佛在嘲笑命运的捉弄。而两兄弟看上去很恼火,其实他们在这里工作的时间已经超出了他们最初的合同。
“这不是我说了算的,”周经理安抚他们说,“我也想留下来啊,可是,到明天中午,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要被封掉了,所以,把你们的乐器都拿走。”说着,他自言自语地咕哝着,转身离开了他们。
那天晚上,每个人都说,今晚的堪萨斯国王乐队呈献了一台最完美的演出。人们欢呼着,拼命地鼓掌。有一两位客人兴奋地把舞伴举过了头顶,跟着音乐旋转起来。演出完毕之后,托马斯出来以一曲经典的《蓝色狂想曲》作为安可,以答谢来宾的热情,接着,又一支安可曲把气氛推向了高潮。这支曲子,就是他自己创作的,第一次弹奏是在那个神奇的下午,他和宋玉花在一起,她是第一个听众。此后,在这几个月以来的炮火声中,他一直在继续谱写润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