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匈奴的敌人
一夜之间,王莽跟汉朝人翻脸了,真可谓比现代人翻书还要快。历史已经证明,王莽的对内政策是失败的,对外翻脸更是愚蠢的。
王莽第一个翻脸的国家,是匈奴。从周朝到汉朝,匈奴人从来都是汉朝的天然对手。打打杀杀、狼烟四起数百年,汉朝好不容易熬出个美女王昭君和亲,终于让汉匈两国过上了和平的日子。
汉朝众卿眯着眼睛数了一下,从王昭君和亲到王莽新政府成立,汉匈足有五十多年没有经历过战争了。可是,如今这美好的外交局面,却被王莽给毁了。
公元9年,秋天,他派出了一个代表团,封为“五威将”。代表团的任务是:先在国内周游各郡,宣布王莽新王朝代替汉朝的合理性;然后再环游诸国,向外宣传新王朝,同时收回汉朝旧印章,换上新王朝印信。
王莽的代表团先到了东边的朝鲜半岛,然后一路向北,最后抵达匈奴境内。此次代表团只有六人,到达匈奴王国后,就对匈奴单于做了基本通报。匈奴单于基本也知道汉朝发生什么事了。然后就举行宴会,招待使者。
就在宴会上,双方玩起了游戏。
事情是这样的,酒会才开始,王莽的五威将就宣读诏书,匈奴单于受诏拜谢。接着,翻译官就告诉单于,说他要解下单于腰上的旧印,重新给他颁发一个新印。单于就高举双手,说:“那就解吧!”没想到,当翻译官准备解印时,单于旁边有人插了一句话,搅乱了酒局。
插话的人,是单于身边的大臣,简称苏。苏对单于说:“还没见到新印文之前,不应该把旧印交出。”
苏大臣一说,单于想想,觉得他说的也对。于是就把双手放下,对翻译官打哈哈道:“还是先喝酒吧,解印这事不急。”单于说完,就把翻译官拉到座位上灌酒。
汉朝五威将只好陪酒。过了一会儿,他们又说道:“酒也喝了,那印是不是该解下来了?”单于不好推辞了,只好说:“那就解吧!”单于说完,又高举双手。当翻译官准备再解印时,苏大臣又插话道:“还没见到新印文,怎么就解印?”
苏大臣不停地重复这话,好像是要铁了心跟五威将抬扛。按程序,匈奴得先交旧印,再颁新印。匈奴是汉朝的藩属,汉朝给你什么,你就得拿什么。何来这么多质问。还有,他们大老远地跑来更换印信,难不成会给你们换个假的?
这时,单于好像看出五威将脸色难看,觉得不好意思了。于是就说:“解吧!我相信印文应该没问题的。”
事实证明,苏大臣的提醒是有道理的。王莽给匈奴单于颁发的新印,印文其实是很有问题的。
以前,汉朝政府给匈奴单于的印上,刻的是“匈奴单于玺”;现在,王莽颁给单于先生的印上,刻的则是“匈奴单于章。”两者前后,就差一个字。
别小看这个字,要认真追究起来,问题可大了。
在汉朝,王爵专用的印信,称“玺”;侯爵专用的印信,叫“章”。也就是说,“玺”和“章”的区别,就是身份的差别。王莽改“玺”为“章”,其实就是降低了匈奴单于的身份。这种做法,当然是不受欢迎的了。
苏大臣能够不顾情面一再提醒单于要看印文。这说明,他在汉朝代表团到来之前,肯定是已经听到了什么不利于匈奴的风声了。
事情是这样的:王莽当皇帝以后,就认为汉朝封爵只分为王、侯两级是很不合理的。比如,“王”这个称号,封国国君使用就可以了,竟然连匈奴这种夷民也使用,实在够乱的。同时,这也是不符合古代制度的。为了向古人看齐,必须把封爵制度改回去。
王莽下诏,按周朝封爵标准,将汉朝的诸侯王通通改为伯爵,将包括匈奴在内的所有少数民族首领通通改为侯爵。这么一整,仿佛好像不是想当全民公敌,而是全世界公敌了。
当是时,粗心大意的匈奴单于还是让翻译官将他身上的旧印摘下了。然后,王莽的五威将就把一个打包好的新印信交给匈奴单于。
按苏大臣的意见,应该当场打开验证一下。但是,单于先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不好意思,见五威将递给他一个豪华包装的印信,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然后,他端起酒来,继续和汉朝代表团较劲喝了起来。宴会结束后,五威将回到住所,心里忐忑不安,酒意全无。为什么会这样?代表团心知肚明。他们看着户外的夜空,繁星点点,心里都在想,匈奴单于回去后,发现印信不对劲了,那他们怎么对付?
