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她方才挤出的调笑他的假泪,而是真真正正、淋漓尽致的,悲伤的泪。
裴西遒心乱如麻,彻底慌了神。
他刚想要道歉,却又听得她尖厉高声:
“裴世子出身高贵,自是锦衣玉食、一帆风顺!
哪里还需像我们这些蝼蚁一般,生于人世便如历劫,挤破了脑袋才钻出阎王殿!”
她眼神愤恨,似是能喷出火来。
“你挨过饿,受过冻吗?知道穷人的冬天要如何熬过去吗?”
她喉咙哽咽得厉害,音色都变得彻底,近乎是在朝他喊道:
“茅草!
见过吗?隆冬最冷的时候,雪化,冷得刺骨,可是没有棉花也没有粗布……就得拆房子,拆房顶上的茅草,拼命往破衣烂衫里塞,还是遭不住寒风,冷得想死……”
“你懂饥饿的感觉吗?胃里什么都没有,空空泛着酸水,火辣辣像是被灼化成血水……最后头晕干呕得连酸水都吐不出来,饿得想啃干自已的骨头……“
“你被人按头在水里窒息过吗?被刀割过喉咙吗?见过家人死无全尸吗?”
她情绪激动异常,已是泪流满面,哑声嘶吼:“你有过生不如死的时刻吗?知道,哪里都看不见希望,哪里都寻不到生路,有多痛苦吗?”
“知道什么是绝望吗——原来你视若生死的东西,是别人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定夺的!”
“你凭什么质问我?去质问这世道啊!
去替我问问——”
“这世道,为什么,既要女人生,又不让女人活!”
说罢,她猛地转身背对着他,再也不开口。
而裴西遒此刻的心境,仿若烈火燎后的草原,喑哑黢黑,荒芜一片。
“对不起,”
他双眼湿润,嗓音发颤,上前一步道:“我……我不是质问你……我……”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坦然承认了心底的声音:“我心疼你。”
她仍背对着他,抬袖重重地抹了把眼泪,鼻子一抽一抽。
“我讨厌所有轻视你、剥削你的人,恼恨他们待你不敬……因为……因为……”
裴西遒咬了咬唇,坚定道:“因为在我心中,你是最好的女郎,该被仔细珍重,而非亵渎!”
她还是没有回头,抽泣声却稍稍减弱。
裴西遒手足无措地杵在原地,再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月光穿透树梢,轻柔地照在二人身上。
他依旧沉默,却是忽然走向宽阔的空地,自腰间抽剑出鞘,而后舞剑如游龙。
“唰唰”
的剑声引得雍羽回头,惊讶观望。
剑光如电,凌厉而璀璨,在如墨夜色中像极了闪烁的银河。
流苏剑穗随着他的动作,亦在空中不断划出美丽的弧线。
许久后,他收剑入鞘,望进她眼眸深处,轻轻喘息。
“你曾说,若还有一人能真正欣赏你跳舞,你希望会是我,”
裴西遒的心砰砰直跳,“现在,我想告诉你……这世上,我只想让一人看我舞剑……”
他闭了闭眼,心知自已即将说出口的话,完全僭越了身份和规矩。
却还是一字一顿对她道:“那个人,需得是你。”
雍羽的眼还红肿着,神色倒是平静了下来。
她缓缓向他走近,直到近得不能再近。
他这次没再躲开。
“怎么不逃了?”
雍羽牵唇,又如寻常时那样妩媚讥笑:“裴郎不是一直克已复礼,回避我的热忱嘛?怎么今天反倒……承认了对我有心?”
太近了,她的唇离他太近了,花瓣般鲜嫩水润,带着温热的吐息。
喉结滑动,裴西遒失神地望着她,急促的呼吸越来越深重。
这样是错的。
他苦涩地想。
错得一发而不可收拾。
“对你有心……本就不是……”
他轻喃,唇舌莫名干燥,“令人难堪之事。”
蓦地,她踮起脚尖,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裴西遒浑身猛一紧绷,心潮似海啸般剧烈激荡。
他颤抖着,看上去分外仓皇无助。
“谢谢你,”
雍羽轻轻在他耳畔说,“谢谢你上次从水中救下我,谢谢你……一直……珍视我……“
她在他脸颊留下一个浅浅的吻。
他一僵,默许了她的大胆举动。
“亲吻,可不是道谢的方式。”
裴西遒喉咙有些沙哑。
雍羽微笑着狡辩:“对于裴中郎将这般正人君子,想必一个浅吻,不会被赋予‘情动’之意罢?”
“别信男人,”
裴西遒说,“世上没有正人君子,”
鬼使神差地,他俯首,慢慢凑近她,“我也不过是个男人。”
他想亲上她脸颊,但在她灼灼的注视下,自已先烧红了耳尖。
“闭眼。”
“嗯?”
他伸手抚过她眼睫,将她眼皮合拢。
一个温柔克制的吻,落在她眉眼。
“你越界了,裴中郎将。”
雍羽睁开双目,两颊竟也泛上些许红晕。
“心早越了。”
他苦笑一声,垂下眼帘,万般无奈。
她再次踮脚,却是径自吻上了他的唇。
轻轻相印,温柔无限,转瞬即分。
裴西遒的瞳孔骤然放大,像有白光闪过颅腔,击溃了全部意识。
“平时嘴巴那么冷硬倔犟,亲起来倒挺软。”
她促狭地抚摸他的脸颊。