一想到这里,这帮人都睡不着了,当晚紧急开会讨论。讨论来讨论去,五威将中一个脾气大的就提出了一个意见。说“单于一旦发现印文有问题,肯定要来索回旧印。我们在他的地盘上,想赖账那是不可能的。不如……”
其他人都奇怪地看着他,“不如”怎么样,难不成今晚就每人插双翅膀飞走?那人接着说:“不如我们现在就把旧印毁了,让他索印不成,那不就完了。”
真亏他想得出来。当场毁印,那可是政治流氓做的事,他们很不在行。他们要办的,不过是把旧印交给王莽。至于王莽拿印来烧饭还是做菜,那是他皇帝的事。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毁印,按今天这情势判断,单于明天肯定派人来索印。那不是白跑一趟了吗?真是毁也不是,不毁好像也不是。这帮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红睛瞪绿眼,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提议毁印的家伙懒得争议了,提起一把大斧,三下两下就把旧印砸碎了。其他人都被这壮举吓住了。
这下子,可真有戏看了。
第二天早上。单于一觉醒来,打开包裹一看,直想骂娘。中国人就会耍小聪明,注重外表包装,不注重思想内容。华丽的盒子里,装的是一个他不喜欢的印信。
以前,汉朝政府刘氏政权颁给单于的印信,有“玺”字。这次新政府可不得了,不但改“玺”为“章”,除此之外,还多了个“汉”字。按规矩,只有大臣才会享受“章”字和“汉”字印信待遇。换句话说就是,单于被降级了,从王爵降为侯爵。
好心招待一顿酒,竟然换来这么个结果。简直太戏弄人了。单于马上派人来找五威将,说一定要拿回旧印。而且来人还态度明确、立场鲜明地对五威将说,新政府颁发给单于的印信不合理,他们只愿意使用旧印。
单于的想法很单纯。只要旧印在,王爵就在,管你王莽颁发的是啥玩意儿。
但是,五威将经过一晚的煎熬,已经想好了措辞。他们把已经砸碎的旧印拿给单于使者看,说:“旧印都碎了,拿也是白拿。”单于使者一看,眼睛都绿了。不禁问道:“好好的印,怎么就碎了呢?”
五威将说:“我们可没动过它,是它自己销毁的。至于为什么自行毁掉,那是天意,你想问原因,就去问天去吧!”
单于使者傻了,只好回去报告单于。单于一听,好像昨晚的酒还没醒,一时也愣住了。
事情搞定了,五威将最想的就是赶快溜人。开溜之前,为了充分照顾单于受伤的心,还特意准备了一份丰厚的礼,给单于送了过去。单于看看,也没啥给说的了。然后准备了一些牛马,派人将五威将打发上路,算是还了礼节。
尽管得了份厚礼,但旧印没了,单于心情仍然不爽。于是趁汉朝代表团回国之时,修书一封,让他们代转给王莽,意思是希望汉朝皇帝,批准匈奴单于继续使用旧印。
使用旧印,当然是含蓄说法。单于就想委婉地告诉王莽,保持他单于的王爵待遇。如果王莽拒绝,那么,汉匈兄弟数十年的和平感情,可能要永远地被终结了。
二 和平梦碎
五威将回到汉朝,王莽对他们胜利完成任务特别满意。下诏对他们论功行赏,还特别给砸匈奴旧印的兄弟加了一等功。既然王莽都承认五威将的功劳了,匈奴单于想用“玺”印,就别做梦了。
到此,或许王莽以为,他已经搞定匈奴了。事实上,他已经将汉匈的外交关系全都搞砸了。不久,边境传来了一个不祥的消息,让他一下子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早在七年前,即公元2年,王莽在对匈奴的外交政策中,曾给匈奴定了一项约束力的政策。此项新政,简称“四不”。即不准接纳汉人逃往匈奴,这是其一;不准接纳乌孙人逃往匈奴,这是其二;不准接纳西域诸国接受了汉朝封爵的高官逃往匈奴,这是其三;不准接纳乌桓人逃往匈奴。这是其四。
王莽的“四不”政策,匈奴口头答应。但是,做起来却是另外一码事。
两百年前,匈奴冒顿单于征服了乌桓,从那以后,乌桓年年都要向匈奴进贡兽皮和棉布。如果过期不交,匈奴就会出兵砍杀抢劫。两百年后,王莽新政颁布后,乌桓人仿佛找到了靠山,不再对匈奴进贡了。
匈奴先是派人催交,说:“时间到了,赶紧拿兽皮来,不然就有你好看的了。”乌桓人却顶杠说:“我就不想交了,奈我如何?”匈奴一听,就来气了,派兵攻入乌桓国,把国王及高官们都绑架起来倒悬着运回匈奴,准备让乌桓人拿钱来赎人。
没办法,乌桓人还是拿兽皮和棉布交给匈奴,匈奴却故意不提还人的事。没想到,这事被回国的五威将发现了。
五威将在回国的路上,发现匈奴境内一下子出现了很多乌桓人。然后就质问匈奴相关负责人,负责人告诉他们事情的经过,五威将就说:“你们也太不厚道了。既然乌桓人都把兽皮交上了,你得把人家送回去呀!”
匈奴负责人就说:“我们正准备送回去呢!但是有个问题,准备向你们请示一下,我们到底是要把他们从塞内送回,还是从塞外送回?”五威将不敢擅作决定,就打了个报告快马送回长安。不久,王莽答复,必须从塞外把乌桓人送回。
就这样,匈奴人率领一万骑兵,以护送乌桓俘虏为名,在朔方郡边塞外构筑工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鬼都可以看出点苗头来。
王莽决定先派个使者出使西域探个虚实。没想到,情况却出人意料的糟糕。先是西域诸国不听汉朝的话了,车师国有一支两千来人的部队背叛新王朝,逃往匈奴,匈奴竟敢照单全收了。接着,驻扎在西域的汉朝的四个高级将领,杀死校尉,率两千人逃入匈奴,匈奴也全收了。
一切跟汉朝作对的人,都成了匈奴的朋友。看来,不给匈奴点颜色看看,他们还不知道新政府的厉害。公元9年,十二月。王莽下诏,准备征伐匈奴。
两百年前,刘邦开国时,组兵三十万,向匈奴境内压进,准备一举拿下冒顿单于,可惜失败了。两百年后,王莽开新王朝,也想来个大场面,跟匈奴彻底干一架。权术家王莽,能不重蹈当年刘邦的覆辙吗?
一个字,悬。
前面说过了,王莽的社会改革,似乎很富有现代精神。然而,仅从军事角度来看,王莽出兵匈奴,更富有现代政治家色彩。
我们都知道,人类进入现代文明史以来,各国所谓的政治家们都有一个表演技俩。那就是,一旦国内矛盾冲突升级,达到白热化时,总是想方设法制造新矛盾,缓解旧矛盾。
而他们制造的这个新矛盾,往往是内部与外部的矛盾。与外部的对峙转移了国内公众的注意力,从而将危机转嫁出去。这样,内部矛盾的能量就会无形中被消解,凝聚成一致对外的力量。
我认为,两千年前,王莽不惜一切代价要跟匈奴翻脸,其实就是企图转嫁新政带来的一系列国内矛盾冲突。之前,王莽消灭了翟义和赵朋等二十万的起义军,一下子给自己长了当皇帝的信心。现在,国内经济局面乱七八糟,如果能够把匈奴啃下,那么他就有继续做皇帝的信心。
所以,王莽必须要打匈奴,而且一定要打得响亮。于是,为了这场数十年未遇的战争,王莽连老本都拿出来了。
王莽的征伐行动,部署如下:派将军孙建率领十二位将领,全国总动员,组成诸多兵团,分六路挺进。五威兵团和虎贲兵团出五原郡(内蒙古包头市);厌难兵团和震狄兵团出云中郡(内蒙古托克托县);振武兵团和平狄兵团出代郡(河北省蔚县);相威兵团和镇远兵团出西河郡(内蒙古格尔旗西南);诛貉兵团和讨秽兵团出渔阳郡(北京市密云县);奋武兵团和定胡兵团出张掖郡(甘肃省张掖市)。
以上兵团,总共三十万人。
战争,归根到底就是拼经济。经济好坏,全都体现在后勤上。这个道理,王莽当然懂的。所以,他又特别注意后勤保障工作,军队、皮袄、武器、粮食、马草等物资,都从长江及淮河源源不断地向北方输送。
王莽总的作战方案是:先到预定地点的部队暂时驻扎,等侯后进部队。等所有部队都集合完毕,方可开战。
作战的终极目标,就是追杀匈奴单于。如果单于逃跑,可以追赶到丁令部落(西伯利亚贝加尔湖畔),这是其一;胜利后,计划将匈奴切割成块,分为十五个小国,扶持新的傀儡单于,这是其二。
如此壮观的场面,看上去似乎很美。事实上,却一点都不实用。
公元11年,王莽的北伐军经过一年的调度,竟然还没有完成集结。真是辛苦汉朝将士们了,先到的没事干,整天啃风沙;后面的还在拼着老命往前赶路。前面的可能要问,这战争怎么还不开锅呀?为什么不早打早回家呀?
事实上,王莽的将领们也不想等了。这样再等下去,不要说黄花菜凉了,估计花儿都不知道谢几回了,战争还没开打呢!而且,凡是当兵的,都知道一个基本的战争原理,汤要趁热喝,铁要趁热打。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到士气都萎了,还打个屁呀!
道理很合理,但是领导很顽固。王莽很明确地告诉他的将军们,先到前线的,无论到多少人,都不能轻举妄动,务必等全军集合完毕,才可开战。
看看,这是什么态度?王莽以为战争是拔河呀?人多就能赢呀?将军们都无语了,只好都闭嘴了。
事实上,王莽还没有顽固到要变成石头的那种。在开战之前,他已经按计划做了一些热身运动了。这个计划就是,派一个中郎将和一个副校尉,率领一万人,携带重金进驻云中郡,负责引诱匈奴人。
前面说过了,王莽此次北伐,不是为了彻底消灭匈奴,而是将匈奴分割成十五块肉。然后把这十五块肉,送给他看顺眼的匈奴人。十五个人,他一下子是很难找齐的。不过已经有几个较顺眼的了,他们就是曾经和汉朝和亲、娶走王昭君的呼韩邪单于的儿子们。
所谓重金之下,必有叛徒。王莽看中了呼韩邪单于的三个儿子,他派出中郎将秘密传话,把他们都引诱到汉朝境内。然后条件一摆,看着华丽丽的黄金,呼韩邪单于的儿子们心里好像都有话说,但都不敢说了,只好同意王莽的要求。
接着,王莽就对外宣布,封呼韩邪单于的两个儿子为单于,一个为孝单于,一个为顺单于。两个单于加起来,就是孝顺单于,充分体现了王莽的儒家精神。
王莽这边一宣布消息,那边的匈奴单于就火了。现任匈奴单于名字很长,世称乌珠留若鞮单于,算起来,他已经是匈奴第十八任领导人了。之前,王莽派个五威将把他旧印骗走砸碎,他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了。现在,王莽要分裂匈奴,无异于把刀架到他身上割他的肉。
既然你都亮出獠牙了,那么我也要亮出我的马刀。到底是你的獠牙强悍,还是我的马刀锋利,那就战场上见吧!
于是,乌珠留若鞮单于拔刀怒吼,派出铁骑,首先向云中郡发起了袭击。多年不打战的匈奴兵,仍然拥有着嗜血的杀性,他们攻入云中郡益寿要塞,砍杀汉朝官吏和百姓,无人可挡。
接着,乌珠留若鞮单于又命令,东西两大军区司令(左右部都尉)及各路部队,对汉朝所有边塞一起发起攻击。匈奴战果异常辉煌,他们成功斩杀雁门郡郡长和朔方郡郡长,汉朝百姓死伤无数,无数畜牧被匈奴兵抢走。
然而,面对匈奴兵疯狂般的袭击,汉朝军队却一动都不敢动。他们都眼睁睁地看着匈奴怒吼杀人,拍拍马屁股走人,全都不作声。
事实上,不是匈奴兵太猛,也不是汉朝军队太无能。造成今天这个烂结果的,不是别人,而是身在长安遥控军队的皇帝王莽。
王莽还是那句话,在大军未集结完毕之前,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乱动。于是乎,不敢乱动的汉朝军队就成了无用的工具,成了匈奴杀人的无辜看客。
自汉朝立国以来,出现如此荒谬的异象,还是头一回。什么狗屁皇帝,简直就是乱指挥。于是乎,汉朝将领中,终于有人忍不住开骂了。
三 顽固不化害死人
汉朝人公开骂王莽,那是要掉头的。要骂,也只能在心里骂。当然,只在心里骂娘,也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想对国家和人民负责,就必须上书,提出有效的解决方案。
要给王莽上书的人,是讨伐兵团司令严尤,时驻渔阳郡。相信渔阳郡也是重灾区之一,所以严尤对匈奴兵祸深有感触。于是,他修了一封长书,火速传到了美丽的长安城。
严尤的奏书很长,不过观点很鲜明,整理大约如下:首先,严尤认为,对待匈奴的办法,历史有迹可循。分别有三种,一个是周朝的,一个是秦朝的,一个是汉朝的。
以前,周朝对待来犯的匈奴,只把他们赶出境外,就班师回朝了。这种办法,点到为止,劳民不伤财,属于中等计谋;后来,秦朝对付匈奴,可谓舍得花大血本,派蒙恬率三十万大军,修万里长城,退匈奴于七百里之外。成果似乎很辉煌,但是成本太大,几乎费尽了国家财力。这种计谋,连谋略都算不上。再后来,汉朝汉武大帝对付匈奴,也是花大血本,三十年如一日的追着匈奴打,终于把匈奴打怕了。汉武大帝似乎武功卓越,但是三十年间,倾尽国力发动战争,把国家弄得疲惫不堪,还差点引起内乱。这种计谋,只属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